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太平天國如日中天之際,在湘軍曾國藩帳下有一位芝麻綠豆大的小官、六品銜湖北即補府經(jīng)歷張德堅編寫了一本“敵情大全”,叫《賊情匯纂》,這部被后來許多史學家稱許為“太平天國前期最翔實紀錄”的小冊子的第一章就是“首逆事實”,羅列了洪秀全、楊秀清、蕭朝貴、馮云山、韋昌輝、石達開、洪大全、秦日綱、胡以晄九名“首逆”的個人信息和簡歷,其中洪大全其實是湖南天地會招軍堂首領(lǐng)焦亮,不是太平天國核心人物,姑且不論,其余八位的確是太平天國最重要的首腦人物,按照清方的標準正是“首逆”無疑。
在介紹這八位生平事跡前,張德堅簡單描述了一下各人的面貌特征、性格特點等等,無一例外地,他們的評語都是“性格狂悍”、“陰柔奸險”之類,這也不難理解,在清朝基層干部張德堅眼里,“首逆”們自然不會有一個是好人。與之相反,太平天國的一些書籍,如《御制千字詔》、《天情道理書》等,自然將自己的領(lǐng)導夸得花好桃好,半人半神,甚至干脆就是神。
這里面唯一的例外就是韋昌輝了,俗話說得好,桀犬吠堯,各為其主,在彼為忠臣,在此則為賊寇,立場決定評價,是亙古不變的道理,而韋昌輝卻不然,他自始至終被清廷視為首逆,卻在一場驚天動地的太平天國內(nèi)訌中從神變成鬼,以前的榮耀蕩然無存。也就是說,他是唯一一個被敵對雙方都否定的太平天國首腦人物。
首義元勛還是投機分子?
建國后的不少著作將韋昌輝說成“投機分子”,認為他是“鉆進革命隊伍中的異己”,其理由有二,一是他后來“叛變革命”,二是他的家庭成分不好,是地主或富農(nóng)。
韋昌輝譜名志正,通稱“韋正”,昌輝是太平天國起義后改的名字。他是廣西桂平金田村人,據(jù)說祖先是明代從外地遷來的客家,父親叫韋元玠,據(jù)清方史料說“家資累萬”,闊氣得很,其實是不確的,民國時專家在江口墟三界廟發(fā)現(xiàn)一塊《重修三界廟碑》,碑上清清楚楚記載“韋元玠捐銀四文”,當?shù)厝藢瓷裥迯R十分隆重,倘真是財主,絕無捐款四文,還喜滋滋刻在石碑上的道理,當?shù)厝朔Q,韋家每年“收租谷二百余擔”,照這個數(shù)目看,也就是個一般的小地主。
金田村當年據(jù)說有600多人口,其中最多的是謝姓,有300多人,其次是黃姓,僅有100人出頭的韋姓不但人少,而且是外來戶,經(jīng)常受二姓欺壓。據(jù)說韋家雖然較富裕,但地位低下,世代未出過一名秀才,韋元玠為爭口氣,就幫自己的長子韋昌輝捐了個監(jiān)生的功名。這年是道光二十九年,也就是1849年,這時洪秀全、馮云山已經(jīng)在金田鬧得有聲有色了。
據(jù)傳馮云山剛進紫荊山,就已認識了韋元玠、韋昌輝父子,金田村地處紫荊山和桂平平地之間,是進山的必經(jīng)之路,同為客家人、讀書人的馮、韋很早結(jié)識,并不足奇,但沒有跡象表明,這時的韋家父子要“投機”馮云山的革命事業(yè),韋昌輝此時“出入衙門,包攬詞訟”,儼然一個民間律師的做派,而他的父親韋元玠在1849年已滿81歲,豐衣足食,有5個兒子養(yǎng)老送終,似乎也不會有多少革命熱情。
轉(zhuǎn)折點似乎就出在道光二十九年二月中旬,韋元玠的八十一大壽。
