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1893 年生于北京,1988 年逝世于北京。18年畢業(yè)于順天中學堂,此后再未上學,然而他在24歲時就成為北京大學的講師,并且一步步成為中國最有影響力的思想家、社會實踐家之一,直到現(xiàn)在,他的言行仍影響著無數(shù)的讀者。
為什么只有中學畢業(yè)證的梁漱溟能有如此大的成就?回顧他的一生,我們會發(fā)現(xiàn),他幼年時接受的父教至為關(guān)鍵。
一、父親梁濟的為人
梁濟
梁漱溟的父親梁濟生于1859年,出身于書香官宦世家,其祖父、父親都是考中舉人或進士而做官的。只不過祖父做官清廉,卸任時無錢而有債。他的父親為父還債,債未清而身先逝,僅僅活了36歲。當時,梁濟僅七八歲,只能靠母親開蒙學館教幾個小學生度日,生活之艱難可想而知。
19歲時,梁濟開始在“義學”教書,挑起了家庭重擔,而生活依然寒苦。27 歲時,梁濟中了舉人,曾擔任慈幼堂司事等職,40歲時出任內(nèi)閣中書,在“皇史宬”抄王朝歷史檔案,之后提升為內(nèi)閣侍讀。梁濟雖也算得上職位不低的官員,但時局混亂,清廷腐敗無能,而梁濟天生忠厚,根本不懂也不屑于官場那一套巧取豪奪的手段,多靠自己為人寫稟帖、對聯(lián)等賺來的辛苦錢維持家庭,家境從沒有舒展過。梁漱溟兄妹四人的教育費,常常是變賣母親妝奩而支付的。
清宣統(tǒng)帝遜位后,梁濟更是辭去官職。第二年,內(nèi)務部總長一再邀請他做官,他總是不答應甚至很生氣。
梁濟有位摯友叫彭翼仲,他一心要開發(fā)民智,改良社會,辦《啟蒙畫報》、《京話日報》、《中華報》,后來負債累累。對此,梁濟從始至終進行著支持,當彭翼仲家產(chǎn)蕩盡時,梁濟一家的財物也隨著賠送進去。奇的是,即便如此,梁濟仍然繼續(xù)援救,“前后千余金,大半出于典質(zhì)”。就是說,寧愿把自己家的東西典當了,也要資助彭翼仲開發(fā)民智。梁濟對彭翼仲的資助是無私的,為的就是“以財助報館譬猶拯災救難”,所以一開始就抱定了“虧失不還亦所心甘”的念頭。
梁濟是一位地道的老實人,也是一個很有主見、凡事極其認真的奇人,然而,他對兒子梁漱溟的教育卻是非常寬松的。
二、如何成就兒子的“自學”
由于梁濟少時即失去父親,嫡母望子成龍,管教非常嚴厲。梁濟經(jīng)常一整日站在嫡母身邊,不敢發(fā)出一點聲音。每每有一點疏忽,便受到嫡母的嚴厲指責。這樣的教育之下,梁濟雖然品行端正,學有所成,但總覺得“天機才慧亦以不無窒損”(梁漱溟:《思親記》)。他吃過這樣的苦頭,反思后便不愿意讓兒子像自己以前一樣受苦。對小兒子梁漱溟更是如此。
梁漱溟在《我的自學小史》中回憶:
父親對我完全是寬放的。小時候,只記得大哥挨過打,這亦是很少的事。我則在整個記憶中,一次亦沒有過。但我似乎并不是不“該打”的孩子。我是既呆笨,又執(zhí)拗的。他亦很少正言厲色地教訓過我們。我受父親影響,并不是受了許多教訓,而毋寧說是受一些暗示。我在父親面前,完全不感到一種精神上的壓迫。他從未以端凝嚴肅的神氣對兒童或少年人。我很早入學堂,所以亦沒有從父親受讀。
十歲前后(七八歲至十二三歲)所受父親的教育,大多是下列三項:一是講戲,父親平日喜看京戲,即以戲中故事情節(jié)講給兒女聽。一是攜同出街,購買日用品,或辦一些零碎事;其意蓋在練習經(jīng)理事物,懂得社會人情。一是關(guān)于衛(wèi)生或其他的許多囑咐;總要兒童知道如何照料自己身體。例如:正當出汗之時,不要脫衣服;待汗稍止,氣稍定再脫去。不要坐在當風地方,如窗口、門口、過道等處。太熱或太冷的湯水不要喝,太燥太膩的食物不可多吃。光線不足,不要看書。
諸如此類之囑告或指點,極其多,并且隨時隨地地不放松。
梁濟對梁漱溟的教育是啟發(fā)式的素質(zhì)教育。關(guān)于這一點,梁漱溟曾舉例說明:
還記得九歲時,有一次我自己積蓄的一小串錢(那時所用銅錢有小孔,例以麻線貫串之),忽然不見。各處尋問,并向人吵鬧,終不可得。隔一天,父親于庭前桃樹枝上發(fā)現(xiàn)之,心知是我自家遺忘,并不責斥,亦不喊我來看。他卻在紙條上寫了一段文字,大略說:
