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好綠茶之所以稀少,很大程度是因為體制造成的。專家和茶廠基本都追求產(chǎn)量,很少有專心保留老茶種和老工藝的。而各地最好的那批綠茶數(shù)量稀少,有很多歷史名茶現(xiàn)在都只有幾百斤的產(chǎn)量,又通過各種渠道進了送禮的單項通道,所以市場上難以尋覓到最好的那批綠茶。”
記者◎王愷 攝影◎蔡小川
好綠茶的出處
北京馬連道,龐大的茶葉城一路蜿蜒了下去,那些或燦爛或暗淡的招牌背后,都有大大小小的茶葉公司在想方設法銷售茶葉。可是真正的茶商高手,并不會掛出招牌做生意,他們也在馬連道區(qū)域活動,只有熟門熟路的老茶客才能找到隱藏在那些樓房中的好茶葉。
吳海峰就是這么一個不掛招牌的茶葉商人,據(jù)說他所銷售的茶葉,基本上是自己監(jiān)督制作的,所以被許多茶客所牽掛。聽說我們找到了他,很有幾個只聽說過他的人會好奇地問:“你們怎么把他找到的?”
吳海峰坐在自己那間陳列簡單的辦公室里,泡一壺據(jù)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瀕臨失傳的巖茶石乳給我們喝,深黃色的茶湯清冽異常。也不是專泡給我們喝的,據(jù)說是昨天來了個領導,現(xiàn)泡了杯,可惜只喝了兩泡就走了。而他的這泡石乳,至少可以泡100遍,價格據(jù)他說也高得離奇,少于幾十萬元不賣。他告訴我,不用打聽了,因為打聽到了也沒處買去。
“我是在武夷山的荒山里找到這幾棵老茶樹的,然后找了幾個老師傅加工,別處都沒有賣的。結果有的茶商想找到這幾棵樹,上次我去武夷山,硬是被人跟蹤了。”半真半假的故事聽起來就很吸引人,估計不少買茶的人第一次見他,就能被這些故事所震動。
不過據(jù)吳海峰的朋友、有10多年茶齡的畫家林曦告訴我,多數(shù)茶商都會講故事,吳海峰大概也不例外??墒撬牟煌?,那些人光講故事沒好貨色,吳海峰講完故事還能拿出好東西,他的茶之所以能賣高價,是因為別處拿不到。
吳海峰拿出兩個評比茶葉時專用的白色塑料盤,里面都是龍井茶,一個是去年的,一個是今年的,讓我們看。按道理說,今年的龍井應該勝過去年,可是聞起來,陳茶卻遠比今年的所謂新龍井香。
一眨眼,他已經(jīng)用兩個小瓷盞分別泡好,去年的那杯龍井香甜異常,喝完后,嘴里的味道像凝固了一樣,而新茶相比之下反而淡寡。“之所以這么對比,就是為了說明,好綠茶現(xiàn)在越來越少,成為珍稀物種。”吳海峰說。原來,去年的龍井是他在杭州梅家塢叫老師傅手工制作成的;而今年的所謂龍井新茶,不僅茶種不好,是烏牛早茶種,而且工藝也不好,“就是為了趕早上市而制成的”。
他給我們上了關于綠茶的第一課:綠茶各有時節(jié),趕早喝到的新茶不一定就是最好的。
10多年前,本來在福建寧德一個小城做骨科醫(yī)生的吳海峰到北京闖蕩,“結果發(fā)現(xiàn)閩東人在北京的基本都做茶葉行,沒辦法,就改行當了賣茶葉的”。最早在北京各家單位游走著推銷茶葉,很艱辛,“一天走下來,再冷的天都濕透了腳”。為了充場面,還非要穿皮鞋,“腳都快凍掉了”。
