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畢全忠
《紅樓夢》第五回預告了“金陵十二釵”的結(jié)局。十二個女子的最終結(jié)果都有預示，毫無例外，一個也不會漏掉。這是曹雪芹構(gòu)思全書的總綱。全書內(nèi)容都是演繹這個總綱?？墒?，今天我們能看到曹雪芹原稿的只有八十回，只演繹了秦可卿一個人的最終結(jié)局——病死，其他十一“釵”的最終結(jié)局都沒有來得及寫。而秦可卿病死的結(jié)局又跟第五回里預告的她是自縊身亡不相符合。曹雪芹為什么要把秦可卿的死從自縊改為病死，我已在《曹雪芹塑造秦可卿這個形象的真意》一文中作了詳細分析，這里不再重說。此文專門要說的是林黛玉最終是什么結(jié)果。
林黛玉與賈寶玉、薛寶釵是《紅樓夢》里三個最主要的人物形象，他們集中體現(xiàn)了《紅樓夢》的思想深度和藝術(shù)成就。而他們的最終結(jié)局，尤其是林黛玉的結(jié)局，是體現(xiàn)曹雪芹的藝術(shù)構(gòu)思、關(guān)乎曹雪芹的美學理想、關(guān)乎《紅樓夢》思想藝術(shù)成就的重大情節(jié)，非同小可，曹雪芹一定要精心構(gòu)思寫作的。這正是他藝術(shù)創(chuàng)造功力的重要體現(xiàn)，因此不可不察。
析“玉帶林中掛”
按說，林黛玉的結(jié)局第五回的《金陵十二釵》正冊里也預告了的：“兩株枯木，木上懸著一圍玉帶”，判詞是“玉帶林中掛”，兩株枯木寓意“雙目已枯”，即眼淚已盡，但這不是她死亡的直接原因。“玉帶林中掛”才是她最后的結(jié)局，顯示她是自縊身亡的。薛寶釵則是“金簪雪里埋”，是凍餒而死的。問題是曹雪芹在八十回中還沒有寫到林黛玉和薛寶釵之死。從脂硯齋、畸笏叟等人的批語來看，也沒有一字提及她們兩人的結(jié)局。有人要說了，所謂“玉帶林中掛”只是隱含“林黛玉”三個字而已，并不是預言林黛玉自縊。但這樣一來，關(guān)鍵的“掛”字就沒有了著落，這個判詞里就不預言林黛玉的結(jié)局了，不僅單單隱含林黛玉的姓名沒有意義，也跟曹雪芹的整體構(gòu)思不符。因此，“玉帶林中掛”分明是預言林黛玉是自縊而亡的。如果情況僅只如此，倒也簡單，那就可以料定林黛玉是自縊而亡的?？墒?，從現(xiàn)在看到的資料來說，問題又有點復雜。
明義讀到的抄本
乾隆年間有個叫明義的人，一生做乾隆朝太仆寺所屬“上駟院”的侍衛(wèi)，是伺候皇帝騎馬登輦的警衛(wèi)這樣一個吏員。明義大約比曹雪芹小二十多歲。這個明義讀到了《紅樓夢》的一個抄本，寫了《題紅樓夢》詩二十首。這組詩前有個序：“曹子雪芹出所撰《紅樓夢》一部，備記風月繁華之盛。蓋其先人為江寧織府，其所謂大觀園者，即今隨園故址。惜其書未傳，世鮮知者，余見其抄本焉”這二十首詩皆鄙俗不堪，但卻透露出早期《紅樓夢》抄本中的一些內(nèi)容。其中第十八首是：“傷心一首葬花詞，似讖成真自不知；安得返魂香一縷，起卿沉痼續(xù)紅絲？”是寫林黛玉的。說要“返魂香”，那顯然林黛玉已經(jīng)“離魂”即死了，死因是“沉痼”，是重病而死。就是說，明義看到的抄本里，曹雪芹就寫林黛玉是病死的。從明義的身世、交游及《題紅樓夢》詩序的口氣看，他可能也跟曹雪芹認識，明義讀這個抄本時曹雪芹可能還在世，因此，這個抄本應該是據(jù)曹雪芹原稿抄的。既然是病死，就跟第五回里的“玉帶林中掛”不相符合了。這是怎么回事呢？這個問題留待后面解析。
