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致遠(yuǎn)是元曲四大家之一，他有著“曲狀元”的美譽，袁行霈主編的《中國文學(xué)史》中說：“馬致遠(yuǎn)在元代梨園聲名很大，有‘曲狀元’之稱。他既是當(dāng)時名士，又從事雜劇、散曲創(chuàng)作，亦雅亦俗，備受四方人士欽羨?！?/p>
但是，何為曲狀元，后世有著不同的解讀。一種說法，認(rèn)為這是元朝的科舉考試中，單獨開設(shè)了曲藝考試這么個門類，而馬致遠(yuǎn)取得了頭名狀元。此說為華連圃所深信，為了佐證自己的看法，他在《戲曲叢譚》中列出了三條歷史依據(jù)。對于華連圃的這個結(jié)論，趙景深先生在其所撰《有關(guān)馬致遠(yuǎn)生平的幾個問題》一文中，一一予以了反駁。
馬致遠(yuǎn)墓全景
華連圃所舉出的第一個證據(jù)，是明代沈德符在《顧曲雜言》中說了這樣一段話：“元人未滅南宋時，以此定士子優(yōu)劣，每出一題，任人填曲，如宋宣和畫學(xué)，出唐詩一句，恣其渲染，選其能得畫外趣者登高第，以故宋畫元曲，千古無匹。元曲有一曲傳至四五本者，予皆見之?！?/p>
沈德符的這段話說得很明確，他說元人開考了曲藝，其具體的考法是由朝廷出一題目，然后讓考生們來填曲。為了證實自己所言不虛，沈德符看到元曲中在同一個曲名下有四五種不同的版本，也正是這句話成為了華連圃做出判斷的依據(jù)：“夫一題得見四五本，顯然其為場屋中所制?！比A連圃的意思是說，一個劇名竟然有四五個不同的版本，只有考試才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這就如同今日的作文考試，題目一樣，但每個考生的答案卻不相同。
但趙景深認(rèn)為這種說法不正確，因為“沈德符上了臧晉叔《元曲選》的當(dāng)”。因為臧晉叔在《元曲選》中列出了同一個名字、不同的曲名、不同的本數(shù)，比如“《西廂記》五本”，但這種著錄方式并不是說這五本內(nèi)容均不相同。
然而沈德符卻說“予皆見之”，他的這句話只會有兩種情況：一是他在撒謊，因為他根本沒有見過同一部劇有四五個不同的版本，就如趙景深先生所言，他只是看到了《元曲選》上的著錄而做出這種猜測；第二種情況，有可能是他真的看到了某一個劇有四五個不同的版本。對于沈德符所說的這四個字，趙景深先生沒有予以反駁。
馬致遠(yuǎn)父親之墓
臧晉叔在其所輯的《元曲選》序言中說了這樣一段話：“元以曲取士，設(shè)有十二種，而關(guān)漢卿輩爭挾長技以自見。至躬踐排場，面傅粉墨，以為我輩生活，偶倡優(yōu)而不辭?！?/p>
臧的這句話說得十分明確，他說元代開設(shè)了以曲為專題的科考，并且說這個科考設(shè)了十二個門類。對于這種說法，明末清初的吳梅村在《北詞廣正譜序》中稱：“蓋當(dāng)時固曾以此取士，士皆傅粉墨而踐排場，一代之文人，皆從此描眉畫頰，詼諧調(diào)笑而出之，固宜其擅絕千古?！眳敲反逡矎娬{(diào)元代以曲來取士，并且他說那些考生們化妝后當(dāng)場表演。
對于以上的這個說法，也成為了華連圃的第二個證據(jù)，其稱：“夫朝士大夫既能不辭于描眉畫頰，可以想見其君必深好之。其君能深好之，則設(shè)科取士，當(dāng)然可能?！?/p>
然趙景深認(rèn)為，臧晉叔是明朝人，吳梅村是明末清初的人，他們距元朝都有一定的時段，所以趙認(rèn)為更應(yīng)該相信元朝人的話。而后趙景深列舉了《元史》卷八十一中“選舉志”上的一個段落，這個段落中列明了考試的內(nèi)容，其中未曾提到以曲取士，故而趙景深說：“可見當(dāng)時所考都是四書經(jīng)義、詔誥章表、經(jīng)史、時務(wù)之類，根本沒有戲曲，怎么能說是以曲取士呢？”
