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說:
“在我13歲時,我家里忽遭遇了一場很大的變故,幾乎什么也沒有了;我寄住在一個親戚家里,有時還被稱為乞食者。”
這聽上去很慘,好像魯迅家遭遇火災(zāi),一夜之間把所有東西燒沒了似的。
事實并非如此。
富人說窮,與窮人說窮,是兩回事。
窮人說自己家“幾乎什么也沒有了”,是家里連根草也沒有了,富人說自己家“幾乎什么也沒有了”,是掃掃地縫子,還夠吃三年。
俗話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破船還有三斤釘。
此話不假。
一
魯迅家住在紹興的富人區(qū)——新臺門。這是周氏家族的三座臺門之一。所謂“臺門”,就是有著高臺階的大宅。
這些住在“臺門”里的子弟,有個專門稱謂“臺門子弟”。這個稱呼有敬仰,有尊重,也有隔膜。臺門內(nèi)外,有一道看不見的溝壑。
魯迅出生時,新臺門六房已經(jīng)末落,最后一個耀眼人物是魯迅的祖父周福清。
周福清于1871年考中進(jìn)士,三甲十五名,名次不算好,不過,這可是進(jìn)士,哪怕最后一名,也是精英人才。
周福清在翰林院幾年,下放江西金溪知縣。從翰林院出來的知縣,俗稱“老虎班”,沒人敢惹。但是周福清脾氣壞,嘴巴臭,無人不罵,官場上混的人緣很不好。家里,夫妻不和,妻妾爭風(fēng),鬧得家反宅亂。當(dāng)了沒幾年縣令,被林則徐女婿兩江總督沈葆楨參了一本,革了職。閑了幾年,他捐了一個內(nèi)閣中書,是個沒什么外快的小京官,他也不是孤身在京,而是帶著小妾,雇著奴仆,薪水夠用而已。
他的孫子周作人說:“介孚公(周福清字介孚)在京里做官,雖然還不要用到家里的錢,但也沒有一個錢寄回來。”
周福清宦海浮沉二十年,大約當(dāng)縣令那幾年弄了點錢,時間不長,也沒弄多。魯迅說他家是“小康之家”,這話沒錯,在臺門人家,他家確實只是小康,跟普通人家比起來,就不是小康,而是大康。
一個人通常只是跟自己階層的人相對比,很少與遠(yuǎn)遠(yuǎn)低于自己的階層的人對比。
魯迅的祖父周福清,一個算盤沒打穩(wěn),把他家?guī)нM(jìn)了深淵。
1893年,周福清聽說主持浙江鄉(xiāng)試的是他的同年殷如璋,就想向殷如璋行賄,讓他長子周伯宜和幾個親友的子弟考中舉人。消息泄露,周福清被判斬監(jiān)候,周家變賣家產(chǎn),上下打點,周福清才保住命。
一位人人仰慕的進(jìn)士,轉(zhuǎn)眼變成死囚犯。一個堂堂翰林府,轉(zhuǎn)眼變成囚犯之家。此事轟動紹興城,周家的人出門,人們的眼光跟聚光燈似的,照得他們無地自容。
魯迅父親周伯宜是個秀才,受父親牽連,革去功名,還要忍羞含愧,賣地,典當(dāng),給父親保命。周福清保住命,他又要出錢給父親租房(周福清所謂的坐牢是住單間,在監(jiān)獄附近租了座房,小妾、小兒子、次孫、傭人居住,時常進(jìn)去陪伴他。),送生活費。
周伯宜染上大煙癮,臥床不起,也要花錢。
他的長子周樟壽(魯迅原名)代替他的角色,抱著包袱跑當(dāng)鋪。那時魯迅才十來歲,身材還沒長成,個子很小。當(dāng)鋪的柜臺特別高,魯迅常去的恒濟(jì)當(dāng),柜臺接近兩米高,小小的魯迅,踮起腳尖,才能把包袱托到柜臺上。
掌柜和伙計坐在高高的柜臺后面,打開包袱,對里面的貨物評頭論足,吹毛求疵,挑夠了毛病,才給出一摞大洋。
恒濟(jì)當(dāng)老板姓夏,捐過一個湖北糧道的官兒,他經(jīng)常拿著水煙袋坐在柜臺后面,看著那些落魄人家的子弟抱著包袱來典當(dāng),心里美滋滋。
有一回,魯迅抱著一件狐皮袍子來典當(dāng)。夏老板拿著水煙袋,笑哈哈追出來說:“怪不得人們都說你們周家家底厚,這都幾年了,還有狐皮袍子?!闭f著又是一串哈哈哈。
他不過是開開玩笑,覺得人們很久以來的猜測得到證實,心里很得意。這對正在青春敏感期的少年魯迅來說,卻是終生抹不去的愧憤與恥辱。
敏感的魯迅,從夏老板的話里,知道從他祖父出事起,他家就是紹興城街談巷議的熱門話題。他家人的每個舉動,都被無數(shù)雙眼睛盯著。他每一次進(jìn)當(dāng)鋪,人們后面就會推出一個周家典當(dāng)物分析。
不過,夏老板說的沒錯。
一個家庭靠著典當(dāng)過日子幾年,家里還有狐皮袍子,這家底是很經(jīng)得起掏的。
真正的窮人是像《范進(jìn)中舉》中的范進(jìn)似的,從省城里考試回來,家里已經(jīng)無米下鍋,老娘“餓得兩眼都看不見了”。范進(jìn)家能賣的,只有一只下蛋的母雞。
如果范進(jìn)沒中舉,真不知他賣完那只雞,還能賣什么?賣兒賣女,他也沒的賣。老婆是胡屠戶家的丑姑娘,沒人要。賣他自己,誰會買個年近半百的干巴老頭子?
