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支呷阿魯
斯茲伍各不及周歲時，嶺承恩土司病逝于安寧場之上衙門。他的穿了九層衣的遺體被抬起，走古道一路浩蕩至甘洛田壩，在宜地茲莫家的火葬林中，架起九層杉木柴火，一把火燒得干干凈凈，按彝家葬俗行葬禮，以便他的亡靈最終回歸祖先處。又因他是朝廷二品命官，“唯尊國制，謹(jǐn)備衣棺掩殮”，便建了宏偉壯觀的衣冠冢，又仿了漢人的土葬制。
嶺承恩死后，他的威嚴(yán)、榮耀以及他平衡于漢彝間的文治武功，僅留在他的墓志銘上，如今鮮為人知。后人廣為流傳的一個傳說，講嶺承恩是個毫無常識的笨伯，講他坐船游西昌邛海時，竟信了漢人同僚的攛掇，把皇帝所賜的鐵帽扔到湖里，結(jié)果失了官帽官職，亦失了大官的威儀，讓人笑話至今。殊不知，嶺承恩自小“學(xué)宗孔孟六經(jīng)書，誦讀詳明，技效孫龐，三尺劍操練純熟”，能文能武，漢彝皆通，是涼山彝族的睿智者。
另一個傳說是，一位太平軍將領(lǐng)為彝兵俘獲，正要被捆起，嶺承恩忙阻攔道：“成為王，敗為寇，休得捆綁！”在他看來，成敗乃兵家常事，你今日捆了人家，說不定哪天你就被人家捆起。那漢人將領(lǐng)問：“君為何人？”嶺承恩答：“吾乃越巂土司嶺承恩?！睗h人將領(lǐng)道：“我就是石達(dá)開，君既仗義，當(dāng)助你受封受祿。”嶺承恩招來轎子，稱石達(dá)開為王爺，手扶轎桿請王爺上轎，惺惺相惜，禮遇被俘的翼王。
不用說，事后嶺承恩果然如翼王所言受封受祿，清朝穆宗皇帝于同治二年七月十二日上諭“嶺承恩著改給土游擊世職，頒換煖帶密土游擊印信，仍賞給恒勇巴圖魯名號”，成了涼山最出名的土司。
怕是先入為主的原因，斯茲伍各的父親孫念發(fā)對嶺承恩土司也無甚好感，只崇拜先前的安平康土司。自斯茲伍各記事起，只見父親講安土司的事，不提嶺土司。
牙牙學(xué)語后不久，父親就在火塘旁叫斯茲伍各嘰哩咕嚕背家譜；凡五個音節(jié)為一句，一串串往下背。木武斯茲家譜的前幾句是“打山伙普德，木武斯茲令，勒支安撫令，尼木利利茲……”，中間是“吉木伯伙－伯伙伙子－伙子巴哈－巴哈拉普－拉普利利－利利主婁……”，最后是“阿木巴奎－巴奎念發(fā)－念發(fā)伍各”。不懂甚么意思，只是小和尚念經(jīng)，有口無心念下去就是了。小孩子記性好，幾十句竟幾天就記住了，且終身不忘。
彝族人講，不會背父親的家譜，家支不認(rèn)你；不會背舅舅的家譜，親戚不認(rèn)你。又講在涼山，有互不認(rèn)識的，沒互不沾親的。又講會背了家譜，走到哪家吃到哪家，走遍涼山不用背糧食。而彝族家譜是父子連名，即便綿綿七十余代，也不足二百個字要背，所以背家譜雖是彝家男孩的第一重要事情，卻也并不煩難。
孫家與嶺家同是斯茲家支，孫家會從這兩家分支前背起，由最早的祖先，滔滔不絕地背到自己的曾祖、祖父、父親和本人，以及本人的兒子、孫子甚而重孫。
最厲害的是涼山各地的畢摩，他們是本民族的有心人，或自曲涅、古侯背起，或自篤慕、六祖背起，或自雪族十二子背起，甚而自哎哺背起。
彝族的哎與哺，類同于漢族的地與天或陰與陽。哎哺分離，其若隱若現(xiàn)、若有若無之際，便是漢族所稱的太極，也是現(xiàn)代西方混沌學(xué)所稱減熵的起始。由此可見，彝族文化的古老而獨(dú)立、紛繁而細(xì)致，其精神世界的異彩紛呈，竟是迥異于他們家居生活的簡樸簡陋，實(shí)令人瞠目訝異。