為了讓壽星老過個體面的生日,韋家請人弄了塊匾,刻上“成均進士”四個字(也有說是“成名進士”的),“成均進士”是監(jiān)生的美稱,韋昌輝掛一下是可以的,但讓韋元玠掛就有些不合適,偏偏鄰村有個土著藍秀才,一直瞅韋家不順眼,就趁人不備,把“成均”倆字拿刀子剜去,跑到縣衙里告韋家違反制度,私自掛“進士”匾額。要知道進士和監(jiān)生在功名上隔了好幾級,這罪名可就不算小了,最終韋家強龍敵不過地頭蛇,給判了個罰款300兩。
韋家只不過是小財主,并非了不起的大款,一個連修廟這樣大事都只肯捐4錢銀子的鄉(xiāng)紳,一下給訛去300兩,這口氣有多大,就可想而知了。
拜上帝會就在這時候向他們伸出了熱情的雙手。當時已動輒扮耶穌下凡的蕭朝貴,特意以耶穌的名義贈壽詩一首:年霄花景掛滿堂,玠人此錢自由當;為子監(jiān)生讀書郎,正人子前二蕭涼。
說老實話,這耶穌的詩除了合轍幾乎完全不像一首詩,甚至不怎么像“人話”,但在憤憤不平的韋家看來,這就是雪中送炭的義氣,更是可以倚靠的一棵大樹。八十多歲的韋元玠感動之余,不僅將全部家財捐獻給上帝會,還極力鼓勵韋昌輝入伙。后來韋昌輝被洪秀全殺死,終太平天國一世未能平反,而被牽累死在那場大亂中的韋元玠,卻在庚申十年(1860年)被追封為“開朝王伯、爵同南(馮云山)”,享受起和楊秀清、蕭朝貴父親同等的政治待遇來,可見其早期對拜上帝會的貢獻,實在大到讓洪秀全難以抹煞和忘懷的地步。
這年八月,在楊秀清、蕭朝貴的安排下,洪秀全住進金田韋家,八月二十三日,通過蕭朝貴所傳“耶穌”的圣旨,韋昌輝被確認為上帝的親兒子、耶穌和洪秀全的親弟弟,正式成為領(lǐng)導核心的一員。
韋昌輝和石達開兩個家族人多勢眾,且人才輩出,是金田起義最可倚賴的骨干力量,和性格倔強、且與楊秀清、蕭朝貴最猜忌的天王表親賜谷王家關(guān)系密切的石達開相比,韋氏離紫荊山最近(石達開是貴縣人),性格又柔和順從,因此更得楊、蕭信任,不但把大本營設在韋家,而且經(jīng)常讓韋昌輝擔任調(diào)兵遣將的工作。
據(jù)金田父老相傳,韋昌輝家是打造各種兵器的作坊,為了掩飾打鐵聲,韋昌輝故意在塘里養(yǎng)了一群鵝,用鵝叫聲掩人耳目?!拔母铩焙笤形奈飳<以诔靥吝呁诔龃罅磕咎?、鐵塊,更早時還挖到無數(shù)破瓷碗,可見口碑的記載是不錯的。
1850年,洪秀全、楊秀清發(fā)出金田團營令,兩廣各地的數(shù)萬會眾聚集到金田村,這年陰歷十二月初十是洪秀全生日,拜上帝會在韋宅舉行慶典,宣布舉兵,第二年正月十五元宵節(jié)后,幾萬太平軍從金田出發(fā),沿著大黃江東下,踏上了長達十四年的征途,韋家舉族從軍,據(jù)說參加者有“千余”,事實上韋氏在金田不過百人,加上附近的族人也只有數(shù)百人。
這些出征的韋氏子弟大多未能還鄉(xiāng)。韋昌輝的弟弟韋亞孫(可能是韋志先)、韋十一(可能是韋志能)1851年8月28日戰(zhàn)死在紫荊山的要隘風門岰;韋志能的兒子韋以德1854年11月24日戰(zhàn)死于湖北半壁山;韋昌輝的叔叔韋元珖則在1852年4月6日,太平軍從永安突圍后不久,被清軍大將烏蘭泰追擊,死于城外古蘇沖一帶;韋氏族人韋得玲1854年戰(zhàn)死于安徽太平府。
韋家這樣家境尚好、本應成為清廷基層統(tǒng)治基礎的家族,緣何成為反清的中堅?
