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見過俄僑么？我見過，那是俄僑的殘留者。1930 年代是上海灘俄僑的高峰期，我還沒來到這世界上。建國后的新俄人，我也見過，還與他們的子女一起上過學(xué)。新俄人與舊俄僑雖然是同一國人，但他們?nèi)缤叭耍ゲ淮钬?，互不來往。俄僑們沙皇時代的優(yōu)越感早已隨著歲月的流逝蕩然無存；而新俄人的自豪感卻正在膨脹勃發(fā)。
1950 年代初，我隨父母住在虹口的廣中路、大連路一帶，那里有一所外國語大學(xué)，有來自蘇聯(lián)的援華專家。當(dāng)時，那個地方被市中心的市民叫做 '' 鄉(xiāng)下頭 ''：田陌、池塘、河流，還有墳?zāi)梗壹易≡谝粋€叫劉家橋的地方，租的是農(nóng)舍，沒有電燈，用的是井水，我印象深的有一個奶牛棚和一個水果園。現(xiàn)在的中山北路是一條小河（一個雨天，路滑，我掉進(jìn)河里差點淹死），沿河是一條已被拆除的吳淞鐵路。我上幼兒園和上小學(xué)，要過這條河與鐵路。小學(xué)叫虹池小學(xué)（也許是靠近虹口游泳池之故吧）。
1876 年，中國最早的鐵路吳淞鐵路通車時的盛況
上海虹口游泳池始建于 1922 年，初名為 '' 工部局游泳池 ''，后改稱虹口游泳池至今
那時代，我常見兩種俄國人：俄羅斯同學(xué)的父母（蘇聯(lián)專家）與白俄磨刀師傅。我的幼兒園與小學(xué)里都有蘇聯(lián)專家的子女。他們是新中國建立以后作為援助專家來中國的，這些長得高大、鼻子也高的 '' 蘇聯(lián)專家 '' 在社會上有很高的威信，和 1949 年以后留在上海的舊俄僑民是兩個概念。舊俄僑民和 '' 專家 '' 是 '' 兩代人 ''，沒有共同的語言。'' 蘇聯(lián)專家 '' 自然對于舊俄亡民是不屑一顧的，他們有制度與地位上的優(yōu)越感。我見過的舊俄僑民地位低下，生活落魄，穿街走巷，扛著一腳踏飛輪磨刀器，四處叫 '' 鏘刀、磨剪刀 ''，與中國行走四方的 '' 磨刀夫 '' 差不多，只是長相特別：闊臉蛋上配一副大蒜鼻子，頭頂格子形的鴨舌帽，胸前一條又黑又亮的圍單。他們的吆喝聲帶有上海蘇北口音，有人說，這是他們長期居住在蘇北貧民聚集的棚戶區(qū)之故。上海著名民俗畫家賀友直先生筆下的《磨刀的外國人》就是畫的舊俄下層人物。新中國成立后，當(dāng)時的蘇聯(lián)政府動員在上海的舊俄人員回國開荒，很多人都回去了，但有少數(shù)人永久留在了中國，他們當(dāng)中有的人在上海娶了老婆，現(xiàn)在的上海還生活著他們的混血后代。
上海市民對舊俄僑的稱謂為：'' 羅宋人 ''（RUSSIAN），叫他們?yōu)?'' 羅宋阿大 '' 與 '' 羅宋癟三 ''。前一個稱謂含有 '' 褒 '' 意，后一個則完全是 '' 貶 '' 意了，這兩個稱謂也反映出了上海的舊俄人員的地位、貧富方面的差別。貧窮的俄國人如底層的磨刀夫?qū)儆?'' 羅宋癟三 '' 一類；'' 羅宋阿大 '' 則是對于富裕的俄國商人、店主或巡捕房的俄僑巡捕的 '' 尊稱 ''。舊上海租界有四類巡捕：俄國人、中國人、印度人、越南人。俄國巡捕人高馬大，頗有威勢，上海人將他們排行第一，曰 '' 阿大 ''；很多商行、游樂場、咖啡館、夜總會都請他們做司閽、保鏢，老上海俗稱他們?yōu)?'' 阿大 ''。
舊上海的 '' 羅宋人 '' 與 '' 猶太人 '' 一樣，命運很悲慘，前者因沙皇被推翻而流亡；后者則被納粹迫害而逃亡。蘇維埃政府成立后，又宣布羅宋人不被承認(rèn)國藉，成了 '' 無根的人 ''，我的一位已故作家朋友孫樹棻曾生活在那個時代，寫過好幾本反映舊俄僑生活的書，其中一本長篇小說叫《無根的人》，就是寫俄僑在上海生活的情狀。