高鶚的“掉包騙婚計”
高鶚續(xù)寫的《紅樓夢》后四十回里，寫到了林黛玉的死，寫她是病死的。明義看到的《紅樓夢》抄本里，林黛玉是怎么病死的，是得什么病死的，明義沒有記述。高鶚比曹雪芹晚生約二十多歲，年歲與明義差不多，他是否也看到了這個抄本，后人也無法知道了。高鶚續(xù)寫的林黛玉的死就寫得非常具體了。
高鶚所續(xù)的第96回、97回、98回寫林黛玉之死的經(jīng)過。導致林黛玉直接死亡的原因是王熙鳳出了個“掉包計”，以薛寶釵冒充林黛玉，騙賈寶玉與薛寶釵成婚；而林黛玉很偶然地從一個小丫頭口中得知了賈寶玉要與薛寶釵成婚。這是個致命的打擊，她從此抱定必死的決心。在賈寶玉與薛寶釵成婚的鼓樂聲中，林黛玉“香魂一縷隨風散，愁緒三更入夢遙”氣絕身亡。寫得悲劇氣氛頗濃，又富有戲劇性。很多人包括大多數(shù)的“紅學家”，都認為高鶚續(xù)寫的這個情節(jié)非常成功。因此，所有戲劇、電影、電視劇都把高鶚寫的“黛玉之死”這個情節(jié)看作“重頭戲”，傾其全力去表演?？墒?，仔細分析一下便可看出，高鶚這樣寫是荒唐的，不合情理的，是違背曹雪芹創(chuàng)作《紅樓夢》的思想藝術(shù)邏輯的，曹雪芹是不會這么寫的。
高鶚構(gòu)思的“掉包計”是典型的、最低級的騙婚把戲。無論從情理說還是從賈寶玉、薛寶釵的性格來說，都不會有這個騙局的，這樣的騙局也是騙不了人的。從情理說，榮國府是望族豪門，又是“皇親”，門第很高；賈寶玉是榮國府家長們最寵愛、寄予厚望的繼承者、接班人，又是當朝皇帝寵愛的皇妃的胞弟，是“國舅爺”。他的婚姻不僅關(guān)乎家族命運，也關(guān)乎朝廷聲譽，能成為一場掉包騙婚的兒戲嗎？榮國府的家長們包括皇妃元春都喜歡薛寶釵，這是明白的。要迫使賈寶玉娶他所不愿意娶的薛寶釵，可以有別的辦法，如由擁貴妃身份的元春“賜婚”等，但絕不會用這種下作的騙婚手段。高鶚這樣構(gòu)思，顯然并不諳熟當時上層統(tǒng)治者、貴族社會的政治生態(tài)。
從人物性格看騙婚之不可能
從人物的性格來看，騙婚的第一道難關(guān)是賈寶玉的抗拒，很不好過。高鶚是花費了不少心思去構(gòu)思的。他先讓賈寶玉神志不清，變成癡呆。這是一箭雙雕的構(gòu)思。一“雕”是讓賈寶玉成婚有了由頭——給他“沖喜”；另一“雕”是他癡呆之后就可以隨意受擺布了。怎么把賈寶玉這么聰明伶俐的人變成癡呆呢？高鶚有辦法：讓賈寶玉天天掛在脖子上的“通靈寶玉”莫名其妙地不見了，賈寶玉就慢慢地癡呆了。這倒是個簡便的辦法。可是，這是弄巧成拙，又引起了更難解決的難題。