鴉片戰(zhàn)爭后清廷財政匱乏,加上白銀奇缺,導致用白銀結(jié)算的田賦和雜捐水漲船高,令韋昌輝這類典型的“耕讀之家”受到極大沖擊。韋氏是所謂“來人”(到廣西時間很短的客家),備受土著世族排擠,地方政府又因循顢頇,伸冤無門,最終逼得他們不得不尋求“非常途徑”,上世紀30年代簡又文等前輩去當?shù)夭稍L時,不少老人繪聲繪色地講述了許多類似韋家這種小業(yè)主、小自耕農(nóng),是如何被官府、鄉(xiāng)紳們一步步逼上絕路,最終向洪秀全的上帝尋公道的故事。由此可見,盡管太平天國所走的道路引起許多爭議、乃至非議,但其爆發(fā)的根源卻是清廷的腐朽,和地方經(jīng)濟的崩潰,即使沒有洪秀全和他的上帝,“官逼民反”也是必然結(jié)果——當年在兩廣多如牛毛的會黨起義、家族起義,就是明顯的例子。
是英勇戰(zhàn)將還是白面書生
李秀成在供詞中說韋昌輝“出入衙門”、“監(jiān)生出身”,《賊情匯纂》里說他“身材瘦小、白面高顴、須眉疏秀、頗知文義、陰柔奸險”,這些記載長期給人的印象是,韋昌輝是個文弱的白面書生,辛開元年(1851年)洪秀全在廣西茶地下詔,部署突圍兵力安排,當時任右軍主將的韋昌輝和同樣身為讀書人的后軍主將馮云山負責殿后,而打先鋒的則是公認的太平軍名將石達開,和被李秀成稱為“勇猛剛強、沖鋒第一”的蕭朝貴,這也給人以“韋昌輝并非戰(zhàn)將”的印象。
然而另一些記載卻與此迥異。
韋氏族人在民國時曾對訪問者說,韋昌輝“轉(zhuǎn)戰(zhàn)大江南北,雖身罹疾病,猶令御者扶擁上馬,親自督戰(zhàn)”,洪大全(焦亮)在永安州外被俘后供稱,韋昌輝“督軍打仗,善能合戰(zhàn),是他最勇,常說他帶一千人,就有一萬(清)兵也不怕”,雖然他的供詞被認為摻雜許多水分,但此時他人在清軍前線大營,審訊他的是清軍前線總指揮賽尚阿,如果韋昌輝根本不是戰(zhàn)將,他如此捏造,顯然是行不通的。
從目前的資料可知,清軍直到金田起義后1年多,才確切知道洪秀全才是起義的“大頭目”,前敵將領(lǐng),如向榮、烏蘭泰等人,都根據(jù)戰(zhàn)俘供詞和自己作戰(zhàn)時的心得,作出了各自的判斷,這些判斷五花八門,但大多把韋昌輝誤以為太平軍的第一首領(lǐng)。俗話說得好,知彼知己,百戰(zhàn)不殆,前線將領(lǐng)最重視敵情搜集,且這類鎮(zhèn)壓性軍事行動,弄清誰是“罪魁禍首”差不多是第一要務,韋昌輝若非“罪惡滔天”,經(jīng)驗豐富、老謀深算的向榮等人,是不至于將“韋昌輝是金田大哥”這樣的常識性錯誤,一直維持一年之久的。
金田起義之初,韋昌輝被封為右軍主將、后護又副軍師,和楊秀清、蕭朝貴、馮云山三個軍師都稱“王爺”,是洪秀全之下、群臣中的“四把手”,這一階段大病初愈的楊秀清坐鎮(zhèn)中樞,逐漸獨攬大權(quán),原本就是拜上帝會創(chuàng)始人和知識分子的馮云山則成為朝政的主要輔佐,韋昌輝帶兵打仗的機會較多,因此給清方和自己盟友以“能征善戰(zhàn)”的感覺;待蕭朝貴、馮云山相繼戰(zhàn)死,韋昌輝本人就成為楊秀清的最重要輔佐,主要使命不得不改為居中理事,目前保留下來1853-1854年(太平天國建都天京的最初兩年)許多重要(甚至不重要,如天王小兒子生日,為楊秀清找眼科醫(yī)生)政策、事務性文件,都由韋昌輝領(lǐng)銜頒布,這樣一來,他領(lǐng)兵打仗的機會就變得稀少,很容易給人留下“白面書生”的概念。
