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傳所謂其白彝家世的真實底細
言及斯茲伍各的彝族家支,漢人稱其為白彝,甚而稱水田族 。當年安寧河之西昌、禮州、瀘沽一線的白彝家支,多數尊斯茲伍各的長兄、漢名為孫奎武的斯茲洛德為頭人,八姓四十八家聽命于他,故漢人稱他為白彝頭人。1945年,白彝軍官李仕安發(fā)表《白彝解放宣言》時,斯茲伍各的族侄孫學剛第一個簽名響應,亦自稱白彝。所以,眾多文獻均持此說。
《木武斯茲家譜》中有一行彝語:“打山伙普德,木武斯茲令,勒支安撫令……”偶有家支成員喝酒喝多了,才信口道來,使外人莫明其妙。1948年,斯茲伍各以團長身份率川康彝族觀光團至上海參觀留聲機廠,對其錄音設備甚為好奇,便請求錄一段話留個紀念;得到允許后,他便滔滔不絕地背誦起斯茲家譜來,錄在唱片中,其首句就是這段彝語;可惜這個唱片在解放初期被損毀 。
據斯茲家支成員解釋:木武斯茲的“木武”二字,其彝語詞義為從天而降,暗示其族源隱秘。這段彝語中的“打山伙普”是個地名,指的是一個山勢高峻的叫泥巴山的地方,即漢源縣境內的大相嶺主峰;“勒支”是本家支祖先中一位著名人物;“安撫”二字,是指黎州安撫司土司馬芍德。
民國《漢源縣志》記載:“(明)洪武八年,置黎州長官司,以芍德為長官。”傳至清代中葉,馬芍德族裔為當地的松坪土千戶、大田土百戶二土司。至道光十三年,松坪土千戶馬林起事,大田土百戶馬珍暗中響應,事后馬林被凌遲處死,馬珍一族被貶謫甘肅,漢源馬氏土司的歷史就此終結。
涼山民間稱馬林為馬龍,稱官府所指的馬林叛變?yōu)轳R龍造反。民間所傳的馬龍,生前跨一匹白馬,于大渡河的洶涌水面踏水奔馳,身姿矯健英武,是搶了云南官府送給皇帝的貢物被抓被殺的。
此事的起因,在清朝道光皇帝的上諭中寫得籠統(tǒng):“該逆夷肆意焚殺,分擾各境,并敢傷陷官兵,設險抗拒,實屬罪大惡極。”而本地親歷者敬齊老人于道光十五年即公元1835年的述錄中,卻有諸多細節(jié):“道光十二年壬辰冬月十九日,夷人燒白巖河居民數家,首人呈報,殊文武官猶豫未決。后聞夷人云,邪屋基麻壽被萬工汛萬民安擒獲解縣,枷責斃命,其子沙哈則謀取仇,鄭縣官、金榜制營楊都司一意主和,嗣后見大渡河南岸大樹堡屬松坪茶林、桂皮羅、西洋場、桂賢村、西街、片馬、麻家山等處火光燭天,晝夜不絕。”
這原本是一樁因民事糾紛而引起的縱火案,其原因在道光上諭中寫得很清楚:“(夷人)因見漢民所種田土漸成膏腴,欲奪回插種。”因該縣官員麻木延宕,且當地駐兵及縣衙隸卒行事粗暴,打死一個名叫邪屋基麻壽的夷人,以致出現更大規(guī)模的縱火燒漢人房子,波及大渡河南岸各個村落。此事被清軍武力平息后,松坪土千戶馬林、木畜副土百戶羅木則,因原本的莫大權力被朝廷的逐步改土歸流剝奪殆盡,終致積怨甚深,趁勢起事,且有證據證明,大田土百戶馬珍亦參與密謀,故該事件被朝廷定性為三土司叛變。
據漢源馬氏后裔的木武斯茲家支稱,馬龍事先就意識到他將面臨滅族之災,于是把他的三個兒子馬忠、馬忠禮、馬忠義,托付給賞管家往別處逃,所以清兵在黑嗎溪 只抓到馬龍及馬龍的妻子和女兒,即道光上諭中所說的“馬林并伊妻女家屬共八名口”。
賞管家在敬齊老人的述錄中,被寫為“馬林私放之百戶常世貴”。所謂“私放”,是指馬林個人任命的百戶職;雖不為官府認可,但在馬林土司的轄區(qū)內,其職權一如大清皇帝所封的土目或土舍 。
木武斯茲家支稱:馬龍的三個兒子被清兵團團圍住,在小相嶺北部打得昏天黑地,最終有四百余人被打死,而沖破重圍的有一百零四人。這死里逃生的一百零四人中,就有他們的首領賞管家,以及賞管家拚死帶走的三個馬家男孩。這三個男孩中最小的馬忠義,受不了逃亡日子里的寒冷、饑餓及驚嚇,夭折于小相嶺的茫茫山嶺間。最終賞管家把另兩個男孩帶到數百里外的安寧場,交到同宗同祖的利利茲莫安正隆手里;而這兩個男孩的漢姓,隨即由馬改孫,被改名為孫忠、孫忠禮。
奉孫忠、孫忠禮為始遷祖的安寧場木武斯茲家支,世代定居于安寧場利利土司衙門左近的吊鼓堆。身為大清朝廷滅族的遺漏成員,孫氏二兄弟的埋名隱姓,為后代視作最大的家支秘密,直到第四代的斯茲伍各,對此亦諱莫如深;即便到了清朝終結,甚而到民國晚期,有認親的來認,斯茲伍各對他們管吃管住,盡地主之誼,卻對他們的認親意向不置一詞,既不講是,也不講不是,仿佛這個家支跟涼山的哪一家也無關聯,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
涼山彝族的婚俗,舊時有嚴格規(guī)定。其中一條是等級內婚,即茲莫(土司)、諾合(黑彝)、曲伙(白彝)、阿加(安家娃子)、呷西(鍋莊娃子),均在同一等級中通婚。而對這個規(guī)定,黑彝竟格外嚴格,即使黑彝男子與白彝女子只是有了性關系,該男子就要被開除家支并降為白彝,該女子則被勒令自裁謝世。
在外人眼里,木武斯茲家支是隸屬于利利土司衙門的白彝,但奇怪的是,斯茲伍各的曾祖父孫忠娶羅洪氏、祖父孫拔魁娶羅洪氏、父親孫念發(fā)一房娶惹茲氏二房娶羅洪氏、哥哥孫紹緒一房娶沙馬氏二房娶惹茲氏三房娶博史氏,以及漢名為孫紹福的斯茲伍各本人一房、五房、七房娶惹茲氏二房娶杰史氏 ,而這些世代姑舅表的彝族姻親,即羅洪、惹茲、杰史、博史、沙馬等家支,不是土司就是黑彝,這在涼山彝族是罕見的例外。由此可見,這個家支為土司后裔的秘密,早被涼山上層社會所知曉。亦可見,世人將這個家支簡單歸類為白彝,有不妥之處。
講到舊時的涼山彝族,漢人及漢人學者,往往過于強調黑彝、白彝之別,視黑彝為貴族、白彝為仆役,可我們認為,如此簡化涼山彝族社會的復雜情勢,不免以偏概全。
按白彝、黑彝之說,木武斯茲家支為利利土司屬下的白彝,一面為利利土司所奴役,一面受利利土司的保護,而事實上,這個家支世代為土司衙門的武官,恰恰以保護土司為己任;且早在斯茲伍各出生前,這個家支就有自己的管家 、畢摩 、阿加、呷西,與所謂的貴族性質的黑彝別無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