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環(huán)秀山莊
陳從周
蘇州環(huán)秀山莊為江南名園之一。園中迭石系吳中園林最杰出者，是研究我國古代迭山藝術(shù)的重要實例。
環(huán)秀山莊位于蘇州市景德路，本五代廣陵王錢氏金谷園故址。入宋歸朱伯原，名樂圃。元時屬張適。明成化間為杜東原所有，旋歸申時行。中有寶綸堂，其裔孫改筑蘧園，建來青閣，魏禧作記。清乾隆間，蔣楫居之①，掘地得泉，名曰“飛雪”。畢沅繼蔣氏有此園，復(fù)歸孫補山家②。道光末屬汪氏③，名耕蔭義莊、顏曰環(huán)秀山莊，又名“頤園”。
環(huán)秀山莊原來布局，前堂名“有榖”，南向前后點石，翼以兩廊及對照軒。堂后筑環(huán)秀山莊，北向四面廳，正對山林。水縈如帶，一亭浮水，一亭枕山。西貫長廊，盡處有樓，樓外另疊小山，循山徑登樓，可俯視全園。飛雪泉在其下，補秋舫則橫臥北端。
主山位于園之東部，后負山坡前繞水。浮水一亭在池之西北隅，對飛雪泉，名問泉。自亭西南渡三曲橋入崖道，彎入谷中，有澗自西北來，橫貫崖谷。經(jīng)石洞，天窗隱約，鐘乳垂垂，踏步石，上蹬道，渡石梁，幽谷森嚴，陰翳蔽日。而一橋橫跨，欲飛還斂，飛雪泉石壁，隱然若屏，即造園家所謂“對景”。沿山巔，達主峰，穿石洞，過飛橋，至于山后。枕山一亭，名半潭秋水一房山。緣泉而出，山蹊漸低，峰石參錯，補秋舫在焉。東西二門額日“凝青”、“搖碧”，足以概括全園景色。其西為飛雷泉石壁，澗有步石，極險巧。
園初視之，山重水復(fù)，身入其境，移步換影，變化萬端。概言之，“溪水因山成曲折，山蹊隨地作低平”，得真山水之妙諦，卻以極簡潔洗練之筆出之。山中空而渾雄，谷曲折而幽深。中藏洞、屋，內(nèi)貫澗流，佐以步石、崖道，宛自天開。蹬道自東北來，與澗流相會于步石，至此仰則青天一線，俯則清流幾曲，幾疑身在萬山中。上層以環(huán)道出之，繞以飛梁，越溪渡谷，組成重層游覽線，千巖萬塹，方位莫測，極似常熟燕園(又名燕谷④)，唯用石則不同(燕谷用黃石，山莊用湖石)。留園西北角，一溪之上，架橋三層，命意相同，系晚明周秉忠(時臣)疊，時間早于造燕園的戈裕良，可知其手法出處。
環(huán)秀山莊假山，傳出乾嘉間常州戈裕良手。文獻可征者，唯錢詠《履園叢話》，近人王謇《瓠廬雜綴》所記亦襲是說。茲就戈氏今存作品，如常熟燕園、揚州意園小盤谷(據(jù)秦氏藏意園圖記)，及乾嘉時代疊山之特征，可確定為戈氏之作。
--------------------------------------------------------------------------------------
①蔣楫字濟川，清乾隆時官刑部員外郎十年。兄日梅，官戶部郎中；恭棐官翰林，撰有《飛雪泉記》。諸蔣中楫家最饒。
②據(jù)袁枚《小倉山房續(xù)集》卷三十二有《太子太保文淵閣大學(xué)士一等公孫公神道碑》。孫士毅，字智治，號補山，謚文靖，杭州人。葉銘《廣印人傳》：“文靖孫均字古云，襲伯爵，官散秩大臣，工篆刻，善花卉。中年奉母南歸，僑寓吳門，所交多名流，極文酒之盛。”錢泳《履園叢話》卷十二《堆假山》條：“近時有戈裕良者，常州人，其準法尤勝于諸家，如儀征之樸園、如皋之文園、江寧之五松園、虎丘之一榭園，又孫古云家廳前山子一座，皆其手筆。”戈氏創(chuàng)疊石鉤帶聯(lián)絡(luò)，如造環(huán)橋法。見同書同卷。
③馮桂芬《耕蔭義莊記》：“相傳宋時樂圃，后為景德寺，為學(xué)道書院，為兵巡道署，為申文定公祠。乾隆以來，蔣刑部楫、畢尚書沅、孫文靖公士毅迭居之。東偏有園，奇礓壽藤……，”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立義莊。
④錢泳《履園叢話))卷二十《燕谷》條：“燕谷在常熟北門內(nèi)令公殿右。前臺灣知府蔣元樞所筑。后五十年，其族子泰安令因培購得之，倩晉陵(常州)戈裕良疊石一堆，名曰燕谷。園甚小，而曲折得宜，結(jié)構(gòu)有法。余每入城，亦時寓焉。”