清朝時期，俄國人就與中國人做生意，最早在東北的哈爾濱等地就有了俄僑。但在 1917 年十月革命以后，大批俄羅斯人逃離本國，坐船、坐火車涌向上海，據(jù)史書記載，20 年代初由沙俄將軍斯塔爾克、格雷博夫先后率領(lǐng)龐大船隊載數(shù)千白俄難民逃往上海；1931 年 '' 九一八 '' 事變后，更有大批俄羅斯難民從東北來到上海。據(jù)俄僑史專家汪之成考證，在 1929 年至 1931 年的三年中 '' 來滬俄僑達(dá) 5106 人，1934 年 3172 人，1936 年為 2489 人。''（汪之成：《上海俄僑史》）三十年代的上海是俄僑在上海的鼎盛時期，高峰時竟高達(dá)數(shù)萬人，因受國內(nèi)革命的影響，'' 來滬定居的俄國僑民迅速膨脹，數(shù)量急劇增加，至 1936 年，據(jù)較保守的估計，就高達(dá) 21000 人。''（上海圖書館編：《老上海風(fēng)情錄》）。他們大部分人生活在法租界，尤其是霞飛路（淮海路）一帶。
1920 年代的霞飛路
當(dāng)時的法國政府持同情沙皇政府、反對布爾什維克的立場，加上兩國在歷史文化上有很深的淵源，法租界當(dāng)局對俄僑的庇護(hù)、照顧，得以讓俄僑在法租界大行其道，形成了 '' 界中之界 '''' 街中之街 ''，俄僑得意地稱上海為 '' 東方圣彼得堡 ''，霞飛路為 '' 涅瓦大街 ''，一位法國記者則這樣驚呼：'' 在遠(yuǎn)東出現(xiàn)了一個新的俄國，她的首都便是上海 ''。
從我們能接觸到的有關(guān)上海俄僑的資料顯示，數(shù)萬在上海的俄僑基本上可以分為三等。第一等屬有錢的上層人物，他們是舊沙皇時代的貴族、伯爵、文武官員、將軍一類，他們逃亡時隨身帶來了許多資金、值錢的文物等，他們來到上海后從事商業(yè)活動，做老板，開廠、開商店、飯店、咖啡店，品種之多令上海人目眩：珠寶行、照相館、面包房、伏特加酒廠、啤酒廠、西比利亞皮革、藥房……
1930 年代中期，僅是在霞飛路上俄僑的商店已發(fā)展到近五、六百家。''1920 至 1940 年代，長約 4 公里的霞飛路成為俄商的展銷長廊 ''（熊月之主編：《上?！蛔F(xiàn)代化城市的編年史》）有的商店在老上海心目中是非常著名的，如：歐羅巴皮革公司是上海最摩登的皮鞋店之一，西比利亞皮貨行、百靈洋行、普羅托夫百貨公司、葛利高里夫百貨公司、特卡琴科咖啡餐廳、文藝復(fù)興咖啡館等。
霞飛路上俄僑開設(shè)的音樂店
一家正在裝修中的俄僑店鋪
第二等是受過良好教育的知識分子、中產(chǎn)階級、藝術(shù)家。他們在上海建立教堂、辦學(xué)校、圖書館、出版報刊，組織各種文藝團(tuán)體：合唱團(tuán)、舞蹈團(tuán)等。他們中有很多人在舊俄時代就是有名的音樂家、指揮、樂手、芭蕾舞演員，老上海的工部局樂隊中絕大多數(shù)樂手是俄國音樂家?！渡虾２窭瓐蟆吩@樣寫道：'' 俄羅斯的文藝，在短短的幾年中，便在上海取得了牢固的地位。上海有許多俄國藝術(shù)家，他們的名字在文化界備受推崇。上海的西洋音樂活動大多數(shù)依靠俄僑音樂家，俄僑（話劇、歌劇、芭蕾舞?。┭輪T、歌唱家和美術(shù)家，更使上海觀眾為之傾倒。''（汪之成：《上海俄僑史》）。
到 1941 年，上海工部局樂隊的編制為 52 人，白俄占六成，主要是銅管和弦樂