幸運的是那時候茶葉市場相對規(guī)范,茶葉等級分明,他又遇見了好師傅,對茶葉的辨別本事就是那個時候學成的。“當時我?guī)煾凳歉=ㄒ患覈鵂I大茶廠的供銷經(jīng)理,對我的訓練方式很簡單,先從最初級的玉蘭花茶喝起,那是品級最不好的花茶,有苦澀味,每天喝,不間斷。”半年下來,基本上已經(jīng)能分辨所有的茶葉品種和等級,“甚至連茶葉采摘自雨天還是晴天都能分辨出來”。
師傅還傳給他一個更大的財富。當時國營茶葉廠尚未倒閉,各種名茶中最高的等級都由它們提供,“師傅帶著我去進貨,把各地專做名茶的老師傅都介紹給我認識了”。有了這張聯(lián)絡圖,就讓吳海峰即使在茶葉市場混亂的階段,也能找到最正宗的做茶老師傅,通過他們弄到傳統(tǒng)的名茶。“獅峰龍井我弄不到,但是梅家塢的我能保證。不僅僅茶樹是那幾棵老樹,做茶的手藝也非常好。碧螺春是蘇州西山來的,那位師傅我每年給他幾十萬元,保證他只給我一人做,而他也保證能拿到最好的鮮葉。”吳海峰說,那幾棵茶樹周圍都是果林,是最傳統(tǒng)的碧螺春生長環(huán)境。也就是因為這樣的渠道保證,他的每斤綠茶價格甚至都要數(shù)萬元,遠比別人家貴,可是不乏買家,“他們唯一的要求是拿到市場上的最好貨色”。
這些茶葉他都只有幾十斤的量,基本上沒存貨。“現(xiàn)在好綠茶之所以稀少,很大程度是因為體制造成的,專家和茶廠基本都追求產(chǎn)量,很少有專心保留老茶種和老工藝的。而各地最好的那批綠茶數(shù)量稀少,有很多歷史名茶現(xiàn)在都只有幾百斤的產(chǎn)量,又通過各種渠道進了送禮的單項通道,所以市場上難以尋覓到最好的那批綠茶。”
他泡自己的碧螺春給我們喝,由于茶葉極細,所以先倒水后放茶葉。茶葉本身內(nèi)質(zhì)好,很快都沉了下去,幽靜地在水底舒展開來,瞬間茶湯碧綠。“在蘇州喝碧螺春講究用粗瓷大碗,因為茶葉很細,這樣就碰不壞葉子。”不過,現(xiàn)在還那么講究的很少了,“北方人因為對綠茶少了解,只知道龍井和碧螺春,也以為這兩種綠茶屬于特別香的類型,可是他們喝到的,往往是按照這兩種工藝制作的類似的綠茶而已,并不是正宗的原產(chǎn)地茶”。
在原產(chǎn)地去尋覓好茶,肯定是一種相對可靠的方式,吳海峰說他自己周圍的一幫朋友都這么做,不過前提是你要懂茶。“現(xiàn)在去杭州龍井村買茶的人那么多,可是有幾個能買到真正的好龍井?大多是各假冒地拿過來銷售的。”
吳海峰的朋友林曦是個女畫家,平時生活在草場地自己設計的大房子里,喝茶,玩沉香,也彈古琴,用定制的毛筆宣紙作畫,雖然還不到30歲,可是生活得渾然如古人。早上起來不把茶喝透不出門,特制的茶桌上,放了10多個茶杯,泡不同的茶喝。
她的茶齡非常長,從12歲就開始自己在家泡茶喝,拿出照片,梳著長辮子的她正在給濮存昕一家泡茶喝,似模似樣地擺了一桌茶具。她告訴我,她和母親各有自己的一套茶具,從她小時候開始,兩人就各自泡各自的茶喝,這已經(jīng)成為家里的重大習慣。“我男朋友第一次去我們家,就看見我和媽媽整天對坐泡茶喝,別人家是玩麻將度日,我們家是喝茶過日子。”
從小時候開始,林曦就有到原產(chǎn)地找茶的經(jīng)歷,很多美好印象也都發(fā)生在找茶的過程里。“十幾歲的時候,和父母親到杭州,別的地方都不去,只奔龍井村,早上就去了打聽好的幾家茶農(nóng)家里,一家家地喝過來。”那次泡的龍井清澈得近乎透明,不是那種不好看的綠色,喝一口,香濃得至今難以忘記,這是綠茶留給她最美好的印象。去武夷山更是這樣,因為相比起清爽簡單的綠茶,老茶客林曦現(xiàn)在著迷的是巖茶。
