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二次轉載于微信公眾號“四十二史”,一次轉載于吳巖老師博客
深秋,匈牙利作曲家里蓋蒂令人不安的《安魂曲》響起,黑石第一次降臨在北京上空。在電影資料館的“米高梅萬花筒”活動中,《2001太空漫游》的大陸“首映”座無虛席。
如今,北美大片大部分都是科幻。在電腦特效的輔佐下,星云另一端《雷神》的異星戰(zhàn)場、《饑餓游戲》里電腦控制的仿真斗獸場、《地心引力》里的空間站都幾乎和影院外街景一樣可信。有了3D攝像機從太空帶回的影像(《哈勃望遠鏡》),今人還在一部45歲高齡的老片里尋找什么?
1964年至1968年:
庫布里克的科幻漫游
1964年春,在和科幻小說家亞瑟·克拉克簽下合同后,導演斯坦利·庫布里克給他下一部未命名的科幻電影定了一張總計約80周的工作時間表。最終,電影于1968年4月上映,米高梅的投資額也由最初談的600萬追加到1050萬。
5年時間對庫布里克而言,也是一次在科學幻想中的漫游。這可不是浪漫夸張的形容。一個從沒涉獵過科幻題材的導演,為什么能在第一次出手就為這種類型片開拓出新維度?老庫對待一個電影項目,就像剛轉了專業(yè)的博士生對待攸關前途的畢業(yè)論文,為了把人類的智識向前推進一點點,第一樣工作就是窮盡前人前作。
斯坦利·庫布里克
在籌備階段,他的團隊里有專人去梳理所有能找到的科幻小說,尤其是涉及星際旅行和地外文明的。另有一支人馬滿世界找科幻電影的拷貝。大部分片子都入不了他的法眼,但他還是堅持一一看完,從中尋找有用的點子或技術??紤]到他們咨詢的各色航天科技相關的公司、組織和政府機構,名字足夠從字母“A”排到“Z”,影片能言之鑿鑿地描摹出后世一一兌現(xiàn)的航天飛機、太空站、視訊電話、超級電腦,也就不足為奇了。
庫布里克的特效團隊也是在窮盡一切資料的過程中“淘”回來的。紀錄片、短片、電視節(jié)目、實驗電影,和宇宙空間沾邊兒的影像資料都在搜羅范圍內(nèi)。在一部1960年的加拿大短片《宇宙》中,三維模型與二維畫面合成的效果讓導演找到了想要的技術人才。后來他雇傭了這部短片的拍攝者之一瓦利·簡特曼。
即使是看《2001太空漫游》半途放棄或睡過去的人和一向看不上老庫的奧斯卡評委,對它的特效呈現(xiàn)也沒有異議。至今還有些人相信人類根本沒有去過月球,公之于世的登月影像,是美國宇航局秘密委托庫布里克在攝影棚里拍的。這則流言何嘗不是至高的恭維。
電影中的登月場景
一些以前忽視的細節(jié),在影院里很容易注意到。比如無重力衛(wèi)生間的使用說明,在電視上是看不清楚的,在銀幕上卻很清晰,原來電影真的認真編寫了使用說明的內(nèi)容。再如弗洛伊德博士的飛行器降落月球時,有一個地下基地的大全景,基地打開地面入口,飛行器從畫面中間緩緩降下,兩旁有6個錯落的艙室顯露出來,工作人員在自顧自地工作。電視屏幕上龐大的基地將這些人襯得只有黃豆大小,第一次看的時候幾乎視而不見了。而銀幕上連工作人員面前的屏幕顯示什么都能看清。
老庫對細節(jié)的苛求“聲名狼藉”,為了拍古裝片《亂世兒女》(1975年),他把同時代的衣服從博物館里借出來當戲服;在《閃靈》(1980年)里,雖然知道拍出來沒什么差別,但他還是堅持主人公杰克打出的厚厚一摞只有一句話的手稿必須是手打的,而不能復印。我想說,不只是拍電影,一件事做得不夠好,很多時候只是我們一開始對它就不夠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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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名中的“漫游”直譯即荷馬史詩中的《奧德賽》,寓意英雄回鄉(xiāng)的漫漫旅程。影片結尾也點了題。
在木星附近,宇航員大衛(wèi)駕駛飛行器穿越“星門”,目睹了種種難以名狀的星際奇景后停在一個洛可可風格的房間里,我們看到他出艙后已似半百年紀,又迅速老去,垂死時另一塊黑石懸浮在床尾,他旋即化為嬰孩,周身泛著微光,鏡頭順著嬰孩投向黑石的凝視快速推向前方,直至黑色吞噬了整個畫面。
下一個鏡頭,藍色的地球在黑暗的星空中顯現(xiàn),“星孩”在畫面另一側升起,鏡頭從他的角度“拍”過去,他的身軀很是龐大,看上去就像與地球處在同一體量級別上,暗示“星孩”已是一種不同的生命形式,有不可言喻的力量,電影的最后一個鏡頭則是他一動不動地望向地球。