一小兒在桃樹下玩耍,偶將一小串錢掛于樹枝而忘之。到處向人詢問,吵鬧不休。次日,其父親打掃庭院,見錢懸樹上,乃指示之。小兒始自知其糊涂云云。
寫后交與我看,亦不做聲。我看了,馬上省悟跑去一探即得,不禁自懷慚意?!创耸乱嘁娤雀杆o我教育之一斑。(梁漱溟:《我的自學小史》)
梁濟對兒子的教育是非常民主的,從不強迫其被動接受自己的主張。梁漱溟6歲時開始在家里讀書,家庭教師在教他《三字經(jīng)》后,就按照梁濟的意思教《地球韻言》,讓孩子從小了解世界大勢,培養(yǎng)關(guān)心國家大局的習慣。梁漱溟7歲時被送入北京的第一個“洋學堂”——中西小學堂,既念古文,也讀英文,英文教材是《英文初階》、《英文進階》。9歲時,梁漱溟入南橫街公立小學堂讀書,10歲入蒙養(yǎng)學堂讀書,一直到11歲因病輟學。梁漱溟10歲時喜讀父執(zhí)彭翼仲創(chuàng)辦的《啟蒙畫報》,里面內(nèi)容主要是科學常識,其次是歷史掌故,名人軼事,還有“伊索寓言”之類的東西,梁漱溟不僅從里面學到許多常識,而且也懂了很多道理,對他影響很大。梁漱溟14歲以后,漸漸有了自己的思想見解,有時發(fā)于言論,有時見之行事。梁濟認為好的,便明示或暗示鼓勵;不同意的,則點到為止,只讓兒子知道他不同意,卻從不干涉。十八九歲時,涉及一些關(guān)系重大的事情時,梁濟仍然不加干涉,即便他從心底里不贊同兒子的想法,卻仍然順其自然。梁漱溟說:“就在他不干涉之中,成就了我的自學。”
梁濟手跡
(三)“放任教子法”背后的“身教”
早在辛亥革命時,梁漱溟即參加革命行動,梁濟明示不同意,卻不加禁止。革命之后,國會開會,黨派競爭多丑劇,梁濟深為不滿,而梁漱溟當時正迷信西方政制,事事為之辯護。父子倆為此進行激烈的爭論。梁濟雖然很傷心,但依然保持一貫的做法。
更奇的是,梁漱溟中學畢業(yè)后,就不愿升學,而且癡迷佛典,決意一輩子不結(jié)婚,打算出家當和尚。這自然是做父親的萬萬不愿意的。但在這樣的情況下,梁漱溟購讀佛書、茹素、不娶妻,梁濟仍采取完全不干涉的態(tài)度,所做的僅僅是讓兒子知道他不贊同的意思。而梁漱溟當時雖然知道父親的心愿,卻始終固執(zhí)己見。
最令人驚訝的是,當梁漱溟的母親臨終前教誨兒子要娶妻生子時,梁漱溟的父親仍在事后告訴兒子:“雖然母親意思如此,可不一定依照,還是以自己意思為主。”直到梁濟要殉節(jié)的時候,仍無半句話責成兒子要結(jié)婚。對梁漱溟,梁濟是完全不干涉。
梁漱溟對父親內(nèi)心的感受并沒有及時體察到,直到梁濟自殺,梁漱溟清理先父遺筆時,才知道自己堅不結(jié)婚是大傷父親之心的。后來,梁漱溟放棄出家之念,于1921年冬末結(jié)婚。
歸根結(jié)底,梁濟之所以放任梁漱溟,是因為他信任兒子。他所起的作用,是引導;而兒子的路,則要兒子自己走。
這種方法,即便現(xiàn)在看來,都非常超前。
那么,究竟好不好呢?
梁漱溟說:“這個信任或放任——這放任非不管,另有他的意思,即于放任中有信任——給我的好處幫助太大,完全從這消極的大的幫助,讓我有后來的一切。大概在先父看到這一點:這孩子雖然是執(zhí)拗錯誤,但自己頗有自愛要強的意思,現(xiàn)在雖錯,將來可'對’,這'對’可容他去找,現(xiàn)在不要干涉?!保菏椋骸冻挕?nbsp;先父給予我的幫助》)
成為思想家的梁漱溟又說:“我之所以能如此者,先父之成就我極大。因先父從來不干涉我、勉強我,從未要我準備功課督促我升學,此實常人所難及也?!保菏椋骸蹲允觥罚?
他還曾十分慶幸地說:“這種寬放態(tài)度,我今天想起來仍然感到出乎意料。同時,我今天感到父親這樣態(tài)度對我的成就很大,實在是意想不到的一種很好的教育?!保菏椋骸段业淖詫W小史》)
他在《思親記》中有更高的評價:“公之為教,獨使情余于禮,意得自通,而教之有道,其間分際斟酌,蓋有足為一世法者。”
寫完上述文字的幾年間,梁濟的“放任教子法”一直縈繞在我的腦海。他教育梁漱溟的方法顯然是成功的,然而,卻很難仿效。有一天,我突然意識到,梁濟對兒子也不是完全放任,而是他深知:“言傳不如身教”。這一點,足以給家長們很大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