用瓷磚貼了墓圍
然而《元史》也是明初人所修，更何況這部史修得十分草率匆忙，故其被史學(xué)家視為中國正史中較差的一部。為此到了民國年間，柯劭忞才重新寫了一部《新元史》，該書糾正了《元史》中大量的錯誤。以此來推論，會不會元代真的進(jìn)行過曲藝的考試，卻未被列入正史中呢？趙景深在文中也講到了元初只在太宗九年開科一次，而第二次科考則隔了七十八年，也正因?qū)W子們沒有出路，他們才去寫編雜劇。
既然如此，那為什么臧晉叔在《元曲選》的序言中開口就說“元以曲取士，設(shè)有十二種”？如果這不是事實的話，那臧晉叔為什么要編造這么個說法？同時他還說出了具體的種數(shù)。對于臧晉叔的這個說法，趙景深沒有予以正面的駁斥。同樣，吳梅村所說的曲藝考試的具體情形，趙景深也沒有進(jìn)行直接的反駁。那吳梅村的出處在哪里呢？這是不是也是他編造出來的呢？如果是的話，那么這些人編造這種說法的目的是什么呢？這些問題我未能看到正面的回答。
匾額及對聯(lián)
關(guān)于臧晉叔所說的“十二種”的問題，明代朱權(quán)在《太和正音譜》中列雜劇十二科，而沈?qū)櫧椩凇抖惹氈分姓f：“自元人填詞制科，而科設(shè)十二，命題惟是韻腳，以及平平仄仄譜式，又隱厥牌名，稗舉子以意揣合，而敷平配仄，填滿詞章。折凡有四，如試牘然，合式則標(biāo)甲榜，否則外孫山矣。”沈在這里也稱，元人考曲設(shè)為十二科，并且他列明了具體的填詞方式。
對于這種說法，趙景深認(rèn)為也不可靠，他列出了十二科的內(nèi)容，并稱“這十二科實在很不科學(xué)”，同時他認(rèn)為這種考試方式有點兒像猜謎，而后趙景深又用《元史·選舉志》中沒有戲劇十二科這么一說來反駁。但對于沈?qū)櫧棡槭裁从写艘徽f，趙文中也沒有展開分析。
趙景深是以《元史·選舉志》中沒有談到以曲取士作為反駁的主要依據(jù)，這種說法前人也曾提及，比如清梁廷楠在《曲話》中稱：“元人百種，佳處恒在第一、二折，奇情壯采，如人意所欲出，至第四折則了無意味矣。世道謂元人以曲試士，百科雜劇，多出于場屋，第四折為強弩之末，故有工拙之分。然考之《元史·選舉志》，固無明文，或亦傳文（聞）之誤也。”
梁廷楠也注意到了《元史》中沒有以曲取士這種說法，所以他覺得這可能只是一種誤傳。對于梁廷楠的這句猜測，華連圃則稱：“自梁氏蓄此論后，世人遂群起疑古，不知梁氏適足為元人以曲取士之證，不足為反證也。”
馬致遠(yuǎn)撰《東籬樂府》民國二十年上海中華書局聚珍仿宋版排印《散曲叢刊十五種》本，書牌
華認(rèn)為，人們懷疑元人以曲取士這個說法就是本自梁廷楠，但華倒認(rèn)為梁的這個說法恰好證明了元人就是以曲取士。但趙景深認(rèn)為，梁廷楠以《元史·選舉志》來懷疑以曲取士說，“是有確定證據(jù)的”，所以他覺得梁的這個說法超過了沈德符、沈?qū)櫧椇蛥敲反宓热恕?/p>
然而譚正璧卻認(rèn)為華連圃的結(jié)論有道理，趙景深在其文中引用了譚正璧說的這樣一段話：“按元人以曲取士之說，迄于今日，信者疑者仍參半，而其所引證，皆不出明人著作。然賈仲明《凌波仙》，可為信有其事之證明。仲明元末人，其言當(dāng)然較明人為可信。所謂‘戰(zhàn)文場，曲狀元’非明指應(yīng)曲科、中魁首而何？但仲明詞僅附載于天一閣藏鈔本《錄鬼簿》，此書近始發(fā)現(xiàn)，故前人多未征引及之。”
對于譚正璧的這個說法，趙景深引用了賈仲明的那首《凌波仙》：
萬花叢里馬神仙，百世集中說致遠(yuǎn)，四方海內(nèi)皆談羨。戰(zhàn)文場，曲狀元。姓名香，貫滿梨園?！稘h宮秋》《青衫淚》《戚夫人》《孟浩然》，共庚白、關(guān)老齊肩。