世代服務(wù)于斯茲伍各家的沙馬老畢摩，不但背得起涼山彝族史詩《勒俄特衣》，而且會拿彝文把它寫出來，寫到紙頭上；他的手抄彝文經(jīng)書，是斯茲伍各最早見到的文字。在日常生活中，以前彝族并無認(rèn)字識句的習(xí)慣，亦無書信往來以及訂立契約的必要，所以讀寫古老的彝文，只是畢摩念經(jīng)時的一項職業(yè)技能。因此，自古以來彝文只是畢摩記錄、傳承史詩和經(jīng)書的一個符號體系，并無漢人所謂識字讀書的啟蒙功能。所以，當(dāng)年的彝家小孩無讀書識字之苦，他們于本民族的知識，若史詩、家譜、故事、諺語、習(xí)慣法案例等等，大多來自于畢摩、德古、克智者及家中長輩在火塘旁的生動口述；口口相傳，朗朗傳誦，有表情有音律，令人終身難忘。
沙馬老畢摩所講的所寫的古老故事，日積月累竟比河里的石頭還多，但年幼的斯茲伍各記住的卻只有支呷阿魯，這是他百聽不厭的英雄故事。老畢摩在婚禮上、葬禮上、曉補(bǔ)反咒時，尼木撮畢送祖靈時……都要講支呷阿魯?shù)纳窆ι窳?，甚而畫了支呷阿魯?shù)纳裣瘢员Ｓ觾措U類儀式的順利進(jìn)行。
老人吟唱時的揚(yáng)抑頓挫，或徐或疾，時而高亢時而低沉，是彝家畢摩獨(dú)有的調(diào)調(diào)，哪個也學(xué)不來；且每次的吟唱，都不會一樣；還是講支呷阿魯，還是講支呷阿魯?shù)氖虑椋志涞慕M合，比喻的出彩，又換了新花樣。單是火塘前的神秘氣氛，單是法鈴法帽的異怪樣子，單是老畢摩表情沉穩(wěn)的黧黑面孔，就使斯茲伍各牢記不忘了。
支呷阿魯生于昭覺那邊的交特木古，彝語為鷹之地。那兒有一座高山叫俄卓旦烏，高山上住的是蒲莫家。蒲莫家有三個漂亮女孩，長女叫蒲莫金瑪，二女叫蒲莫旦果，三女叫蒲莫列依。一日蒲莫列依在后山織羊毛布的時候，天上飛來兩只鷹，滴下三滴血。第一滴掉在蒲莫列依的頭發(fā)上，穿過她的九層辮子；第二滴掉在蒲莫列依的衣服上，穿過她的九層瓦拉；第三滴掉在蒲莫列依的裙子上，穿過她的九層彩裙。于是，蒲莫列依就懷上了支呷阿魯。
漢族也有這樣的神話故事。司馬遷于《史記·秦本記》中寫道：“女脩織，玄鳥隕卵，女脩吞之，生子大業(yè)……”這個有玄鳥血統(tǒng)的大業(yè)，便是秦始皇的祖先。平心而論，彝族的鷹滴血較之于漢族的鳥隕卵更有意義。前者是一個民族的英雄神話，后者只是一個姓氏的奇異附會，其內(nèi)涵之深度，不可同日而語。
支呷阿魯是龍年龍月龍日龍時生。出生以后，第一夜不吃母親的奶，第二夜不給母親抱，第三夜不愿穿母親給他做的衣服。于是，母親把他扔到山谷里，不要他了。山谷里有一條龍，支呷阿魯見了龍竟不哭不鬧了，喝龍的奶，吃龍的食，穿龍的衣。且一歲就玩起弓箭來，披神甲，騎神馬，使神犬，替天行道，保境安民，殺盡害人的妖魔鬼怪。
有學(xué)者稱，蒲莫列依的“蒲”字，是“濮”的同音字，認(rèn)為蒲莫列依是彝族稱之為濮蘇烏烏的濮人女子。這顯然是考證者的無端聯(lián)想，不免牽強(qiáng)之嫌，也掃了彝家的興。若濮人女子滴了鷹血懷孕，就成了濮人的神話，不必彝族代代相傳。
支呷阿魯時代，白天有六個太陽，夜里有七個月亮，長蛇比田坎還粗，青蛙比籮筐還大，彝民苦不堪言，若在水深火熱中度日。支呷阿魯頭頂白云天，腳踏黑土地，左手執(zhí)銅叉，右手提銅網(wǎng)，左手執(zhí)銅弓，右手拿鐵劍；射日剩獨(dú)日，射月剩獨(dú)月；打蛇手指粗，壓在石埂下；打蛙手掌大，壓在土埂下。其結(jié)果是，獨(dú)日眼已瞎，獨(dú)月腿已瘸，獨(dú)日獨(dú)月都見支呷阿魯怕，不肯露面了。這時候，公雞講獨(dú)日射不得，獨(dú)月不得射。公雞跟支呷阿魯歃血為盟，叫他抽寶劍在雞冠上刻九道冠齒，贈太陽九把鐵針去刺望太陽者，贈月亮一根拐杖拄它的瘸腿以便正常行走。如此一番折騰，獨(dú)日獨(dú)月才敢走出它們的藏身之地，白天黑夜輪流掛天空。
