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也是奇怪，菜市這樣鬧哄哄的地方，卻能在心理上帶來真切的撫慰。有什么煩心事想不明白，先擱一邊，去菜市挑一把脆生生的青菜，買條活蹦亂跳的肥魚，撿幾顆色澤鮮亮的瓜果……有立竿見影的療愈效果。
菜市容納的是真正的生活。懂生活的人，不會放過菜市場。
汪曾祺先生在散文里不止一次談到，他的最大樂趣就是逛菜場：
到了一個新地方，有人愛逛百貨公司，有人愛逛書店，我寧可去逛逛菜場。看看生雞活鴨、鮮魚水菜、碧綠的黃瓜、通紅的辣椒，熱熱鬧鬧、挨挨擠擠，讓人感到一種生之樂趣。
蔡瀾先生也是，到任何地方先逛菜市場，已經(jīng)成了習(xí)慣。他還會隨身帶個小電飯煲：“遇到什么沒有嘗試過的便買下來，如果餐廳不肯代你燒的話，就用隨身帶的小電煲在酒店房內(nèi)炮制，其樂無窮?！?/span>
所以現(xiàn)在逛菜市，我不僅對這些蔬果生鮮上心，還特別愛觀察周圍的人。那種邁著不急不躁的步子，卻會因為一棵春筍兩眼放光的人，很可能就是一個會吃也懂吃、在雅俗之間都能找到趣味的妙人。
什么樣的人能稱得上“懂生活”？我覺得有這幾個標(biāo)準(zhǔn)：
第一，愿意在小事上花時間。這事可能不會帶來什么實際的收益，只要能給自己帶來真實的快樂，就不怕費時間。第二，在生活上不湊合，有自己的標(biāo)準(zhǔn)。愿意多走幾步去個稱心的館子，炒把青菜也得認(rèn)真挑選。第三，能夠容納多樣性。沒見過的沒吃過的都肯嘗試一下，即使不符合自己的口味偏好，也能欣賞，生活就過得開闊、有意思。
而菜市場，滿足的就是這樣的人。這個菜市場可不能是那種整齊劃一超市一樣的菜場，得有點自己的脾氣才行。蔡瀾先生就說，自己最喜歡去街上的小店鋪和檔攤，因為有個性。每個攤主都有自己的口味和偏好，這才叫人記得住，也是尋味的樂趣所在。
而一個城市口味最直接的體現(xiàn)，其實也是在這種辨識度很高的菜市場。有句話是這么說的：了解一個城市的過去，要看它的博物館；了解一個城市的現(xiàn)在，要看它的菜市場。
去蘇州，一定要去葑門橫街找找最當(dāng)季的時令菜：春日的“七頭一腦”、秋季的水八仙，冬天的甜酒釀；去廈門一定要去八市見識見識琳瑯滿目的海貨；到云南，不逛一下纂新菜市場是說不過去的，那里有最新鮮豐富的菌子和鮮花，有隨便挑一家都好吃的米線攤子……
那是名勝古跡里感受不到的，一個城市最自在的樣子。怪不得陳曉卿說，只有去過一個城市的菜市場，才算跟這個城市有了肌膚之親。
在這樣的菜市，人是快不起來的。畢竟注重效率的人都去了超市或直接網(wǎng)購，剩下來逛菜市的，都是把一頓飯看得比天大、會為了挑塊中意的姜走幾圈的人。因為夠慢夠認(rèn)真，所以能享受“遇”的樂趣：被什么食材吸引，今天就燒什么菜。食物最高級的快樂，不在于多昂貴，而在于你能在最想吃的那一刻吃到：菜市提供的，就是這種恰恰好的滿足感。
逛久了，你會發(fā)現(xiàn)菜市提供的遠(yuǎn)遠(yuǎn)不止是食物，它幾乎滿足著日常生活的全部需求：五金店，理發(fā)店，花店……蔡瀾先生逛上海菜市，沒找到中意的花店，卻在賣菜的婆婆那里尋到了用鐵線串起的白蘭花，掛在襯衫紐扣上，能香一整天。
舊時鄉(xiāng)村的大菜市周圍還常常設(shè)置著戲臺，趕集時可以觀看演出，小吃攤也是挨著戲臺擺。戲罷，置辦好東西的主婦們一起在相熟的攤主那里吃碗面，聊點體己話，偷得浮生半日閑。
這是菜市的魅力，它有更濃烈也更迷人的“煙火氣”。樓下的超市逛了一年，可能也記不住售貨員的樣子，因為人員排班經(jīng)常替換，人跟人的關(guān)系也是轉(zhuǎn)瞬即逝、角色化的。可在菜市，買家和賣家卻可以成為日日打照面的老友。有個在廣東生活的朋友，去年年底去菜市采買年貨，賣魚老板送她一袋上好海貨，為了答謝一年的照顧——這種人情味，是標(biāo)準(zhǔn)化的商店給不了的。
有時，菜市場容納的是一群人的鄉(xiāng)愁：最近看《十三邀》，陳曉卿帶許知遠(yuǎn)去的鑫江南便民服務(wù)中心，供應(yīng)大量浙江當(dāng)季海鮮、溫州的點心米面熟食腌菜。那是八十年代來北京經(jīng)商的浙江人開的。幾十年的時間里，這個地方用穩(wěn)定的存在，給在外漂泊的異鄉(xiāng)人提供著來自食物的慰藉。
這兩年，逛菜市成了一種新的時尚，北京三源里這樣的菜市也屢屢出圈，成了很多人打卡的網(wǎng)紅景點。
為什么是菜市場？這股潮流的背后，也許是當(dāng)下人們對“具體的生活”的需求：在菜市，我們終于可以放下電子設(shè)備，從一串串?dāng)?shù)字、概念中脫離出來，觸摸到?jīng)]有過度包裝、也許還裹著泥的蔬菜，也同時觸摸到了生活的質(zhì)地。
就像蔡瀾先生說的，在菜市場“看見那些新鮮蔬菜，像在向你招手，惹人歡笑，又見小販們辛勤地做買賣，被那種刻苦耐勞的精神深深地感動。這時，你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問題，不大”。
那是一種凌亂的、帶著粗糲感的美，它蘊(yùn)含著真正的生命力，就像小時候吃過的其貌不揚(yáng)、但真有西紅柿味的西紅柿。
人類學(xué)家項飆提出過一個現(xiàn)象“附近的消失”：互聯(lián)網(wǎng)在讓生活日益便捷的同時，也讓我們對附近的生活和人失去了感知。菜市就是那個典型的“附近”：那里有我們好久沒有嘗過的滋味，也有素不相識、但卻真切維護(hù)著我們生活秩序的陌生人。
從這個意義上講，逛菜市不僅是一種享受，也同時是一種創(chuàng)造：那些熱衷于菜市的人，跟年年月月保持著自己獨特秉性的菜市一起，構(gòu)建著一個城市的生活氣。它經(jīng)久地?fù)嵛恐M(jìn)入菜市的每個人，生生不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