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基督徒們又開始翻譯希臘哲學的時候,距離基督教成為羅馬國教已經(jīng)700年了。
這期間歐洲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最重要的事件是西羅馬帝國滅亡,取而代 之的是一系列民族國家,也就是我們今天熟悉的,由日耳曼人、法蘭西人、拉丁人 組成的歐洲。
雖然西羅馬帝國滅亡了,但是基督教會保留了下來,而且勢力越來越大,遍地 是宗教裁判所的密探,任何不符合教義的言論都會被迅速絞殺。
諷刺的是,這時候基督教的神學家們卻發(fā)現(xiàn)了希臘哲學的好處。因為基督教在 歐洲早已天下無敵很多年,除了邊境和伊斯蘭教打打仗之外就沒什么事了。閑著也 是閑著,宗教人士又開始討論起神學問題來。
這可不是“正因為荒謬,我才相信”的時代了。
有討論就有分歧?;浇躺駥W家們?yōu)榱司S護自己的觀點,斥責對方是異端,展 開了激烈的學術(shù)辯論。這辯論可不輕松,要知道異端在當時是很嚴重的罪名,不小 心被人打成了異端,是可以判火刑的。 |
為了取勝,神學家們把吃奶的勁兒都使了出來。而說到辯論,哲學要說第二就沒人敢說第一了。自我陶醉了多年的神學家們這才意識到希臘哲學的價值?;浇?/span>的神學家們開始用各種辦法從東方獲取希臘文獻。
哲學的魅力如此之大,1215年羅馬教皇的使節(jié)還禁止學校講授亞里士多德。到了 1260年,亞里士多德的著作已經(jīng)成了每個教會學校的必修課程。 |
這在歐洲又掀起了一段研究哲學的小髙潮。此時的哲學被稱作“經(jīng)院哲學”。 “經(jīng)院”這個詞聽著好像很有學問,實際上經(jīng)院哲學和教父哲學一樣,基本沒 什么意思。
我們只需要了解一下經(jīng)院哲學的集大成者一^托馬斯·阿奎那就可以了。
托馬斯的學問很大,被人稱為“天使博士”,他寫過兩本巨著《反異教大全》 和《神學大全》。一聽書名就知道,這是兩本雄心勃勃試圖包羅萬象的著作。不過 到了晚年,托馬斯經(jīng)過一次神秘體驗后,認為最有價值的知識是寫不出來的。和他 從神秘體驗中獲得的啟示相比,他寫過的作品“都是稻草”。《神學大全》寫了一 半就不寫了。
即便如此,托馬斯仍舊是經(jīng)院哲學的高峰。他的理論對基督教影響深遠,直到 今天新托馬斯主義都還是天主教的重要思想。
那么我們看看這個集大成者是怎么解釋上帝的。
托馬斯提出了五個方法證明上帝存在。這五個方法形式相近,我們只舉其中一 個最簡單的,大致概括為:
世上萬事萬物都要有另一個事物作為它的原因。那么必然存在一個最初的原 因,這個原因就是上帝。
這個思路很精彩,它能夠完全從邏輯演繹而不是神學教義上推導(dǎo)出上帝的存 在。我們之后要介紹的很多哲學學派,也是用類似的形式來證明上帝存在的。
但是假如您和我一樣,并不是虔誠的基督徒,那么這個證明并不能滿足我們的需要。
這是因為,從追問人生意義、追求個人幸福的角度說,上帝對于我們普通人最 重要的意義在于:他是全知、全能、全善的。而且,人類的靈魂必須永存不滅。
換句話說:
第一,上帝必須能夠知道我們一生中所有的行為和遭遇。
第二,上帝必須有無上的善良以便能對我們的行為進行公證、評判。最好這評 判標準還能事先公開,比如通過《圣經(jīng)》的教誨。
第三,上帝也必須有無上的能力,可以對每個人實行獎懲,
第四,必須保證每個人的靈魂不滅,這樣未來的獎懲才有意義,不至于讓我們陷入虛無的深淵。
只有上帝具備了以上能力之后,他的存在才能為我們提供巨大的安慰,才能夠 指引我們的行動。
然而托馬斯只能證明世上存在一個我們無法感知的巨大力量,卻無法證明那股力量就是上帝,以及上帝能夠具備以上幾點能力。
而且,托馬斯的證明本身也有問題。羅素對此反駁說:那什么是上帝存在的原 因呢?如果“萬事必有因”,那么上帝的存在還要有自己的原因,上帝就要依賴于 外物存在,那么上帝就不是全能的。假如說并非“萬事必有因”,那我們就允許有 事物不依賴原因存在,那么萬事最初的原因既可能是上帝,也可以是其他事物。