而在最初投拍的劇本里,“星孩”并非止于凝視,他輕易摧毀了近地軌道上攜帶核武器的攻擊型衛(wèi)星。這是克拉克的創(chuàng)意,他也把這個情節(jié)保留在了與劇本同步創(chuàng)作的同名小說里。但庫布里克在拍到該段落前臨時改了主意。理由很簡單,他剛剛在上部電影《奇愛博士》(1964年)里把地球上的核彈全滅了一次,而他從不重復自己。但電影保留了那顆核武器衛(wèi)星,就是南方古猿“望月者”將骨頭——人類的第一件工具、也是第一件武器拋向天空后,下一個鏡頭里那個狀似骨頭的航天器。很多人以為那是載人飛行器,但稍加留意就會發(fā)現(xiàn),它再沒出現(xiàn)過,影片也沒有展示過它的內(nèi)部結構。
有野心探索人類想象邊界的科幻電影都躲不開一個哲學問題:怎樣看待科學武裝起來的當代人對上帝的僭越。換言之,如果說上帝已經(jīng)被我們謀殺,上個世紀的修羅場是不是上帝的懲罰?剩下的人將怎樣填補上帝缺位后的價值真空?不少人熱衷于反抗僭越的“偽上帝”,比如《銀翼殺手》(1982年)、《黑客帝國》(1999年);也有人相信大愛可以修補殘破又分裂的世界,比如《大都會》(1927年)、《機器人瓦力》(2008年)。
庫布里克站在黑暗和光明之間,他相信未來:也許已死的上帝也是假的,真的造物主是高階的地外生命。他在一次訪談中坦言,雖然他不信上帝,但也許會有“上帝們”,一個遠比人類文明和先進的種族。
顯然,“星孩”此時已是“上帝們”的一員。同是歸鄉(xiāng)的英雄,與《地心引力》里的“女巨人”不同,“星孩”對大地母親的態(tài)度是曖昧不明的。他冰藍色的眼眸沒有一絲表情。書中寫道,地球在他眼中只是一個“燦爛奪目的玩具”,“盡管他已是世界的主宰,他還不大肯定他下一步該做什么”。黑石選擇在此時再度出現(xiàn)指引人類到達木星并予以“收編”,是認為人類進化得當,可以進一步獲取更高智慧;還是造物主們意圖毀滅這顆墮落的星球?英雄的回鄉(xiāng)之旅,在混沌的未知中戛然而止。
“人性的,太人性的”
恐怖片的頭條法則,就是讓怪物晚些、再晚些露出真容。而世間最可怕的怪物莫過于“未知”,最不可知的“未知”莫過于我們從哪里來、到哪里去這類無解的問題。科幻片如果有理有據(jù)地去想象這一層面的“未知”,會比絕大部分恐怖片都可怕。而《2001太空漫游》正是這樣一部讓人畏懼的電影。
超極電腦一個無聲的指令就將宇航員拋進茫茫宇宙,令其瞬間斃命,這樣的橋段已經(jīng)足夠恐怖,但更恐怖的是庫布里克一向的“非人性化”傾向在漆黑、孤絕的宇宙中暴露得這樣徹底。在139分鐘的公映版本中,只有46分鐘有對白。超級電腦HAL9000倒是全片惟一流露過真情實感的角色。而活生生的人即使在說在動,也不像是平日電影里使出渾身解數(shù)讓我們?nèi)霊虻哪切┙巧?,他們也講笑話、和人寒暄,但他們沒有“生氣”,即使是最親近的父母和孩子的視訊通話,也是例行公事一般無動于衷。一部在太陽系里開疆僻壤的電影中,兩位主角都對太空失去了好奇心:弗洛伊德博士在航天飛機上一路昏昏欲睡,對舷窗外浩瀚的星空視而不見;而大衛(wèi)與HAL9000對弈時明明沒有輸,但機器宣告了結果他沒有思考就放棄了棋局。
大多時候,他們就像是現(xiàn)實中的我們一樣。不少觀眾對影片的疏離感無法認同,說它一沒有人氣,二不見人性,有人說:“從人類的角度上來看,這部電影是失敗的,但從宇宙的角度來看,它取得了空前的成功。”這大約是因為很多人可以過沉默、麻木的日常生活,但不習慣在銀幕上看到這些。
黑石對南方古猿的啟迪不僅是學會用工具,而是用工具去殺戮,這就是為什么骨頭拋到天上,一定要“幻化”為核武器衛(wèi)星,而不是其他航天器。兩個鏡頭壓縮了400萬年的時間,這難道就是人類進化的真相和人的本性?歷史上所有的殺戮和苦難,難道沒有善惡對錯,而是因為有人可以做到,所以就發(fā)生了?上帝,或者上帝們創(chuàng)造人類,只是因為他們可以,就像電影《普羅米修斯》(2012年)里暗示的一樣?如果有多維的地外文明看我們,像三維的我們看二維世界,比如紙上畫的小人一樣,他們又會怎樣對待我們?庫布里克隱藏了他的答案。而深受《2001太空漫游》影響的科幻小說家劉慈欣在《三體》中的回答是,他們會毀掉我們以占用資源,就像我們對地球上其他生命所做的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