這個彝家故事跟漢族的后羿射日相仿。古本《山海經(jīng)》稱：“堯時十日并出，堯使羿射十日，落沃焦。”后羿非但射下了九個太陽，而且殺了兩個頭的封豨、一口吞象的修蛇等惡獸，亦為民除害，功在千秋，至今為人稱道。
舊時的彝家課子，是常聽畢摩念經(jīng)講故事。因熱衷于支呷阿魯神話，斯茲伍各像每個有靈性的彝家小孩一樣，自幼就明白了人世間的一些事情，懂得了生活中的一些常識。比如由支呷阿魯神話，就曉得小孩子不聽話是要給母親扔到山溝里去的，曉得看漂亮女孩的容貌與衣著賞心悅目，曉得刻苦習(xí)武是克敵制勝的必要，曉得與朋友結(jié)盟、與敵人和解的方法和途徑，等等等等。
母親織羊毛布要海里的兩根九丈九尺的長發(fā)，支呷阿魯就排山倒海去找。母親被吃人的女魔擄去，支呷阿魯就一路殺遍惡獸去救。母親被雷公劈死，支呷阿魯就拿銅網(wǎng)罩住變成犁鏵的雷公，打得他在銅網(wǎng)里哀聲求饒。海底有兩塊巨石，紅巨石壓著美女金烏，藍(lán)巨石壓著美女金列。這對姐妹要去射日射月，路過火焰山問海神借水滅火，哪個曉得海神竟拿來兩塊巨石，把她們壓在海底下。這對美女姐妹給支呷阿魯救起后，就一同嫁給了替她倆射日射月的支呷阿魯。金烏住在海的東面，金列住在海的西面，支呷阿魯是東面住十三天，西面住十三天。可意外事件時有發(fā)生，忽而有野牛傷人，忽而有孔雀吃人，支呷阿魯常因降魔除妖而誤了約定的時間。于是金烏以為支呷阿魯偏心于金列，金列以為支呷阿魯偏心于金烏。于是金烏悄悄剪了神馬的左翅，金列悄悄剪了神馬的右翅，支呷阿魯由金烏處騎神馬飛往金列處的時候，一說由金列處飛往金烏處，那個被剪了雙翅的神馬，于半途飛不動了，掉到海里了。原本拿母親的銀針指一指大海，海水就會讓出一條道來，可偏偏那根銀針沒帶在身上，結(jié)果支呷阿魯就墜海給淹死了。
成年后，斯茲伍各對母親的百依百順，必先嘗了湯藥才給母親喂，是學(xué)了支呷阿魯?shù)娜藗愋⒌溃@有別于漢族子弟讀四書五經(jīng)學(xué)孝道。而斯茲伍各生前娶了九房夫人，其中的兩房是一對彝家姐妹，而他的各房夫人，也是各有各的住處，怕也是受了支呷阿魯故事的影響。實(shí)際上，支呷阿魯故事是涼山彝族風(fēng)俗的生動寫照，是以通俗易懂的說唱形式，將這些傳統(tǒng)風(fēng)俗鏡像般投射到每個彝家孩子的心底里，具民族文化傳承之功效。
普通彝家男孩對支呷阿魯?shù)某绨菖c模仿都十分有限，而出身于世代武官之家的斯茲伍各，他于父親督導(dǎo)的習(xí)武中，于兄長沉穩(wěn)的格斗中，慢慢膨脹著頂天立地的野心。而他的尚武好斗，爭強(qiáng)斗狠，不是趕雞攆狗，就是上房揭瓦，三天兩頭惹禍，有時他父親不得不拿了拴狗的鐵鏈把他拴起。而父親拴他時的表情，是氣憤與欣喜兼而有之；氣的是他一抬手就打斷了鄰里小孩的胳膊，喜的是這孩子于家傳武功有出色的悟性。教習(xí)時并未講這是家傳秘訣，長子只當(dāng)一般槍法劍法去學(xué)，而這個幼子卻心領(lǐng)神會，每每知道其要點(diǎn)要義，各招各勢一學(xué)就會，得心應(yīng)手，而孫家拿手的繩鏢，更是使得純熟；到八九歲的時候，竟有時會擊倒年長他八九歲的大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