洪仁玕在香港和去天京
洪仁玕未趕上金田起義，其后在香港數(shù)年。他在供5中對在香港的情況有所陳述：
小的……因地方官嚴拿不能家居，帶家小于癸丑年到外洋香港地方。那香港系英吉利所屬，有兩個夷長理雅各、詹馬士二人在那里，名為叫人學好，其實為他國中辦事。小的在夷館中教中華小孩，系讀唐書，那夷人小孩，則聽夷長教讀番書。在香港共有七年，中間到過廣東東莞縣醫(yī)卜一年，并到上海教讀二年。
此處所述，微有疏漏。洪仁玕在香港不只是教讀，還受雇于倫敦會，任布道師和傳教士助理。1854年5月，他去上海，擬到南京參加太平天國而不成，“乃在夷館學習天文歷數(shù)”，是年冬返回香港，在上?？磥碇话肽甓?。所述夷長二人事則重要。理雅各，即倫敦會牧師James Legge，后來為著名漢學家。詹馬士，大概是倫敦會另一牧師John Chalmers，通常中譯名為湛約翰。供7說，“到香港洋人館內(nèi)教書，學天文地理歷數(shù)醫(yī)道，盡皆通曉。洋人知道是老天王之弟，另眼相看。住香港四年，故與各頭目多半相識，其國中體制情偽，我亦盡知?！焙槿诗\后在《資政新篇》提到理雅各、湛約翰和其他多名外國人，認為他們是與他相友善的人。他在香港的這幾年，是他經(jīng)歷中的重要部分。
洪仁玕在香港數(shù)年，何以又離港去南京參加太平天國？《太天天國》已刊的供詞有這樣的語句：“己未年，洋人助路費百金……于三月十三日到天京”，“予愿意只欲到京奏明家中苦難，聊托恩蔭，以終天年”。這似是說，為了謀生而去。
但他在供詞5則說，在香港數(shù)年，“嗣聞堂兄偽天王洪仁坤即洪秀全已在南京建都。他既創(chuàng)業(yè)于前，我何妨續(xù)之于后，就要前往南京尋找偽天王。”供詞7并說是有意去香港學本事以備將來輔佐洪秀全。
供詞2則說，“及至己未九年，予因七旬又二老母逝世，為子道終，始進天京，以盡臣道弟道?！?/span>
這幾種說法，似以第一種說法最不能表達原意且與以后的事實不符。其他幾種說法綜合起來，說明洪仁玕是在母親去世后去南京以效忠于洪秀全和太平天國的。對于這件事，40多年前和近年都有論著以為洪仁玕離香港去南京有外國侵略者的指使或背景，以為是由于英國侵略者的需要，以英國傳教士出面，提供路費，前往天京，企望他把當時資本主義國家所利用來統(tǒng)治的基督教帶到天京去，改變太平天國的宗教，以成為奴役中國的工具。這類看法是沒有根據(jù)的。事實上，理雅各曾要求洪仁玕不要為太平天國做任何事。據(jù)理雅各的女兒Helen Edith Legge所寫的《理雅各傳記》（James Legge, Missiononary and Scholar,1905年倫敦出版），1858年理雅各因事回英國，行前留有嚴諭，命洪仁玕留在香港，不要去參加叛軍，洪仁玕卻未遵命，在理雅各不在時離港去南京。他在供詞5說，詹馬士也是勸他不要去南京，“小的不聽”，“詹馬士想到南京等處開禮拜堂，就結(jié)交小的，送給盤川”。理雅各的傳記說，洪仁玕離開香港前曾表示他去南京有兩個目的：糾正宗教上的錯誤；與外國人和好。這兩個目的并不是一項秘密使命。洪仁玕到南京后向洪秀全進呈的《資政新篇》，就有這些內(nèi)容。他提出了上帝無形的觀點，企圖改變神人合一的做法；但洪秀全對之作了修改，《資政新篇》出版時有所折中。他提出“柔遠人之法”，不以蠻夷鬼子之類以口角取勝，“許其通商，但不得擅入旱地”，“準其為國獻策，不得毀謗國法”。這些自然都是從太平天國的立場出發(fā)的，完全談不上是受外國侵略者的指使。后來，外國人把他的家眷送到南京，他給予謝金2000兩。
洪仁玕1858年離香港去南京，費了一番周折。供詞5述途中經(jīng)歷說：
小的從香港動身，走南雄州、梅嶺、贛、吉到江西省，至饒州府，遇一不知姓名勇丁，他說想做生意沒有本錢，小的帶有金葉，就叫他往湖北龍坪等處販貨，伙同前往南京售賣。那勇與黃梅縣覃漢元同鄉(xiāng)，帶小的往見，那覃漢元與小的長談，知是讀書人，要把小的薦去辦筆墨，小的含糊答應(yīng)，就獨自往南京。
