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玉山
和《聊齋志異》里的其他故事不同的是,男主似乎挺正派,沒那么色急;女主也不是什么狐仙鬼魅,妥妥的人類一枚。
一,前半截故事疑似誤入“三言”片場
這個故事叫《瑞云》,也是女主的名字。她是杭州名妓,色藝雙絕,身價無匹,千金難求。
男主賀生,照例是個窮書生,久慕艷名,豁出去花個茶圍錢開開眼。不料瑞云,那么多富商貴介不放在眼里,卻也照例一眼相中了既身無長物也身無長處的窮書生,不僅“坐語良久,眉目含情”,而且寫了首情詩送給他。
想不通吧,誰也想不通啊。這個問題也一直困擾著我:到底差在哪兒?
賀生可能興奮得想不到這些,沒兩天又屁顛顛趕去了。
這一次瑞云更主動,直接說:今晚不走了好嗎。
一句話就把賀生打醒了——哪里出得起這個費用哦?孤注一擲,一晌貪歡,然后呢?不過啦?賀生只好做出艱難的抉擇,含恨告退。
故事到這里,還沒有什么聊齋氣息,直讓人懷疑,是不是誤入了“三言”片場。
二,窮書生是怎么撿到便宜的
賀生給嚇壞了,再也不敢起什么念頭。就這么過去一兩年,卻聽說,瑞云落難了,變得又黑又丑,淪為干粗活的婢女。
原來瑞云有次遇到一位奇怪的客人,沒聊上幾句,起身伸手在瑞云額頭一點,說,可惜可惜,便揚長而去。這一點,竟然留下一個黑印,逐日擴大,布滿頭面,形容恐怖。
賀生不忍看瑞云落難,要為她贖身。都這樣了,當然叫不上價,但賀生仍然得變賣田地,才湊夠了錢。
本來連過一夜都做不到,現(xiàn)在竟把人娶回來了——還是那個人嗎?是,也不是。
這是他倆之間的事,我們無權置喙,畢竟,當事人自己愿意就好。
又過一年多,賀生去外地,遇到一個叫何生的——是個神仙吧,說,當年我惋惜瑞云絕世之姿而淪落風塵,于是施法來保護她,把她留給真正愛她的人。
賀生請求何生為瑞云恢復容貌,何生便隨他回家,打了一盆水,讓瑞云洗臉,瑞云洗后立即美艷如初。而何生乃悄然而去,不知所終。
你看,窮書生到底撿到便宜。
美人青眼有加在前,神仙著意成全于后,賀生到底優(yōu)秀在哪里呢?
三,故事的真相映照出窮書生骨子里的卑賤與悲傷
初讀這個故事還是很感動的:為賀生的癡情。
他不是一個逐色之人,講的是心,而非顏值。如此深情,不僅在《聊齋志異》,簡直在所有的舊小說里,都算得上是個異數(shù),或者俗話說的,奇葩。
杜拉斯《情人》里說:
“與你那時的面貌相比,我更愛你現(xiàn)在備受摧殘的容顏?!?/span>
這深情款款的詩句好像就是為賀生與瑞云寫的。
也為瑞云慶幸:終于獲得自己的幸福,而且,一場有驚無險的奇遇后,恢復了美麗的容顏。
但是再想一想,味道就不對了。
賀生真的不好色嗎?最初的兩次登門,難道不是為了獵艷,而是因為仰慕她的美德?
如果賀生愛上的是瑞云美麗的內心,那么又何必請求何生施法,何生又何必多事呢。
而瑞云的幸福亦令人心酸:她就無權擁有自己的意愿嗎?何生憑什么替她的命運做主?“為你好”,就可以不尊重嗎?神仙了不起???這樣做神仙,我瞧不起他。
最后何生為什么不打招呼就跑了?是怕人家揍他吧。擱我這,我肯定是要揍的。
但這些都不是重點。這個故事里,最可悲的是賀生。
他真的知道自己的心嗎?
賀生說:“人生所重者知己。卿盛時猶能知我,我豈以衰故忘卿哉!”
原來他是在還情,為了瑞云的兩次垂青:一首情詩,一次共度春宵的邀請。
這是一個多么缺少被肯定、被尊重,而且更缺少自信的人啊。
卑微到極點的生命,哪怕得到一丁點溫暖,也足以令他感動得不管不顧——哪怕那丁點溫暖也是付費的。
賀生還上這份情,就填補了自己內在的虛弱。他把自己感動了,以為這就是愛情,其實,不過是垂憐自己。
可是,為什么賀生就不能享用高光時刻的心上人呢?為什么只有被污損被毀壞的,才輪得到他?
一個窮書生,就只能指望撿便宜?這是誰規(guī)定的?
他沒有做錯什么,不過是窮而已。這世上,窮,或許就是窮人不可饒恕的原罪。
到這里我忽然明白了,什么“何生”?哪有什么“何生”?
“賀生”、“何生”,讀起來就是一回事。蒲松齡這個設置,是在暗示:何生并不存在,他是賀生想象出來的。
感動是不能持久的。被感動也好,感動自己也好,都無力說服現(xiàn)實:曾溫暖過自己,令自己念念不忘的,其實不是眼前這個狀貌可怖的人,而是記憶里那個艷光四射的美女。
感動是干不過缺憾的。所以困境之中,賀生只能在想象里尋求解決之道。
這個故事就是這么可悲,它無比清晰地映照出窮書生骨子里的卑賤與悲傷。窮而無力,便失去一切,沒有權利自信,沒有權利愛,只剩一點點感動,用以苦撐著單薄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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