在曹雪芹的思想藝術(shù)邏輯中，這塊“通靈寶玉”起著極其重要的作用。它是與賈寶玉共生共亡的，是全部《紅樓夢》故事的見證者和記錄者，《石頭記》即通靈寶玉所見之記錄。它的消失可是個極嚴重的問題，意味著《紅樓夢》故事的終結(jié)，它回到“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就不會再回來了，也就不會再見證、記錄后來的許多情節(jié)，所謂“金玉良緣”也就沒了著落。因此，它不是說有就有，說消失就消失的普通飾物掛件。高鶚如此構(gòu)思顯然不合情理，違背了曹雪芹的思想藝術(shù)邏輯。
再說賈寶玉的癡呆。要寫賈寶玉變成癡呆是比較容易的。但他不能永遠癡呆下去。一直癡呆下去，后面的情節(jié)就沒法編了，《紅樓夢》就無法續(xù)下去了。因此，必須再由癡呆恢復清醒，這可難了。賈寶玉癡呆是失去通靈寶玉這個重大原因造成的，恢復清醒必定也要有重大的機緣，這機緣是什么呢？不能又說“通靈寶玉”找回來了吧？高鶚續(xù)寫的是薛寶釵告訴他“林妹妹死了！”他就昏過去了，醒來以后就好了。接著就是寶玉到林黛玉靈前哭靈，就算了結(jié)了他對黛玉的情分了。接下來第九十八回寫賈寶玉思念黛玉，“欲待尋死，又想著夢中之言，又恐老太太、太太生氣，又不能撩開。又想黛玉已死，寶釵又是第一等人物，方信金玉姻緣有定。自己也解了好些…”高鶚把襲人的性格移到賈寶玉身上了。接下去更是惡心：賈寶玉“亦常見寶釵坐在床前，禁不住生來舊?。ò抵敢鷮氣O“同房”——筆者注）寶釵每以正言勸解：‘以養(yǎng)身要緊！你我既為夫妻，豈在一時！’之語安慰…又見寶釵舉動溫柔，也就漸漸的將愛慕黛玉的心腸，略移在寶釵身上”后來還讓薛寶釵懷了孕，榮國府有第五代繼承人了----高鶚真是信口開河！這樣構(gòu)思是淺薄的兒戲。
第二關(guān)是薛寶釵這一關(guān)。寶釵喜歡寶玉，很想嫁給他，成為榮國府這個豪門的女主人，這也是她的人生目標。這是很明白的。曹雪芹筆下的薛寶釵是很精明、很有見識、很自尊、很重名節(jié)的人。第五回《紅樓夢曲》中說她是“山中高士晶瑩雪”。這些性格決定了她不可能冒充閨中姐妹林黛玉去騙婚，她不會以這種不光彩的手段去達到自己的目標，何況是嫁給一個癡呆的人。這是其一。其二，薛寶釵比其他任何人都明白賈寶玉跟林黛玉互相深深愛戀；她比任何人都明白，一旦她奪林黛玉之所愛，嫁給賈寶玉，會有什么樣的嚴重后果。她的性格決定了她不可能成為騙婚這個騙局的參與者，要嫁賈寶玉她也要名正言順地嫁。怎么才能讓薛寶釵成為這場騙局的主角呢？看高鶚是怎么寫的。第九十五回寫薛姨媽雖有點猶豫，但還是答應了榮國府家長把寶釵嫁給已癡呆了的寶玉，又問寶釵：
“你愿意不愿意？”寶釵反正色的對母親道：“媽媽這話說錯了。女孩兒家的事情，是父母做主的。如今我父親沒了，媽媽應該做主，再不然問哥哥，怎么問起我來？”
這幾句話所顯示的薛寶釵，是面目可憎的形像！