現(xiàn)在沒那么多時間去外地了,“基本上就在北京各個熟悉的茶葉商人那里晃,一般坐下說幾句,別人就能夠根據(jù)你的談吐判斷你的需求,不會拿很差的茶給你喝”。她的標準是,一定要喝過才決定是否是好茶。在林曦看來,太多人是用耳朵和眼睛喝茶,不是喝茶葉本身。圈子混熟了,就有茶商經(jīng)常主動打電話過來,“剛到了一種好茶,你快來幫我品評一下”。這種混圈子是保證能喝到好茶的基本功。
不問出處的好茶
用耳朵喝茶肯定是現(xiàn)在的流行病,葉羽晴川將他一個朋友的故事給我聽:“他從貴州那里拿到了幾百斤上好的都勻毛尖,也是十大名茶之一,可是北京人大都不熟悉,結果很久賣不掉。后來有個似懂非懂的買家去那里,問這是不是碧螺春,兩種茶看上去很像,結果我那朋友多了心眼,沒說真話,這批都勻毛尖陸續(xù)被當作碧螺春買走了。”
葉羽晴川原名葉朝武,本在四川一家出版社當編輯,10年前,被同事鼓動著寫了本關于茶葉的書,用了這個筆名,“結果一發(fā)不可收拾,就此愛上了茶”?,F(xiàn)在他已經(jīng)有10本茶書問世。“主要辦法就是去產(chǎn)區(qū)喝茶,中國出好茶的地方就是幾大山脈,所謂的北緯30度地區(qū),我?guī)缀跏且蛔筋^那么摸索過去的。”他說自己的好處是,不會找茶葉商人索取什么,最多就是一點茶樣,這樣就敢于在書里任意表揚或批評某茶,建立了自己的公信力。
他不贊成一定去某地找某茶的想法,也舉了龍井村為例子:“現(xiàn)在的龍井村因為茶科所的推廣,基本上都是用的改良種,產(chǎn)量高,香氣差多了。所以即使是去那里,也不一定可靠,還不如去認識一些可靠的人,那樣喝到好茶的機會更高些。”有一年,他喝到浙江大佛的一個老農(nóng)送來的新龍井,“完全改變了我對龍井的印象,喝一口就呆住了,怎么這么好喝?是不是加了什么東西?”大佛是龍井的新產(chǎn)區(qū),一般人總是說那里的龍井比不上西湖的。
所以,葉羽晴川贊成把視野放寬,“不一定非要在有限的資源里面去分一杯羹,應該去挖掘新的東西”。因為有限資源的理論而上當,買了很差的茶葉的人大有人在。
他贊成去蹭茶,“好在現(xiàn)在所有的茶葉店老板都會拿茶給你試喝,那些茶也許沒他吹噓的好,可是你要是有耐心,一家家慢慢品評,總能找到最好性價比的茶葉”。他現(xiàn)在在外面講課,一直鼓勵聽講者學會“蹭”,“不靠自己的嘴巴,聽人家說的怎么好都沒有用”。
因為四方游走,也多了不少喝好茶的經(jīng)歷。一次是在湖南湘西一個小縣城,主人是個退伍軍人,又去大學進修了制茶課,那年春天兩人碰上,主人精心做了幾兩好茶,“沒什么名氣,也沒什么花樣,結果一喝之下驚嘆不已。主人一定叫我提意見,我喝了半天才說,我覺得好像你做到后面太急于求成了,總想把這茶做到最好境界,所以火候有點小問題”。其實也是雞蛋里挑骨頭,不過兩人越說越高興。主人告訴他,只做出了幾兩,縣長來買,主人說是再高的價格也買不到,“不是故意想吊人胃口,而是極品好茶不是靠人力就能得到的”。