上海的蘭心大戲院當(dāng)年也是俄僑藝術(shù)家們主要的活動場所，每周一期演出俄國享有世界聲譽(yù)的音樂作品。據(jù)記載，1928 年 4 月，著名俄羅斯女歌唱家托姆斯卡婭在滬慶祝她從藝 35 周年演出，曾轟動一時；當(dāng)年禮查飯店有一個別爾茨基五重奏樂隊深受僑民和上海藝術(shù)界人士歡迎，五名隊員全是俄僑。
第三等則是處于俄僑底層的，除從事體力勞動之外，還有參加巡捕隊的、私人保鏢、餐館侍女、舞女。作家孫樹棻出身富家，是那個時代過來的人，在他的《上海最后的歲月》一書中，曾提到過家里雇傭舊俄僑的事，'' 在我 6 歲到 10 歲的那段時間里，常見到祖父雇傭的兩個白俄保鏢。兩個都是中年人，身材很魁梧，都留著胡子，……他倆各有一枝挺大的手槍，并且會講一些生硬的中國話。'' 據(jù)他介紹，許多白俄女孩子在餐廳、酒吧、小戲院和游樂場里當(dāng)舞女，跳脫衣舞，更有甚者從事色情行業(yè)，每當(dāng)夜幕降臨，'' 露西亞流鶯 '' 便會出現(xiàn)在霞飛路及其周邊小馬路的暗淡路燈下。當(dāng)時在法租界的拉都路（今襄陽南路）和亞培爾路（今建國西路）和霞飛路上的霞飛坊（今淮海坊）都有幾家妓院。霞飛坊那一家在抗戰(zhàn)后關(guān)閉，改成了一家俄式餐館，但墻上還掛著不少色情壁畫（孫樹棻告訴我他曾經(jīng)在這家餐廳吃過飯）。妓院多有黑社會背景，白俄的妓女也有白俄在上海的黑社會組織操控。在白俄的在滬活動檔案中，記載著白俄黑社會組織的名稱：'' 俄羅斯總會 ''，頭子是帝俄時代的騎兵上尉蒙索洛夫伯爵。這一黑社會組織不僅操控白俄妓院，還向霞飛路上的各白俄商店收取 '' 保護(hù)費 ''。
霞飛路上的俄國僑民
俄僑在霞飛路上較為出名的除了百貨店、皮具店，還的他們的餐飲業(yè)、面包房、咖啡館。老上海很多人都喜歡吃 '' 羅宋面包 ''，喝 '' 羅宋湯 ''，上海的老文化人還喜歡去孵他們的咖啡館，如著名的有特卡琴科兄弟咖啡館和文藝復(fù)興咖啡館。特卡琴科兄弟咖啡館有很大的花園，可置 100 多桌咖啡座，容納 400 至 500 人同時消閑。
特卡琴科兄弟咖啡館
特卡琴科兄弟咖啡館內(nèi)部
著名作家、記者曹聚仁（著名演員曹雷、著名電視主持人曹景行父親）也曾與文化界的朋友們?nèi)ミ^俄僑的 '' 文藝復(fù)興咖啡館 ''，他在文章中回憶道：'' 這是一家白俄開的咖啡館，他們所謂‘文藝復(fù)興’，乃是向往帝俄王朝的重來，有如今日‘忠貞衛(wèi)士’的夢想。'''' ‘文藝復(fù)興’中的人才真夠多，隨便哪一個晚上，你只須隨便挑選幾個，就可將俄羅斯帝國的陸軍改組一過了。這里有的是公爵親王，大將上校。同時，你要在這里組織一個莫斯科歌舞團(tuán)，也是一件極便當(dāng)?shù)氖虑椤?''
1950 年，新中國成立后，一部分俄僑獲得蘇聯(lián)政府的批準(zhǔn)回國參加西北利亞荒原的開墾運動，另一些不愿回國的俄僑卻去了南洋菲律賓等地，繼續(xù)他們的流亡生涯、悲情之旅……
白俄難民在碼頭等待坐船離開上海
不久前，我在威尼斯大橋上漫步，忽然想起，這里曾是謝晉導(dǎo)演的電影《最后的貴族》的外景地。在這部電影的結(jié)尾處，李彤（潘虹飾）與俄僑亡民、小提琴手尼古拉 · 費倫斯基的一段著名對話，淋漓盡致地流露出亡命天涯的淪落人的悲情：
李彤：天下的水相通嗎？
費倫斯基：是的，小姐。
李彤：過去，我最怕江南的黃霉天，現(xiàn)在連上海的下雨天也想。
費倫斯基：我曾經(jīng)在上海生活了三十年，在霞飛路的 DDS 咖啡館拉琴，過去我最害怕的是俄羅斯寒冷的冬季，現(xiàn)在每當(dāng)我想起圣彼得堡的雪，也覺得是暖暖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