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摘自哲學名著《語言·意識·哲學》
漢語潛藏著一個不為漢語之人所覺悟的問題。例如,漢語之人要想表示一個新的意思(新概念)一一原本沒有被字詞所表示過的意思(概念),往往只能在現(xiàn)有的字詞堆里找尋某個字詞[例如把“知識豐富”(knowledgeable)叫作“有文化”;把“保守主義”(Conservatism)說成是“文化自信”],以作為新意思(概念)的稱呼,這其實就是將原字詞賦予了(或“裝入”了)新的概念,原字詞的含義(詞義)因此被攪混了或變得含混了。
當初人們將多種意思(概念)裝入同一個“文化”之“詞筐”,后來,人們反過來地將“文化”這一詞筐中的多種意思(概念)理解為文化的多種含義或內涵,并對“詞筐”里的各種意思(概念)進行甄別和究析。然而,不同的人所甄別和究析的結果(概念)往往是不同的。這正是漢語的根本性問題,而拼音語系則不然。
這就好比一個人將多種水果混裝于一個籃筐里,并在籃筐上帖上“水果”標簽。想吃李子之人從籃筐中取出李子,吃完之后說“我吃了一個水果,味道有點澀口”;想吃葡萄之人從籃筐中取出葡萄,吃完之后也說“我吃了一個水果,很甜,一點也不澀口”。于是乎,兩人為“水果到底是甜味還是澀口味?”之問題而爭執(zhí)不休,誰也說服不了誰。漢語之人在涉及到關系式概念的語言溝通過程中,常常發(fā)生類似的雞同鴨講之情況。
也就是說,漢語之人誤以為“詞筐”之所裝的概念(詞義)是單一的(就像人們將混裝著多種水果的籃筐誤以為僅裝著一種水果之情況一樣),而且人們各自以為的概念(詞義)都是不同的。
人們在籃筐里甄選出其所需之水果很容易,但在“詞筐”里甄別出正確的詞義(符合語境的概念)卻并不容易。特別是,不同的人所以為的詞義往往是不一樣的(但人們卻因“詞筐”一樣而誤以為其詞義一樣,并因此而導致理解錯誤和溝通困難)。試想,如果一個語詞僅表示一個概念(亦如一個籃筐只裝著一種水果),則就不會出現(xiàn)上述錯誤和麻煩了。
拼音語系之人則不然,他們不會從已有的字詞堆里去找出某個字詞以作為新概念的詞名,而是直接造就一個新的字詞(亦如新的“詞筐”)以作為新概念的稱呼。這意味著,新的字詞(詞筐)單純地表示著新的概念,因此新的概念不會干擾到別的字詞的含義??傊粫駶h語那樣的、將不同的意思(概念)混入同一個“文化”之詞筐。
“文化”之詞至少涉及以下三個方面。①把一個人習得了一些文字并讀過一些書稱為“有文化”;②后來人們又將那些比較有見識和有思想之人說成是“文化人”;③再后來,人們?yōu)榱吮硎疽粋€民族的生活習俗(custom)而不得不借用“文化”之詞(因為沒有相應的字詞),即把一個民族的生活習俗說成“一個民族的文化”。如此一來,文化之詞義就變得含混不堪了。
在有關國家、政府、人民等“詞筐”的議題上,每一個漢語之人都似乎在圍繞著相同的詞義(概念或內涵)而進行討論,但其實就像“在相同的'水果’之名義下各自吃著各自的(不同的)水果”之情況一樣。另例如,在“文明與文化的區(qū)別”、“存在即合理”等議題上,每一個漢語之人都似乎在圍繞著相同的文明、文化、存在、合理等概念(或內涵)而進行討論,但其實不過是在相同的詞筐之名義下、各自秉持或運用著各自所以為的詞義(但卻誤以為是詞筐本該包含的不同內涵)罷了。
上述漢語的詞義含混之情況具有標本性的意義:當原本含義單純而精確的詞被借去表示別的意思(概念)時,則別的意思就成了該詞的含義或內涵之一(甚至鳩占鵲巢),漢字詞的含義就是這么逐步被攪渾或變得含混的。后來人們運用這些內含多種詞義(概念)的詞筐去進行語言意識過程或溝通過程時,則又不得不去進行詞義甄別。然而,不同的人所甄別并秉持的詞義往往是不同的;更要命的是:人們幾乎都以為詞筐所內含著的詞義是單純的。于是乎,漢語之人的無謂爭論就這樣浩浩蕩蕩地、永無止境地進行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