好茶多為可遇不可求。“上次在浙江一個小茶館,喝到極好的茶,問起來也是一個老師傅剛做出來的,只有4兩,老板總共就1兩,我怎么說讓他分我一點都不干。”
這種好茶不問出處的道理,在臺灣畫家羅建武那里早就悟透,他對我說:“我買茶只管茶好,也不問產(chǎn)地,也不聽人家任何宣傳,最好的茶,往往來自于意外。”
老羅被稱為“茶癡”,在臺灣教學生的時候,因為一個學生的父親是臺灣最著名的茶專家而與茶結緣。“那些年像得了病,四處尋找好茶喝,而且經(jīng)常為了茶的好壞和人爭吵,結果別人笑我不是在找茶,是在找碴。”他的日常生活除了繪畫,基本被茶所占據(jù),最極端的例子,是把連續(xù)幾年臺灣拍賣的名茶冠軍都買下來了。外界說是會升值,其實他哪里舍得賣?展覽給我們看,瞬間堆滿了桌子。
盡管四處尋覓,可是給老羅留下美好印象的綠茶也就是兩回。一次是在黃山上寫生,在湯口附近的農(nóng)家喝到的野生毛峰,“外形很難看,根本不符合毛峰標準,可是喝起來才知道好”。問起來才知道,這些茶來自最高檔的毛峰核心產(chǎn)地的邊上,“也是終日云霧繚繞之地”。
還有一次是喝碧螺春。老羅自己手上有些好碧螺春,據(jù)朋友說是蘇州市領導送的,轉贈他一點,結果拿給另外一個朋友喝,那朋友當即斥責,說你這算什么好茶!老羅當然不服輸,去朋友那里見識他的碧螺春,一喝之下,“也沒多說話,因為知道天外有天的道理”。
講究產(chǎn)地出處的吳海峰也宣傳一些無名之茶,他抖落自己手中一些不怎么好看的炒青,在他家鄉(xiāng)被叫做菜茶的(因為不值錢,就像菜一樣),這些年沒人精心栽培倒越來越好,10多塊錢一斤的茶葉,居然和幾百塊一斤的龍井不相上下。“關鍵還是要看自己的需要。”
茶葉專家、農(nóng)業(yè)部研究員資格評審委員會的委員李杰生告訴我,好綠茶基本上都很難成規(guī)模,尤其是所謂名茶中的頂級品。他是歷年來全國名茶評選中的評委,他說“好茶要色、形、勻、凈全部符合標準”。這就對生產(chǎn)地區(qū)有了嚴格要求,“海拔、植被都有嚴格要求,至少700米以上的高度,可是太高又不行;周圍的植被要豐富,茶園既要有太陽,又不能太曬,最好是山的陰暗面。所以名茶的茶園都不大,出產(chǎn)量本身就不高,加上現(xiàn)在能做好茶的師傅越來越少,所以,真正能稱上頂級好茶的茶葉,每個品種都數(shù)量有限。除去送禮的、運往國外銷售的,真正散發(fā)到市場的頂級茶葉確實數(shù)量不多”。
綠茶是各種茶葉中茶多酚和氨基酸成分最全面的。“綠茶的工藝形成得最早,其中最主要的就是殺青工藝,盡量讓鮮葉停止發(fā)酵,這是和其他茶最不同的一點。”所以,多年來李杰生一直在鼓勵大家多飲綠茶,“說到各種功能,它不比任何茶種差,尤其是所謂減肥,綠茶和別的茶一樣好??墒呛镁G茶本身價格就高,因此缺少炒作的功能,所以這兩年風頭最勁的茶反倒不是綠茶”。
極端的好茶更是不可能流通。有一次做評委,他喝到安徽岳西的一種無名茶,“噴香,我一喝就知道不是成規(guī)模種植的茶葉,一問拿茶參賽的農(nóng)民,果然是野生茶樹上采摘來的茶葉。這種茶我們不給評獎,因為完全不能生產(chǎn),評選了也沒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