1855年7月,太平軍攻破清江南大營,軍勢達到前期鼎盛,楊秀清派韋昌輝出京,赴湖北督師,這是時隔2年多后,韋昌輝首次出京領(lǐng)兵打仗,但戰(zhàn)績平庸:7月6日,他在饒州府城大破江西地方軍,占領(lǐng)饒州城;8月3日,他率部增援瑞州,卻在城下被湘軍曾國華部打得大敗,連“黃轎、繡傘”也丟了,此后的半個月左右,他就在瑞州城下跟湘軍這支只有幾千人的偏師纏斗,互有勝負。
倘僅計算這段時間的戰(zhàn)績,韋昌輝可謂乏善可陳,和此前督師江西的石達開相比更是黯然失色。不過公平地講,他這次被派遣出外,有楊秀清猜忌、排擠的意味,且已收到洪秀全密詔討楊,隨時準備回京(他9月1日抵京,離開江西應在8月15日前后,也就是說帶兵在外僅不到1個半月),可謂無心戀戰(zhàn)。
不僅如此,由于是被楊秀清“抓差”,他所帶的并非自己嫡系部隊。此時他最善戰(zhàn)的弟弟韋俊、侄子韋以琳等都在武漢,饒州之戰(zhàn),他所帶的是東殿左五承宣胡鼎文、東殿左三十七承宣黃文金部,都是楊秀清系統(tǒng)的人馬;瑞州之戰(zhàn),他只帶了3000援兵,所用主力是殿左二十七檢點賴裕新部,屬于石達開的翼殿體系。后來他趕回天京謀殺楊秀清,所帶人馬據(jù)說是“二三千”,這也從另一個角度證明,這2000-3000的兵力,就是韋昌輝在江西所能切實倚靠的嫡系部隊,而與其他旁系部隊的默契磨合,顯然不是短短一個多月所能完成的,這樣的實力對付清朝的江西防兵綽綽有余,卻很難擊破已積累不少戰(zhàn)場經(jīng)驗的援贛湘軍。
真是“反革命野心家”么?
文革期間出的一本通史類讀物《太平天國》,其附錄《大事記》里紀錄天京事變,赫然寫著“反革命分子韋昌輝、秦日綱瘋狂屠殺革命群眾”。這樣過于“時代化”的文字,今天看來已顯得頗可笑,但天京事變的血雨腥風卻是不爭的事實,而韋昌輝也成為太平天國始終未平反的人物之一。
天京事變的關(guān)鍵,是洪秀全和楊秀清間的矛盾,最終導致楊秀清被殺,而主導殺人的直接責任人就是韋昌輝。問題是,韋昌輝殺楊究竟是自己的主動行為,還是受洪秀全的指使?
當時任地官又副丞相的李秀成在8年后回憶稱,楊秀清“威風張揚、不知自忌”,逼洪秀全封他為“萬歲”,韋昌輝和石達開“積怒于心”,私下約定殺楊“清君側(cè)”,而洪本人事先并不知情;而翼王石達開則稱韋昌輝替洪秀全抱不平,提出殺楊,洪秀全心里愿意,嘴上不肯,反倒故意加封楊秀清萬歲激怒韋昌輝、石達開,最終釀成大禍。
李秀成當時并不在城中,而是在丹陽前線苦戰(zhàn);石達開被派去增援武漢,事變發(fā)生時同樣不在天京。從情理上看,“萬歲”是不可能為了激怒韋昌輝而加封的,因為一旦韋并未被激怒,一國兩個萬歲,將何以收場?天京事變計劃周密,韋昌輝、秦日綱都是帶兵大將,如果不奉召入城,不但進不了城,而且是死罪無疑,結(jié)果這二人不但同一天帶兵入城,而且楊秀清竟毫無察覺,個中奧妙,是負責城門鑰匙的佐天侯陳承镕開門放行,陳是朝臣領(lǐng)袖,若無洪秀全的旨意,給他十個膽,他也不敢做這樣足夠滅門的大事。