這就是馬致遠(yuǎn)為元代曲狀元的最早出處。趙景深認(rèn)為，這首《凌波仙》沒有提到馬致遠(yuǎn)應(yīng)試科場，因此這“曲狀元”是一句形容詞，就如同今日所說的“行行出狀元”，這樣的結(jié)論也就是業(yè)界對“曲狀元”一詞的第二種理解，其意是稱馬致遠(yuǎn)為元曲中寫得最棒者。
馬致遠(yuǎn)撰《東籬樂府》民國二十年上海中華書局聚珍仿宋版排印《散曲叢刊十五種》本，卷首
由此可知，馬致遠(yuǎn)在元代劇作家中有著何等的影響和名氣。元代究竟是否舉行過以曲藝為內(nèi)容的科考，至少未能找到確證之前，無論其肯定還是否定，其實都沒有過硬的證據(jù)，既然前人有過類似的著錄，那也姑妄信之吧。
按資料記載，馬致遠(yuǎn)寫出了十五種雜劇，流傳至今者有七種，其中最有影響力者則是《漢宮秋》，該劇可謂馬致遠(yuǎn)的代表作，明臧懋循把《漢宮秋》排在了《元曲選》一書的最前列?！稘h宮秋》講的是王昭君出塞的故事，但在具體情節(jié)上，馬致遠(yuǎn)予以了改編。
關(guān)于王昭君出塞之事，記載于《漢書·元帝紀(jì)》，而《漢書·匈奴傳》的記載則比《元帝紀(jì)》略詳：“單于自言愿婿漢氏以自親。元帝以后宮良家子王嬙字昭君賜單于。單于歡喜，上書愿保塞上谷以西至敦煌，傳之無窮，請罷邊備塞吏卒，以休天子人民?！跽丫枌幒懯?，生一男伊屠智牙師，為右日逐王。……呼韓邪死，雕陶莫皋立，為復(fù)株累若鞮單于?！瓘?fù)株累單于復(fù)妻王昭君，生二女：長女云為須卜居次，小女為當(dāng)于居次。”
祠堂正堂
這段話是說，匈奴提出和親，元帝把王昭君賜給了單于，后來王給單于生了個兒子，但不到三年的時間，單于去世。按照匈奴的習(xí)俗，王昭君又成了單于兒子雕陶莫皋的女人，而后她又給此人生了兩個女兒。但是對這一段的記載，到了《后漢書·南匈奴傳》中，又增添了一些新的內(nèi)容：“昭君字嬙，南郡人也。初，元帝時，以良家子選入掖庭。時呼韓邪來朝，帝敕以宮女五人賜之。昭君入宮數(shù)歲，不得見御，積悲怨，乃請掖庭令求行。呼韓邪臨辭，大會，帝召五女以示之，昭君豐容靚飾，光明漢宮，顧景裴回，竦動左右。帝見大驚，意欲留之，而難于失信，遂與匈奴?！?/p>
這段話說，匈奴提出和親，皇帝賜給了他五個宮女，而王昭君在宮中多年，沒有受到皇帝的寵幸，所以她主動提出前行，皇帝見到她后，沒想到王昭君長得這么漂亮，故有了悔意，但既然答應(yīng)了匈奴，也不好反悔。
之前漢元帝為什么沒有見到如此美麗的王昭君？這當(dāng)然成為了后世猜測的內(nèi)容。到了晉代，葛洪在《西京雜記》中就添加了這部分的猜測：“元帝后宮既多，不得常見，乃使畫工圖形，案圖召幸之。宮人皆賂畫工，多者十萬，少者亦不減至五萬，獨王嬙不肯，遂不得見。匈奴入朝，求美人為閼氏，于是上按圖，以昭君行。及去，召見，貌為后宮第一，善應(yīng)對，舉止嫻雅。帝悔之，而名籍已定，帝重信于外國，故不復(fù)更人。乃案窮其事，畫工皆棄市，籍其家資皆巨萬?！?/p>
馬致遠(yuǎn)雕像
這段解釋使得故事變得圓滿起來。其稱，因為漢元帝后宮人太多，于是皇帝讓畫匠給每位嬪妃畫一張玉照，而后漢元帝根據(jù)畫像來選擇寵幸哪一位。后宮的這些女人們?yōu)榱四軌蛟黾颖徽僖姷臋C會，于是就花大價錢來賄賂畫匠，讓畫匠把自己畫得美一些。但唯獨王昭君不肯這么做，畫匠于是把她畫得很丑，所以皇帝未曾召見過她。等把她賜給匈奴時，皇帝才見到王昭君，感覺她是后宮最美的一位，但事已至此，不便反悔。而后皇帝調(diào)查這是怎么回事，由此方知是畫匠做了手腳，于是他殺掉了這位畫匠，并且從其家中抄出了大筆的受賄錢財。
對于這樣的記載，馬致遠(yuǎn)在創(chuàng)作《漢宮秋》時予以了改編，他在此劇的第一折，就首先讓那位畫匠毛延壽上場，這位無恥的畫工一上場就先吟誦了一首無恥的詩：
大塊黃金任意撾，血海王條全不怕。
