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劉中馳
揀佛豆，在《紅樓夢(mèng)》里賈母借以結(jié)壽緣，場(chǎng)面莊重，一豆一佛音。賈母揀的佛豆就是蠶豆，初一想，這蠶豆和佛怎能粘連在一起呢？恍然，那蠶豆憨厚肥實(shí)，那瞇成線的眼睛，看著就喜人。
李時(shí)珍說，豆莢狀如老蠶，故名蠶豆。開花的蠶豆似剛睜開眼的蠶蟲，打量著村莊，沿著地頭田埂，一路摸索著蔓生在院邊溝角，園壟菜間，浩浩蕩蕩，與人熱戀。在鄉(xiāng)村，人們常說，三月里炒青蠶豆——又是親又是熱（又是青又是熱）。蠶豆愛和村莊的人們親熱，白底黑邊的小花，一刻不停地閃著曖昧的眼神，像小媳婦剛?cè)腴T，驚喜不已。等花兒凋零，串串豆莢，嫩的青綠，一簇簇，攏在一起，宛如佛手，靜謐安然，迎著春光昂揚(yáng)。
“向自山頂西望，翠色襲人者即此，皆麥與蠶豆也。”徐霞客看到的春日蠶豆，遼闊，深遠(yuǎn)，在田埂地畔與小麥相依相偎，交織磅礴。仿如兒時(shí)的鄉(xiāng)村，青青麥苗，青青的蠶豆，兩小無猜般在田野里肆意奔跑，用青綠渲染它們的足跡，引來一片片蜂呀、蝶呀的追逐嬉鬧。鄉(xiāng)村，因有了蠶豆，四野歡快了起來，被寒冬夾裹的村莊，緩過了神，舒展著筋骨，被蠶豆裝扮的綠意盎然。蠶豆花開映女桑，方莖碧葉吐芬芳，在曠野，和伙伴們沒心沒肺地奔跑玩耍，采花，編花環(huán)，過家家，四野的清風(fēng)微醺，只聽得到童聲回蕩。
剝蠶豆是最美妙的，飽滿的蠶豆在青衣帳里躺著，等待著你去揭開一個(gè)個(gè)面紗。清晨，奶奶剛從地里抱回一捆蠶豆，一摞鋪在地上，從墻腳拎出一竹凳，坐在大門口，腳邊一堆蠶豆，小狗臥在身旁打盹，小白羊慢條斯理地嚼著蠶豆葉，仿佛整個(gè)春天在它嘴里蔓延般喜慶安詳。蠶豆一粒粒從奶奶的手里蹦出，路上有行人她應(yīng)和著，沒人了，她低頭剝豆。此刻，她靜心剝豆，什么都不想，抑或什么都在想，她想今天中午這蠶豆該如何做給孫兒吃呢？今天這蠶豆有沒有老伴的靈氣呢？畢竟這蠶豆在老伴的墳地長(zhǎng)了大半年了。她的思緒隨著陽光撲閃，內(nèi)心千絲萬縷，臉上波瀾不起。一粒蠶豆，讓她的時(shí)光飛舞旋轉(zhuǎn)。
“新蠶豆之嫩者，以腌芥菜炒之，甚妙。隨采隨食方佳?！薄峨S園食單》里說，現(xiàn)采現(xiàn)燒的蠶豆最美味，說的就是我家，從屋后摘下的蠶豆，剝殼，洗凈即可入鍋，前后不過半小時(shí)。那鮮嫩隨著清炒，抑或臘肉咸菜炒都美味難擋，最簡(jiǎn)單的就是蠶豆飯了，往米飯鍋里一倒，飯糯蠶豆香，鮮嫩清甜，胃口大開。最愛母親做的蠶豆糊，洗凈的蠶豆，拌上面粉，再打幾個(gè)雞蛋，油鍋里慢煎，金黃里潛藏翠綠，煞是好看，加水，水沸放鹽，加蔥花，大功告成，養(yǎng)眼饞胃，片片黃云夾裹著碧玉，爽滑柔糯，吃一口，滿嘴的春意盎然，實(shí)在鮮美。
童年四野玩耍，玩累了，找一干涸的溝渠，野草干柴攏一堆，揪一把蠶豆，點(diǎn)火燒烤，不一會(huì)兒，那清香就在火焰中彌漫。火滅后，從火堆里扒拉出燒熟的蠶豆，趁熱，入口，嘴滿足了，心妥帖了。翠莢中排淺碧珠，甘欺崖蜜軟欺酥。一粒粒熱騰爽口，伙伴們把剝開的蠶豆，扔向半空，比賽誰接得準(zhǔn)，拋得高，樂此不疲。
農(nóng)家的蠶豆總歸會(huì)多的，吃不完的蠶豆，一部分留作來年的種子，一部分曬干，留著冬天過年吃，曬干的蠶豆粒，浸水一泡，仿佛回魂般，和紅燒肉一起炒，吸足肉汁的蠶豆，更是油光飽滿，在舌尖上蹦跳。大年夜，挖一瓢干蠶豆，在燒紅的鍋里翻炒，像剛起網(wǎng)的魚兒，活蹦亂跳，在鍋里噼里啪啦，待到濃香縈繞，便可起鍋，冷卻，嚼一粒，嘎嘣脆響，清香沁鼻。一邊看春節(jié)晚會(huì)，一邊嘴里嘎嘣脆。奶奶一輩子就是牙口好，年年冬日，她的口袋里定少不了干脆的炒蠶豆，倚在暖陽斜照的墻角，吃著沁香的蠶豆，一整個(gè)冬日的光陰，豆子都在她牙齒間打轉(zhuǎn)。
燈火如豆，總覺得這豆就是蠶豆，蠶豆燈火般，照耀著童年時(shí)光，陪伴著奶奶的暮年光陰，溫暖著村人慈悲的脾胃，舍豆其誰呢，蠶豆有善緣，帶著迷人的眼睛淺笑，那紫色的笑，蔓延無盡的時(shí)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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