薛姨媽家中事往往由薛寶釵出主意。薛寶釵是經(jīng)常勸慰母親的孝順女兒，多次匡正她母親和哥哥的糊涂作為。這次寶釵自己的終身大事，面臨這么重大的抉擇，薛姨媽征求薛寶釵的意見：“你愿意不愿意？”這本是常理，而薛寶釵居然“反正色的”訓斥她媽媽：“媽媽這話說錯了！”表示當然由母親和她混賬哥哥做主。高鶚這樣寫，顯示薛寶釵急著要嫁給賈寶玉，急于冒充林黛玉去騙婚，簡直是迫不及待！高鶚這樣寫，完全歪曲了曹雪芹筆下的薛寶釵的性格。高鶚是通過改變薛寶釵的形像去繞過薛寶釵這一關(guān)的，更顯示了他構(gòu)思荒謬、不合邏輯。
騙婚的最后一關(guān)是林黛玉。林黛玉這一關(guān)說好過也好過，說不好過還真是很不好過。說好過，是說可以全然不顧林黛玉的死活。因為林黛玉是寄人籬下的孤兒，沒有任何依靠，怎么擺布她，她除了一死，不會作任何反抗。高鶚就是這樣構(gòu)思的。這樣構(gòu)思倒是可以曝露榮國府家長們的冷酷殘忍和林黛玉的悲慘命運，盡管有些不大合情理。說林黛玉這關(guān)很不好過，是說別人過不了犧牲林黛玉這一關(guān)，主要是賈寶玉和薛寶釵過不了這一關(guān)。問題又回到了賈寶玉和薛寶釵身上。賈寶玉是情感上過不了這關(guān)，薛寶釵是名節(jié)上（不是情分上）過不了這關(guān)。實際上，林黛玉是薛寶釵嫁給賈寶玉的最大障礙。只要林黛玉還生活在賈府，薛寶釵就不可能與賈寶玉成婚。
這里又要提到前面說的明義《題紅樓夢詩》。明義題林黛玉之死的詩最后兩句是：“安得返魂香一縷，起卿沉痼續(xù)紅絲”，注意“續(xù)紅絲”！這三個字的意思是接續(xù)與賈寶玉的婚姻。如果賈寶玉已經(jīng)跟薛寶釵成婚了，林黛玉還能與賈寶玉接續(xù)婚姻嗎？可見明義所看到的《紅樓夢》抄本里，林黛玉死時或死后一段時間內(nèi)，賈寶玉還沒有與薛寶釵成婚，明義才會有讓林黛玉起死回生接續(xù)與賈寶玉的婚姻這樣的感慨。明義的詩證明：高鶚續(xù)寫的掉包計騙婚這樣的情節(jié)完全不符合曹雪芹的原作。
以上從情理和人物性格分析，可以看出，高鶚構(gòu)思的林黛玉之死以及造成她死亡的原因——榮國府家長們的騙婚是荒謬的，不合情理的，是違背曹雪芹的思想藝術(shù)邏輯的。像曹雪芹這樣的文學巨匠，像《紅樓夢》這樣的巨著，后人是不可能“續(xù)寫”得好的。高鶚離曹雪芹的時世不遠，他也算文學修養(yǎng)很高的人了，又可能看到了后來遺失的曹雪芹的部分原稿。他續(xù)寫的《紅樓夢》后四十回，算是寫得有些形似的了，在各種續(xù)書中是寫的最好的了，可是與曹雪芹的原著相比也還是差遠了。時隔近三百年的今人，還想接著曹雪芹原著的第八十回來寫“續(xù)書”，想再成為又一個《紅樓夢》版本，就太不自量力了。
探析曹雪芹的原意
從很多資料看，曹雪芹《紅樓夢》原稿八十回后林黛玉畢竟是夭亡了，薛寶釵也畢竟跟賈寶玉做了夫妻。這應該是曹雪芹的構(gòu)思。問題回到本文的開頭：林黛玉怎么夭亡的？《金陵十二釵圖冊》中“玉帶林中掛”圖及判詞，各種版本都是一致的，明明白白表明她是自縊身亡的。她為什么要自縊？明義看到的抄本說她是病死的，這又如何解釋？能不能探索出曹雪芹構(gòu)思林黛玉最終結(jié)局的原意？這似乎是不可能解決的問題?？