據(jù)新近發(fā)現(xiàn)的時人筆記材料,韋昌輝、秦日綱突襲東王府前不但奉有詔書,而且進行過戰(zhàn)前動員,負責詔書傳達的,則是洪秀全的大駙馬、后來封為金王的天二駙馬鐘萬信。
很顯然,如果說,韋昌輝是天京事變屠殺袍澤的一把刀,那么握刀的血手則是洪秀全本人,將韋昌輝貶為“野心家”、“反革命”也許并不一定過分,但一方面如此評價韋,另一方面將洪捧為絕對正確的太平天國革命形象代表,就顯得無法自圓其說了。
這不是說韋沒有問題。君子從治命不從亂命,他完全可以效仿石達開,中立觀望,引而不發(fā),畢竟,沒有刀子,只憑一雙手,是不可能攪起那么大的腥風血雨的。
不僅如此,長期受楊秀清欺凌、壓制的韋昌輝一旦掀翻楊秀清這座大山,便突然激發(fā)出瘋狂和野心,他不僅借“剿除東黨”的口實大肆誅除異己,還試圖殺害指責其濫殺的石達開,未得逞后竟將石全家害死。他這一系列瘋狂舉措非但讓洪秀全再起殺心,也迅速成為朝野將士的眾矢之的,最終洪借助石達開的聲望輕易瓦解了韋的勢力。1856年9月2日,韋昌輝殺死楊秀清取而代之,11月下旬,在已開到安徽寧國附近的石達開大軍策應下,洪秀全讓宮中女官突然打出翼王的黃心藍邊旗幟,并高呼“奉詔討奸”,韋昌輝部眾驚駭之下一哄而上,韋昌輝逃亡被搜出,寸割而死,首級被送往寧國石達開軍營。據(jù)說他的肉被割成無數(shù)小塊,掛在天京城內(nèi)各處木棚示眾,旁邊豎起木牌——北奸肉,只許看,不許取。
由于韋昌輝被打入另冊,視作“野心家”,反革命,其早期事跡也在相當長時間內(nèi)被一概抹煞,似乎他除了諂媚洪、楊,以鞏固自己位子“伺機謀叛”外一事無成。
事實上,韋昌輝在起義時毀家紓難,是金田起義最重要的召集人和后勤、軍需總負責;起義后他先任右軍主將、后護又副軍師,擔負領(lǐng)兵打仗的要務,1852年1月在永安又被封為北王,成為天國中樞的重要人物。蕭朝貴、馮云山死后,他作為楊秀清最重要的助手,擔負起繁重的行政負責人的工作,太平天國各級官員的“官執(zhí)照”上都要鈐蓋韋昌輝的半印,林鳳祥、李開芳等直取北京的“掃北”軍事,也由韋昌輝負責接受匯報。韋昌輝還一度是天京城防的最高指揮官,他在北王府(南京城南中正街原清“理事廳”舊址)門前建造了一座高達5層的紅色更樓,白天用海螺配合五色旗幟,晚上用鼓點配合燈球,指揮全城防務,在兵力不足的情況下,由于他統(tǒng)籌有方,清軍始終不能逼近天京城垣。癸好三年(1853年)十一月二十二日,洪秀全給洪秀全加上“勸慰師圣神風”的頭銜,作為平衡,給蕭、馮、韋、石都加上天象頭銜,韋昌輝獲得其政治生涯最顯赫、也是最后的系銜——雷師后護又副軍師北王,成為僅次于洪、楊,太平天國活人中名副其實的第三號人物,應該說,是當之無愧的。
值得一提的是,沒有任何記載證明,韋昌輝有焚書、焚學宮等激烈行為,而這種激烈行為,是推崇上帝教“原教旨主義”的洪秀全所極力倡導的。
在那個“惟成分論”的年代,“地主階級異己分子”韋昌輝被形容為一開始就蓄意打入革命隊伍內(nèi)部的潛伏特務,當時據(jù)稱是搜集來的“太平天國廣西民歌”洋洋數(shù)百首,提到韋昌輝的只有一首,頭一句就是“北王北王心不正”,其內(nèi)容可想而知。