供詞7則情節(jié)稍有不同，并說在饒州遇見的是清水師哨官鄭姓，廣東同鄉(xiāng)。此事甚有關(guān)系，現(xiàn)引錄該段如下：
至饒州，有水師哨官鄭姓是我同鄉(xiāng)，請我辦文案兼教讀，住了幾個月，鄭哨官回廣東去了。我到湖北黃梅縣為覃知縣的侄兒醫(yī)好了病，得了許多謝金，那知縣看我做的詩，說我才學好，薦我到羅田縣辦書啟。羅田縣也是廣東人，因他尚未赴任，我聽見張家祥圍天京甚緊，放心不下，遂將所得謝金假辦貨物，搭船到天京。
這是兩段關(guān)于洪仁玕途中經(jīng)歷的新資料，有助于解釋一個疑問。供3即《太平天國》已刊的那篇供詞述其至京經(jīng)過說：“由廣東省到南雄，過梅嶺，到饒州蔡康業(yè)營，八月內(nèi)與天朝輔王在景德鎮(zhèn)打仗敗，棄行李一空，由饒到湖北黃梅縣，知縣覃瀚元請予醫(yī)其侄頭風之癥，得有謝金……”這篇已刊供詞的話有不易解釋處：與天朝輔王打仗敗而丟失行李一句是什么意思？據(jù)已故酈純先生查考，蔡康業(yè)是清軍副將，當時為饒州防營軍官，被太平天國輔王楊輔清打敗。這樣，就產(chǎn)生了洪仁玕何以在去南京途中在清軍副將營里、被太平軍打敗致丟棄行李的疑問，而使學者不解?，F(xiàn)在發(fā)現(xiàn)以上供詞5、7，就可以推想，他到饒州，認識的勇丁、哨官或為同一人，或分別為二人，而他去投靠的那位鄭姓哨官是蔡康業(yè)屬下，他在鄭姓處知道甚或見過蔡，故在其中的一份供詞中提到“到蔡康業(yè)營”，后來蔡被楊輔清打敗，波及洪仁玕丟棄了行李。我想，這是以上問題的合理解答。在戰(zhàn)亂時期從陸路長途跋涉是不易的，途中求助于鄉(xiāng)鄰是常有的事。
洪仁玕進入太平天國境去見洪秀全，有一些具體的途述。供5：
行至安徽辰塘河地方，有堂兄偽天王派了偽賜福侯黃玉成在那里駐守。小的向他通了姓名及投奔偽天王的來意，并在農(nóng)襟夾縫中取出自己履歷交給。那偽賜福侯帶小的于己未年叁月入南京，見了偽天王，悲喜交集。
時值太平天國內(nèi)亂以后，人員損失巨大。洪秀全意外地有洪仁玕到來，乃連連封給高官，對此，《太平天國》已刊的供詞已大略述及，而在新見供詞中則有較詳較有趣的陳述。供詞2說：
（己未年）三月十三日到京，封干天福，繼封干天義、護京主將。四月初一日，改封九門御林開朝精忠軍師干王，賜福千歲同八千歲，登朝出入八炮。妻封王娘，子封嗣君，府稱天府，稱殿，另賜龍鳳章詔一道曰……
天王封他為干王后所賜龍鳳章詔，洪仁玕在三年前即辛酉十一年所撰《欽定英杰歸真》一書中曾經(jīng)移錄。這道詔旨稱許他“志同南王，歷久彌堅，誠為板蕩忠臣家軍師，可為萬世法?！比旰笏环状巫饔H筆供詞，依然述及這道詔書，一百余字?；貞浌P錄，基本不差，可見洪仁玕對這一詔旨的滿意和印象之深。此供說四月初一封他為“精忠軍師干王”。而已刊的供詞以及今所見的供詞5，都作封他為“精忠軍師頂天扶朝綱干王”。事實上，初封時稱“精忠軍師干王”是對的，加“頂天扶朝綱”五字是兩年后洪秀全為加強（實際只是從紙面上加強）對諸王的領(lǐng)導(dǎo)而采取的措施——要他們在王銜上加這五個字。這里，洪仁玕的回憶在時間上稍有混淆。
洪仁玕驟封王爵，并為軍師，諸宿將的態(tài)度、洪秀全的處置以及洪仁玕本人的反應(yīng)，是頗有戲劇性的。供詞5說：
那時南京自偽東王死后，翼王出京，一切軍務(wù)系五個主將（按：系中前后左右五軍主將蒙得恩、陳玉成、李秀成、李世賢、韋志俊）做主。那五主將看見偽天王未及一月，封了小的王爵，均有不服之色。偽天王就傳令到教堂齊集眾臣，令小的登臺受印。偽天王對眾吩諭，京內(nèi)不決之事問于干王，京外不決之事問于英王（陳玉成）。小的見眾人不服，原不肯受，偽天王稱說，風浪暫騰久自息，于是小的登臺受印，對眾說了些道理，并把東王的制度從新議論了一回，又把從前的案件批詳榜示。眾人見小的萬人之前談?wù)摕o錯，就稱小的為文曲星。