墒牵懊嬲f了，林黛玉之死關(guān)乎《紅樓夢》全書的思想藝術(shù)成就，怎么寫林黛玉的最終結(jié)局，是曹雪芹美學創(chuàng)造才華的重要體現(xiàn)，他必然要精心思的。因此，這么重大的問題，是需要作一番探析的。從曹雪芹的思想藝術(shù)邏輯看，像林黛玉之死這樣重大的事件，絕不會是突然發(fā)生的，必定早就有所鋪墊，所謂“草蛇灰跡，伏線千里”，是有跡象可尋的。這“伏線”、跡象只能從《紅樓夢》八十回本里去找。不是出于曹雪芹之手的其他資料不足為據(jù)。
八十回本中寫林黛玉生來體弱多病，自會吃飯起就吃藥。到賈府后又愛傷感，愛哭，越到后來病越重。這似乎是她最后病死的鋪墊與伏線。如果這樣寫林黛玉的結(jié)局，就平淡無奇了，就跟她反禮教的性格關(guān)系不大了，也跟《金陵十二釵》的圖畫和判詞無關(guān)了，她命運的悲劇性乃至《紅樓夢》全書的悲劇氣氛將大大減弱。以曹雪芹這樣的大手筆，決不會如此去寫?？磥砹主煊竦牟〔皇撬旅脑?，須另尋線索。
《金陵十二釵》圖冊中，十個女子的結(jié)局命運都是每人單獨一頁，單獨一幅圖一個判詞，唯獨林黛玉與薛寶釵兩人的最終結(jié)局的命運是在同一頁上一起說。曹雪芹這樣構(gòu)思決不會是偶然的，必然有深刻的寓意。不少研究者對此作過很多推測，這里不去評說。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林、薛兩人最終的結(jié)局是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從這兩個人物的性格和有關(guān)的情節(jié)看，這種“關(guān)聯(lián)”的性質(zhì)不是和諧的、順向共存的關(guān)系，而是對抗性的因果關(guān)系。伏線要從這個線頭開始尋找。
林黛玉與薛寶釵的關(guān)系，體現(xiàn)多重矛盾，焦點集中在賈寶玉身上。
從血緣關(guān)系看，林黛玉與賈寶玉是姑表關(guān)系，林黛玉是榮國府“夫黨”，賈赦、賈政雖說是林黛玉的親舅舅，但他們毫不關(guān)心林黛玉；薛寶釵與賈寶玉是姨表關(guān)系，賈寶玉之母
林、薛兩人都是聰明人?！都t樓夢》情節(jié)寫到一半之時，她們的年齡，林黛玉十五、六歲，薛寶釵十六、七歲，都在青春期。此時她們對各自的優(yōu)勢劣勢都很清楚，都想發(fā)揮自己的優(yōu)勢，抑制對方的優(yōu)勢，因而產(chǎn)生很多爭斗。這是預示林黛玉結(jié)局的伏線的延續(xù)。林黛玉率真，缺少心計，看重的是真情，是心靈相契，計較的是賈寶玉對她是否真心。薛寶釵則是城府很深，工于心計，善于利用各種資源為自己增勢?！都t樓夢》里多處寫了她們之間的爭斗，有明寫也有暗寫，都很精彩。這些情節(jié)筆者在《都只為風月情濃——林黛玉、薛寶釵的“兒女之真情”》一文中有詳細分析，互聯(lián)網(wǎng)上很容易找到，這里不來重復。這里著重分析薛寶釵為自己爭取愛情和婚姻所采取的的最厲害的一招。這是致林黛玉于死命的一招。