我對于清代假山，約分為清初、乾嘉、同光三時期。清初猶承晚明風(fēng)格，意簡而蘊藉，雖疊一山，僅臺、洞、磴道、亭榭數(shù)事，不落常套，而光景常新，雅雋如晚明小品文，耐人尋味。至乾嘉則堂廡擴大，雄健碩秀，構(gòu)山功力加深，技術(shù)進步，是造園史上的一轉(zhuǎn)折點。而戈氏運石似筆，揮灑自如，法備多端，實為乾嘉時期疊山之總結(jié)者。此時期假山體形大，腹空，中構(gòu)洞壑、澗谷，戈氏復(fù)創(chuàng)鉤帶法，頂壁一氣，技術(shù)先進，結(jié)構(gòu)合理，視前之純以石疊與土包石法有異，較疊山挑壓之法提高。能以少量之石，疊大型之山，環(huán)秀山莊即為典型例子，非當(dāng)時有較充裕的經(jīng)濟基礎(chǔ)與先進之疊山技術(shù)，不克臻此。杭州文瀾閣、北京乾隆御花園，皆此類型。當(dāng)時社會傾向于大山深洞，而匠師又能抒其技，戈裕良特當(dāng)時之翹楚。降及同光，經(jīng)濟衰落，技術(shù)漸衰，所謂土包石假山興起，劣者僅知有石，幾如積木。我曾譏為“排排坐，個個站，’豎蜻蜓，迭羅漢，有洞必補，有縫必
嵌”。雖蘇州怡園假山在當(dāng)時刻意為之，仍居中乘；其洞苦擬環(huán)秀山莊者，然終嫌局促。
山以深幽取勝，水以灣環(huán)見長，無一筆不曲，無一處不藏，設(shè)想布景，層出新意。水有源，山有脈，息息相通，以有限面積(園占地約2．4市畝，假山占地約半市畝)造無限空間；亭廊皆出山腳，補秋舫若浮水洞之上。此法為乾隆間造園慣例，北京乾隆御花園、承德避暑山莊等屢見不鮮，當(dāng)自南中傳入北國者。西北角飛雪巖，視主山為小，極空靈清峭，水口、飛石，妙勝畫本。旁建小樓，有檐瀑，下臨清潭，具曲盡繞梁之味。而亭前一泓，宛若點睛。
疊石之法，以大塊豎石為骨，用劈斧法出之，剛健矯挺，以挑、吊、壓、疊、拼、掛、嵌、鑲為輔，計成所創(chuàng)“等分平衡法”，至此擴大之。洞頂用鉤帶法。疊石既定(戈氏重疊石，突出使用，下腳石以黃石為之)，骨架確立，以小石掇補，正畫家大膽落墨，小心收拾，卷云自如，皴自峰生，悉符畫本，其筆意兼宋元山水畫之長。戈氏承石濤之余緒，洞悉拼鑲對縫之法，故紋理統(tǒng)一，宛轉(zhuǎn)多姿，渾若天成。常州近園(康熙十一年，即公
元1672年笪重光有記，王石谷有圖)，映水一山，崖道、洞壑、磴臺，楚楚有致。此園早于戈氏，度戈氏必見此類先例，源淵有自，總結(jié)提高。但洞頂猶為條石，為早期作品可證。壁巖之法，計成已有論述，而實例以此山為最。崖道之法，常、錫故園用之者，視蘇州為多(常州近園、無錫明王氏故園、石壙灣孫氏祠假山)，此山更為突出。網(wǎng)師園假山亦佳，似為同時期稍晚作品。戈氏疊山以土輔之，山巔能植大樹，此山與常熟燕園皆然，惜主山老楓已朽。
移山縮地，為造園家之慣技，而因地制宜，就地取材，擇景模擬，疊石成山，則因人而別，各抒其長。環(huán)秀山莊仿自蘇州陽山大石山①，常熟燕園模自虞山，揚州意園略師乎山堂麓，法同式異，各具地方風(fēng)格。再如蘇州網(wǎng)師園之山池，其藍本乃虎丘白蓮池，實同一例。環(huán)秀山莊無景可借，洞壑深幽，小中見大；而燕園借景虞山，燕谷石壁，儼如山麓；意園點石置峰，平遠舒卷，“園以景勝，景因園異”。大匠不以式囿人，而能信手
拈來，法存其中，皆成妙構(gòu)。
環(huán)秀山莊假山，允稱上選，疊山之法具備。造園者不見此山，正如學(xué)詩者未見李、杜，誠占我國園林史上重要之一頁。
我每過蘇州，必登此假山。去冬與王西野、鄒宮伍二同志作數(shù)日盤桓，范山模水，征文考獻，各抒已見，乃就鄙意為此文。
---------------------------------------------------------------------------------------
①環(huán)秀山莊在清初曾為陽山巨富朱氏宅園，入口小弄原名陽山朱弄，今訛為楊三珠弄。
原文1978年5月發(fā)表于南京博物院《文博通訊》第19期(1978年5月)
本站僅提供存儲服務(wù)，所有內(nèi)容均由用戶發(fā)布，如發(fā)現(xiàn)有害或侵權(quán)內(nèi)容，請
點擊舉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