稱有文才的能干人為“文曲星”，是一般下層人民的口吻。供詞2所述另有一些重要內(nèi)容：
××××××（×表示看不清的空缺字。以下除另有說明外，都表示此意）自恃扶主之功，不服爵居其上。及圣詔詔明，又見予登堂論道，侃侃而談，一切文臣，珍重者無不嘆服，乃悉言曰：孔明進而關(guān)張不服，韓信將而樊噲有言，此等不足以阻殿下也。予恐軍心散亂，具本屢辭，蒙詔：風浪暫騰久自息。予作有履歷及天文理勢、資政新篇，各皆心服。畢竟武官眾口沸騰，予見眾將中唯陳玉成忠勇超群，乃保奏王爵，旨準封為英王，詔明內(nèi)事不決問干王，外事不決問英王，內(nèi)外不決問天王。眾心歙然凜遵，俱服節(jié)制，于天王萬壽前，封李秀成為忠王，李世賢為侍王。
這段話，除了具體敘述洪仁玕本人封王過程中與眾文武官的關(guān)系外，可注意的還有陳玉成、李秀成等封王的時間和洪仁玕的著作。洪仁玕封王是在他到京不滿一月之時，應(yīng)在四月上旬，因眾將不服，天王命他登臺受印，并吩諭內(nèi)外事不決問于干王、英王；又說，因武官不服，他乃保舉陳玉成為英王。這些語詞，都說明了洪仁玕登臺受印之時陳玉成已封為英王，只比他封干王略后。天王封洪仁玕為干王后所賜的“龍鳳章詔”中有“朕意玕胞、達胞、玉胞知之”之語，據(jù)今所得見的天王詔旨，天王對前期五王稱“胞”?！鞍保x為同胞。后期，至辛酉十一年稱“胞”者凡八人；不在這少數(shù)王之內(nèi)者，則不稱“胞”。該我鳳章詔中“干胞”指洪仁玕，“達胞”指石達開，“玉胞”必應(yīng)指陳玉成，由此也可知在頒給洪仁玕以“龍鳳章詔”時陳玉成已經(jīng)封王。這樣聯(lián)系起來，陳玉成封英王似也應(yīng)在四月或略后。至于李秀成封忠王，據(jù)李于同年十月寫給捻軍將領(lǐng)韓碧峰等的信稱，他懸王印月余未敢啟用，則封王應(yīng)在八或九月。李世賢封王時間，據(jù)該年十月初七日的天王詔旨，稱“胞”的，在李秀成之下，已列有蒙得恩、李世賢等四人，故李世賢封侍王應(yīng)在十月初七日前。洪仁玕供2云在天王萬壽前（十二月初十日前）封忠、侍王，不誤，只稍欠準確。
供2中有“予作有履歷及天文理勢、資政新篇”之句?！顿Y政新篇》為眾所周知，《天文理勢》則不見于今之太平天國書目，我想很可能就是指洪仁玕到天京后對改進歷法的建議。太平天國歷法以單月31日，雙月30日；行之日久，將與農(nóng)事相違愈甚，故原定每40年一加，為每月33日。洪仁玕提出改為每40年一斡，斡之年每月28日。上述洪秀全于己未九年十月初七日所頒詔旨，就是宣布根據(jù)洪仁玕的建議修正歷法。他的建議必已形成一個文件或一本書，被稱為《天文理勢》?！堵臍v》也不見于書目，但很偶然地，1984年我在英國獲見一冊《太平天日》，發(fā)現(xiàn)該冊首頁首行所印的書名“太平天日”四字竟是另紙粘貼的，在所貼小字條之下原印“履歷”二字。由此可知《太平天日》編寫付印時原名《履歷》，書印出后才改名《太平天日》（當然只有洪秀全才能作此決定）?！短教烊铡匪鶖楹樾闳虐萆系奂耙院蟾案魈巶鹘痰幕顒樱瑪⑹轮褂诟昴昙?848年。書之封面印有此書于庚申年詔明于壬戌年銅板印刷之語，其作者未據(jù)署明。30年代王重民先生從英國抄回此書于《逸經(jīng)》發(fā)表時加“洪仁玕著”字樣，但未據(jù)考證。該書作者是誰，許多學者以為是洪秀全本人，今由供詞2之發(fā)現(xiàn)及我在英國所見《太平天日》一書原刻本的首頁書名原為《履歷》，則可確知該書作者實系洪仁玕。當然，書中的事必經(jīng)洪秀全自己提供材料或?qū)忛啞?/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