這反駁聽上去像是詭辯。問題是托馬斯想靠純粹的理性證明上帝,那就得服從 邏輯規(guī)則。而羅素的反駁說明了,托馬斯的論證從邏輯上是不成立的。
相較之下,佛教的解釋就比較合理。佛教說“無作者義”,說這世 界上沒有造物主,萬事萬物永遠都有自己的因,不存在一個開端。
對于上帝的理性證明,羅素還有一個反駁。羅素說,上帝是全知、全能、全善的。那么,上帝要不要符合善惡標準呢?假如上帝要遵守的 話,那么上帝就有了自己必須遵守的規(guī)則,就不是萬能的了。假如上帝可 以不遵守善惡的標準,那么上帝就無所謂善惡,也就不是至善的了。
當然,神學家可以辯護說:上帝是人類不能理解的。上帝的善和人 類概念里的善是完全不同的。
作為經(jīng)院哲學的集大成者,托馬斯對上帝不能令人滿意的證明說明了,用哲學推 導(dǎo)神靈這條路終究走不通。實際上,用哲學去證明宗教,本身就有一個致命的漏洞。
經(jīng)院哲學家想得挺好,他們用哲學去證明宗教,為的是讓宗教也能符合理性的考驗。但是別忘了,懷疑是哲學的核心精神。
當神學家們試圖證明上帝存在的時候,這同時不也就意味著上帝有可能不存在嗎?按照基督教的教義,基督徒絕不能質(zhì)疑上帝的存在。那么可以說,從神學家們把哲學引入神學的一瞬間起,他們就已經(jīng)開始背離自己的信仰了。 I
在哲學史上,教父哲學和經(jīng)院哲學的地位也比較低。哲學史家們常常嘲笑經(jīng)院哲學的無聊,最常用的例子是說,經(jīng)院哲學家們會討論“一個針尖上到底能站多少個天使”、“一個生來就有兩個頭的怪物,應(yīng)該被作為一個人還是兩個人接受洗禮”之類無聊的問題。
不過說來有趣,就在這么無聊的經(jīng)院哲學時期,卻出現(xiàn)了一個對后來的科學發(fā) 展極為重要的理論。它由一個叫做奧卡姆的教士在研究神學的時候提出來,被后人 稱作“奧卡姆剃刀”。
這條定律對科學和哲學的發(fā)展極為重要,以至于我們在后面打算用很長的篇幅 介紹和研究它,所以在這里就略過不談了。我們繼續(xù)聊歷史吧。
此時哲學在歐洲的地位可以用兩個字形容:孫子。
這話一點都不夸張,托馬斯就說過,“哲學是神學的婢女”。哲學只能用來服 務(wù)神學,不能懷疑神學,更不能凌駕于神學之上。
不過算了,不管是孫子還是婢女,好歹哲學是傳下來了。不久,教會就要為自己的自大付出代價。哲學即將挺起胸膛,整個歐洲的王公貴族都要為此躲在桌下瑟 瑟發(fā)抖。
但回顧哲學的發(fā)展之路,我們每個人都清楚,哲學贏得并不輕松。
在我們很多人的印象里,希臘哲學不過是一幫穿著白袍子的奴隸主在酒足飯飽 之后的清談罷了。實際上,哲學的傳承浸滿了鮮血。
如果不是無數(shù)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在兵荒馬亂中懷抱著哲學典籍奪路逃竄,如果不是哲學家們從一場場烈火中搶奪滾燙的紙屑,如果不是千百萬在歷史上未留名的學究嘔心瀝血地翻譯整理,我們今天不會觸摸到那么多哲學瑰寶。
我們很多人覺得,自己的國家、民族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亡國滅族是最可怕的 事。這當然沒錯。但是如果站在文明的角度去看,亡國并不一定是最可怕的。雅典 亡國了,反而因此撤下了希臘文化的種子。在中世紀的基督徒看來,穆斯林是最可 惡的人。但正是他們的敵人,才得以讓西方最精華的文明保留下來,最終讓基督教 的神學家們也視之為珍寶。
所以我覺得,對于文明來說,一國的衰亡不那么可怕??膳碌氖欠贂菤У?/font> 學校,是用暴力消滅言論。打敗仗了沒關(guān)系,只要人民幸福就行。而讓人民獲得幸 福的方法,就在千百萬文弱書生舍去生命保護的一本本書、一張張紙中。
敬字惜紙,這不是書呆子話,這是文明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