薛寶釵早就看出林黛玉與賈寶玉相愛的端倪。為防微杜漸，阻隔林黛玉與賈寶玉的感情，薛寶釵對林黛玉或諷刺，或相勸，或警告。但這些都沒有效果，林黛玉與賈寶玉的愛情日見深厚。薛寶釵是不會服輸、不會放棄的。一起偶發(fā)事件更促使薛寶釵使出新招去瓦解林黛玉與賈寶玉的愛情。
第五十七回寫林黛玉的貼身女仆紫鵑為測試賈寶玉對林黛玉的感情是否真誠，跟賈寶玉開玩笑，騙賈寶玉說：林黛玉將離開賈府回蘇州老家去生活了，不回賈府了。紫鵑說得很像是真的，賈寶玉信以為真，受到極大刺擊，即刻瘋癲起來，鬧得榮國府上下大亂，引起一場風波。林黛玉也因此既驚喜又憂愁而病發(fā)吐血。這件事肯定使細心的薛寶釵感到事態(tài)的嚴重。她跟薛姨媽一起去看望林黛玉，閑談之中說起薛姨媽的侄子薛蝌要娶邢夫人的侄女邢岫煙的事，林黛玉說“天下的事真是人想不到的，怎么姨媽和大舅母又作一門親家！”薛姨媽說：“我的兒，你們女孩家哪里知道，自古千里姻緣一線牽。管姻緣的有一位月下老人，預先注定，暗里只用一根紅絲把這兩個人的腳絆住，憑你兩家隔著海隔著國、有世仇的，也終久有機會作了夫婦。這一件事都是出人意料之外，憑父母本人都愿意了，或是年年在一處的，以為是定了的親事，若月下老人不用紅線栓的，再不能到一處。比如你姐妹兩個的婚姻，此刻也不知在眼前也不知在天南海北呢！”薛姨媽對林黛玉說這番話是有用意的。她宣揚“月下老人”決定人的婚姻，其實就是宣揚由家長決定，“栓紅線的”實際上是宗主家長，當事人毫無自主選擇的權(quán)利。在《紅樓夢》里，誰的親事最“出人意料之外？”《紅樓夢》里，誰跟誰“年年在一處的，以為是定了的親事，若月下老人不用紅線栓的，再不能到一處”？都是話里有話。話題轉(zhuǎn)到林黛玉身上。林黛玉要認薛姨媽為“娘”，這時薛寶釵開口了，她開玩笑說“認不得的！”林黛玉問：怎么認不得？薛寶釵就說她哥哥薛蟠已經(jīng)“相凖了”林黛玉，只等他回家（這時薛蟠在外做生意——筆者注）就要下定禮了。薛姨媽安慰林黛玉說：你別信寶釵，她是“頑你”。而薛寶釵笑道：“真?zhèn)€的，媽媽明兒和老太太求了她作媳婦，豈不比外頭尋的好！”薛寶釵說這些，表面上看是開玩笑，林黛玉也認為薛寶釵是在跟她開玩笑，讀者也以為薛寶釵在跟林黛玉開玩笑，殊不知薛寶釵是在開玩笑的掩護下使出“移花接木”之狠招。
要理解這是薛寶釵的狠招，又得找出另一處伏線痕跡。這要從五十七回回到第二十五回去。第二十五回也是寫榮國府的一場大風波。賈政的小老婆之一趙姨娘為害死王熙鳳和賈寶玉，買通馬道婆使用“魘魔法”使王熙鳳和賈寶玉得了狂癲病，鬧得榮府翻天覆地，上下一片慌亂。榮府親眷都來大觀園看望，薛姨媽家的人也都來了。在一片慌亂之中，諸人怎么慌亂的曹雪芹沒有寫，獨獨寫了薛蟠：“別人慌張自不必說，獨有薛蟠更比諸人忙到十分去。又恐薛姨媽被人擠倒，又恐薛寶釵被人瞧見，又恐香菱被人燥皮，知道賈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工夫的，因此忙得不堪。忽一眼瞥見了林黛玉風流婉轉(zhuǎn)，已酥倒在那里”。為什么諸人都不寫，獨獨寫薛蟠？與第五十二回聯(lián)系起來看，就看出奧秘了。