生前只要有錢財，死后那管人唾罵。
看來，他已經(jīng)受賄到天不怕地不怕的程度。他認(rèn)為只要活著能撈錢，絕不怕死后被別人罵。
接下來，馬致遠(yuǎn)借這位毛延壽的自我介紹講述了事情的起因：“某，毛延壽，領(lǐng)著大漢皇帝圣旨，遍行天下，刷選室女，已選勾九十九名；各家盡肯贈送，所得金銀，卻也不少。昨日來到成都秭歸縣，選得一人，乃是王長者之女，名喚王嬙，字昭君。生得光彩射人，十分艷麗，真乃天下絕色。爭奈他本是莊農(nóng)人家，無大錢財。我問他要百兩黃金，選為第一。他一則說家道貧窮，二則倚著他容貌出眾，全然不肯。我本待退了他，不要，倒好了他，眉頭一縱，計上心來。只把美人圖點上些破綻，到京師必定發(fā)入冷宮，教他受苦一世。正是：恨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p>
馬氏族世系譜
顯然，馬致遠(yuǎn)對原本的歷史做了演繹，他把毛延壽寫成了皇帝派到民間選美之人，在這個過程中，他已經(jīng)受賄了大筆錢財，但唯有王昭君因為長得特別漂亮，所以不愿意賄賂他。而王不愿意賄賂毛的另一個原因，是王家只是耕種的農(nóng)戶，根本拿不出毛所要的百兩黃金，于是，毛決定仍然把王昭君選入宮中，而后把她畫得很丑，從此將她打入冷宮。
但是一個偶然的原因，漢元帝聽到了王昭君在后宮彈琵琶，于是寵幸了她，之后封她為西宮娘娘，這個過程讓毛延壽的伎倆暴露了出來。按照《西京雜記》上的說法，毛延壽被斬首，而馬致遠(yuǎn)對此做了改編，他說毛逃出宮，跑到了匈奴那里，攛掇呼韓邪單于點名要王昭君來和親。
單于的這個要求讓漢元帝十分為難，因為他喜歡王昭君，他也知道這是毛延壽出的惡招兒，可是為了國家，他又不能斷然拒絕，于是就讓朝官們出主意，沒想到這些人個個拿不出好點子。在這種情況下，王昭君主動提出，為了解救國家的危難，她愿意前去和親。雖然漢元帝舍不得，但此時也沒什么辦法，于是馬致遠(yuǎn)就安排漢元帝在劇中有了這樣一段著名的唱詞：
【梅花酒】呀！俺向著這迥野悲涼。草已添黃，兔早迎霜。犬褪得毛蒼，人搠起纓槍，馬負(fù)著行裝，車運著糇糧，打獵起圍場。他他他，傷心辭漢主；我我我，攜手上河梁。他部從入窮荒，我鑾輿返咸陽。返咸陽，過宮墻；過宮墻，繞回廊；繞回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黃；月昏黃，夜生涼；夜生涼，泣寒螀；泣寒螀，綠紗窗；綠紗窗，不思量！
【收江南】呀！不思量，除是鐵心腸。鐵心腸，也愁淚滴千行。美人圖今夜掛昭陽。我那里供養(yǎng)，便是我高燒銀燭照紅妝。
王昭君跟著單于的大軍前往匈奴的領(lǐng)地，當(dāng)她走到兩國的分界線——黑龍江邊上時，她毅然地投江自盡了。
躺在地上的碑刻
以上就是《漢宮秋》的故事梗概。那馬致遠(yuǎn)為什么要寫這么一出典型的悲??？袁行霈主編的《中國文學(xué)史》予以了這樣的解讀：“在金元之際，馬致遠(yuǎn)選擇了漢室受到凌辱的歷史題材，不能說他不曾寄寓著對現(xiàn)實生活的感受。環(huán)繞著漢元帝、王昭君的形象，他向人們揭示的主要是對歷史、對人生的體悟。他通過戲劇沖突，寫出亂世中的個體無法主宰命運、只能任由撥弄的哀痛?！?/p>
因為此劇創(chuàng)作得十分成功，故清焦循在《劇說》中贊譽道：“元明以來，作昭君雜劇者有四家。馬東籬《漢宮秋》一劇，可稱絕調(diào)；臧晉叔《元曲選》取為第一，良非虛美?！倍畹律碓谄渚幹摹独分性徊家隆芬粫目傂蛑姓f：“其《梧桐雨》最負(fù)盛名，與王實甫的《西廂記》、關(guān)漢卿的《竇娥冤》并稱為元雜劇的‘三大杰作’，謂之‘千古絕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