清人曾記載,韋昌輝每次被楊秀清訓斥,就會跪下說“小弟肚腸嫩,非四兄教導如何曉得”,曾被斥為“野心家陰謀家的諂媚奸計”,后來人們找到太平天國出版的《天父圣旨三》,才發(fā)現(xiàn)“肚腸嫩”是潯州方言,而“非四兄教導”云云,則是當時太平天國大小官員的例行套話,和清廷下級官員行文上司所用的“卑職下愚庸才,無智無識”之類當作等同看待,既然人人如此,要諂媚也是人人諂媚,不是韋昌輝一人的問題,至于野心就更扯了——哪朝哪代,會有多達幾百萬的野心家?要知道“嫩肚腸”可是一度寫進太平天國的祈禱詞里的。
然而在紫荊山區(qū)和金田,許多父老還能津津樂道談及韋昌輝起義時的事跡,盡管當?shù)匾褵o一家韋姓,所有的韋家族人都跟著韋昌輝參加了太平軍,韋昌輝死后3年,他的弟弟韋俊、侄子韋以琳等迫于同僚們的歧視、排擠,投降湘軍曾國藩,后來定居在蕪湖鄉(xiāng)下。
民國時,當?shù)剜l(xiāng)民自發(fā)在被清廷拆毀的韋家祖祠附近,用舊的“北帝廟”改建了一座“昌輝祠”,祠堂兩邊高懸對聯(lián)“金田起義傾清室,天國告成列北王”,究其原因,革命黨人黃小配的《太平天國演義》按照傳統(tǒng)思維,將韋昌輝塑造為勤王忠臣,楊秀清卻成了叛徒、野心家,使得韋昌輝頗過了十幾年風光日子。有趣的是,據(jù)說昌輝祠里的韋昌輝金盔金甲,白面長髯,跟岳王廟里的岳飛仿佛,全不似太平軍的“長毛”打扮。這座“昌輝祠”在“文革”中被夷為平地,理由很簡單:地主階級野心家、異己分子應該被人民唾棄,而不是紀念。
由神到人再到鬼
現(xiàn)在可以大體理出韋昌輝的天國人生軌跡了。
1849年陰歷八月,剛剛加入拜上帝會半年左右的小鄉(xiāng)紳韋昌輝,被由蕭朝貴扮演的耶穌認為“四弟”,成為太平天國所杜撰的上帝家族一員,上帝的第五個兒子(大哥耶穌,二兄洪秀全,三兄馮云山,四兄楊秀清)。
1850年底至1851年初期間,太平天國在他的家里誕生,他被封為右軍主將、后護又副軍師,稱為“王爺”,是太平天國最核心決策層成員,也是在甲寅四年(1854年)天歷八月二十四日,楊秀清托天父下凡,允許太平軍官兵和天京軍民夫婦團聚前,僅有的、允許和女性同居的8個男人之一(洪、楊、蕭、馮、韋、石,外加秦日綱、胡以晄)。
約在癸好三年(1853年)十一、十二月間,他被加上“雷師”的稱號,后升格為“圣神雷”,達到政治生涯頂峰。
1856年9月2日殺死楊秀清后他成為太平天國實際最高執(zhí)政者,但史料卻并未記載他獲得什么新頭銜。
這年11月他被洪秀全殺死,爵位被削除,他本人先被貶為“北奸”,后被貶稱“背土”(北字加幾筆,王字去一筆),其名字“昌輝”和“正”此前曾被要求避諱,此刻也取消,如天國名醫(yī)李俊昌、朝臣李壽輝和洪秀全族兄洪仁正,曾一度因避諱改為李俊良、李壽暉和洪仁政,韋昌輝死后也恢復原樣。
但這種對韋昌輝的貶抑在1859年左右便悄然告一段落,這一年,有刪書改書癖好的洪秀全再次修訂太平天國出版物,將最初印作“北王”,后來被改稱“背土”的韋昌輝名字重新改訂為“昌輝”二字,而原文中所有贊揚韋昌輝的話則一概原封不動。或許,以神權(quán)立國的洪秀全,實在無法詮釋出一個沒有韋昌輝和韋家的金田起義故事;又或者,洪秀全冷酷的政治頭腦偶爾也會泛出一點點人性,他是在隱晦地向韋昌輝道歉,因為后者所殺的人不僅是他洪秀全想殺的,也正是他洪秀全指使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