薛蟠見了林黛玉就“穌倒那里”這樣的丑態(tài)，細心的薛寶釵當然會看在眼里。所以，第五十七回里她說她哥哥“相凖”了林黛玉并非空穴來風，而是與第二十五回相呼應。從薛蟠這個“呆霸王”的性格來說，只要他看中的，總是要弄到手的，連活人的腦子都會弄來。為了個香菱，他可以把馮淵打死。至于對林黛玉，他當然不敢貿(mào)然行事。然而一旦有人提了個頭，他就會說著風就是雨的。第五十七回里薛寶釵“開玩笑”說的話，要是傳到薛蟠耳里，他就會要死要活地要他媽去提親的。林黛玉是孤立無援的，只能由榮府的家長做主。榮國府從賈母起，所有家長都不能不給薛家臉面，不會反對薛蟠娶林黛玉的要求。更何況當了貴妃的賈元春欣賞的又是薛寶釵而非林黛玉。這樣，把林黛玉這朵花移到了薛蟠這根朽木上，薛寶釵就把實現(xiàn)人生理想的最大障礙出去了，自然就理所當然地得到了賈寶玉。這就是薛寶釵的狠招。
薛寶釵的目的能達到嗎？能！她是善于利用別人為她服務的。她自己是不會正經(jīng)地提出這門“親事”的，她說了那番“玩笑話”就已經(jīng)夠了，自然會讓這“玩笑話”傳到薛蟠耳朵里去發(fā)揮作用的?！都t樓夢》里多處說到賈府“人多口雜”，就在這五十七回里薛姨媽也說“這里人多口雜”，因此，會有人去傳話、去提親的。薛寶釵也非常清楚，一旦薛家提親、榮府答應，林黛玉只有一死，這就更徹底了。而薛寶釵的名節(jié)并不會虧損，因為她只是開個玩笑，做主的不是她。
薛姨媽會同意嗎？會！第五十七回里，雖然薛姨媽一再說她疼林黛玉；當薛寶釵說薛蟠要娶林黛玉時，薛姨媽說是寶釵是在“頑”林黛玉，叫黛玉別信；她雖然說薛蟠娶林黛是“糟?！绷肆主煊?；更有甚者，薛姨媽還說不如把林黛玉定與賈寶玉“豈不四角俱全！”但這些話是哄林黛玉相信她，親她，是迷惑林黛玉。她當然更疼自己的“獨根苗”兒子薛蟠。實際上第五十七回里她已經(jīng)在為兒子娶林黛玉而做林黛玉的工作了。她宣揚月下老人決定姻緣，就是要林黛玉不要自己選擇，要聽命于月下老人，也就是聽從家長宗主的安排；她說婚姻的事“都是出人意料之外”的，《紅樓夢》里誰跟誰的婚事最出人意料之外？毫無疑問就是薛蟠娶林黛玉了；她說“年年在一處的，以為是定了的親事，若月下老人不用紅線栓的，再不能到一處”《紅樓夢》里誰跟誰“年年在一處的，以為定了的親事”？不就是林黛玉跟賈寶玉嗎？薛姨媽正反兩方面都說到了！林黛玉要認她為“娘”，她最終也沒有讓認。因為要是認她為娘，薛蟠跟林黛玉就是兄妹了，薛蟠就不能娶林黛玉了，再娶就亂倫了。薛姨媽、薛寶釵母女兩在林黛玉面前演了一出雙簧，配合得多好！
林黛玉會答應嗎？當然不會！薛家、賈府只有逼婚。林黛玉則以死來反抗逼婚：“玉帶林中掛”！
上述這些“伏線”都指引到這樣的一個結(jié)局：薛家、賈府向林黛玉逼婚，要她嫁給薛蟠。結(jié)果是林黛玉自縊身亡！這是八十回本的思想藝術(shù)邏輯的必然結(jié)果。這樣的結(jié)果，比寫她病死悲劇性更強烈，她與賈寶玉同家長宗法制的斗爭更為慘烈，對封建家長制統(tǒng)治的揭露、譴責更為深刻、有力。同時，對薛寶釵和薛姨媽兩個形象的塑造也就更完整、飽滿了。
逼婚的最大障礙是賈寶玉。按照這樣的構(gòu)思寫，最大的難題是怎么處理賈寶玉的反抗。在八十回本里，包括脂硯齋等人的批語里，筆者都沒有找到與此有關(guān)的線索和跡象。唯一顯示一絲跡象的是第五回里《金陵十二釵》圖冊里的那“兩株枯木”。“兩株枯木”意為林黛玉雙目淚已流干，都還給神瑛侍者了?？菽臼轻槍Z寶玉的。賈寶玉在賈、薛兩家對林黛玉逼婚這件事上處于矛盾的焦點上。他與林黛玉是受害者。他面對著強大的壓力，又無法保護林黛玉，連自身都難保。林黛玉非常清楚，賈寶玉無力保護她，只得向他還完淚后以死來反抗。按賈寶玉的的性格，他是不會以死來反抗的，只會出走。處理賈寶玉在事件中的行為這個難題，需要有很高的文學創(chuàng)造能力，曹雪芹當然具備這樣的能力。相信曹雪芹不會像高鶚那樣，讓賈寶玉丟失“通靈寶玉”而變成癡呆，這樣簡單化去寫的。曹雪芹一定會構(gòu)思出很高明而又很精彩的情節(jié)。
至于前面提到的明義所讀到的那個抄本，里面已經(jīng)把林黛玉的結(jié)局寫成病死了，這怎么解釋？這可以解釋。第一回里就說曹雪芹寫《紅樓夢》是“批閱十載、增刪五次”，是經(jīng)過多次改動的。寫秦可卿是病死的，這已經(jīng)不是曹雪芹原來的寫法了。原來是寫秦可卿自縊而死的，第五回的《金陵十二釵圖冊》里也還保留著秦可卿自縊而死的圖像和判詞。這表明對秦可卿這個人物的構(gòu)思發(fā)生了很大的改變。林黛玉之死也是這樣。原來是寫她自縊而死的，很多情節(jié)都顯示她被逼婚而死；跟寫秦可卿之死一樣，第五回里的“玉帶林中掛”也保持了原來的構(gòu)思。后來為什么改寫為病死，是怎么病死的，這些問題因原稿“迷失”了，很難找到答案了。
像林黛玉與賈寶玉這樣的戀愛悲劇，曹雪芹在現(xiàn)實生活中見聞了不少，在《紅樓夢》里寫到的就有幾個。這種愛情悲劇正是家長宗法制壓制、戕害人性造成的。在情愛和婚姻領(lǐng)域里反抗禮教，實質(zhì)上是人文主義對抗封建專制主義、爭取基本人權(quán)的斗爭，這是封建社會的一個普遍的重大的社會矛盾?！都t樓夢》的主題正是這個普遍的、重大的社會矛盾。在中國古典文學史上，以這個社會矛盾為主題的文學作品并不少見，但寫得最深刻、最成功、思想藝術(shù)成就最大、社會影響最大的則是《紅樓夢》。怎樣把這個重大的主題構(gòu)思為具體生動的文學形象和精彩的情節(jié)，這是作家美學創(chuàng)造功力的體現(xiàn)。曹雪芹對林黛玉命運的構(gòu)思是很細致、周密的，絲毫沒有后世文人寫“三角戀愛”的作品的庸俗、淺薄氣息，顯示了一位文學巨匠非凡的美學創(chuàng)造才能。
探索、推測曹雪芹遺失了的原稿的內(nèi)容和構(gòu)思，這是很難的，甚至是危險的事，很容易墮入謬誤、荒誕的泥坑，甚至會歪曲、貶低曹雪芹的思想藝術(shù)成就。本文努力從八十回本《紅樓夢》本身中去探索、分析，竭力做到“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