這才是真正的窮,家里沒有值錢物,連個值幾兩銀子的人,都找不出來。
二
有人會奇怪:魯迅家住著大宅,賣地、典當(dāng)衣物首飾,怎么不賣房呢?
原來周家老祖宗分房子時,唯恐不肖子孫賣房,分房時樓上樓下交叉分房,誰家也單獨賣不了房。
在周福清沒出事以前,魯迅家是新臺門里是最好的,別的族人日子過得更慘淡。光景越不好,內(nèi)部矛盾越多。
魯迅之弟周建人說新臺門里亂象:
“姑嫂勃谿,妯娌爭吵,婆媳不和,夫妻反目,今天這個上吊,明天那個投河,你吞金子,他吃毒藥。加以鴉片進(jìn)口,大戶人家的老爺、少爺,本來無所事事,也就以吸鴉片為樂,弄得壯志消磨,形毀骨立,到時還是尋死的一個簡便辦法——吞鴉片膏……末代子孫吃不上飯的很不少,有的背了一身債務(wù),到死也還不清?!?/span>
1911年,這個家族再也維系不下去,各房簽字畫押,分了家。
各家的地賣完了,他們就聯(lián)合起來賣掉公共的祭田。
祭田賣完,他們又聯(lián)合起來把新臺門大宅賣給了城里的新貴朱閬仙,價格是一萬兩千大洋。
周建人說:
“現(xiàn)在,樹倒猢猻散,這一代已是末世子孫,把祭田賣了,祖墳不管了,祭祀也免了,各自拿了有限的金錢,營造安身立命的小窩。大家明白,今后已經(jīng)沒有什么祖業(yè)可以考了,這有限的金錢,究竟能夠維持多少時日,誰也沒有把握。”
聚族而居上百年的宅子,說賣就賣了,亂糟糟搬家,空蕩蕩房子,誰看到心里也不是滋味。
但是,咱們以為人家沒法活了,就又上當(dāng)了??纯粗芙ㄈ藢懙陌峒医?jīng)過,會刷新我們對臺門人家家底有多豐厚的認(rèn)識。
周建人說,他們搬家的時候,很多舊貨商趕來收購舊物,急于搬家的魯迅把兩擔(dān)字帖書畫以十元錢的價格賣給了舊書店。
十元錢兩擔(dān),賣的是廢紙吧?
那就大錯特錯了,這些舊書畫里面有很多是徐文長、陳老蓮、趙之謙、任伯年等人的書畫。
徐渭、陳老蓮、趙之謙、任伯年……
我在美術(shù)課本上才見過他們的畫,竟然被魯迅以十元的價格賣掉了!我真想隔著時空伸過一只手,搶出一兩張來,我眼下的房貸車貸就有著落了……
周建人還說,他記得他家墻上掛著一幅趙孟頫的畫,在混亂之中,不知給誰拿走了。
趙孟頫的畫?
大家到網(wǎng)上搜搜趙孟頫書畫的價格,會嚇個跟頭,我們把家業(yè)全賣了,都不夠買塊紙頭。
在魯迅家,這種夠進(jìn)博物館級別的字畫,隨隨便便掛在墻上,被誰偷去都不知道,丟了也不當(dāng)回事。
(趙孟頫書札,拍賣價2.67億)
富人窮了,跟窮人窮了,真不是一回事?。?/span>
三
周建人筆下的新臺門,一事末世的悲涼感。
末世,是一個舊時代的結(jié)事,也是一個新時代的開始。
1919年他們搬離新臺門時,魯迅在教育部任職,還在大學(xué)里兼職,周作人也在大學(xué)里教書。那時大學(xué)教師薪水高,兄弟兩人還寫點文章,翻譯點國外名著,一月下來,好幾百大洋。
魯迅兄弟拿出歷年積蓄以及賣祖宅所得的一千大洋,以三千五百元的價格,在北京八道灣胡同買了一座三進(jìn)四合院,有三十多間房,一個跨院,一個花園,規(guī)模雖比不上新臺門舊宅,可是新臺門舊宅是六房合居,現(xiàn)在是魯迅一家住這個大宅子。為了讓魯迅的日本弟媳羽太信子住起來舒服,還把一部分房間改成了日式。
魯迅的弟媳羽太信子很擺譜,家里雇著七八個傭人,比周福清當(dāng)年在京做官時還排場。
可惜魯迅兄弟合居沒幾年,兩人就發(fā)生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魯迅帶著母親和妻子朱安搬離了這座大宅。
少年時的不幸經(jīng)歷,讓魯迅一生對錢財很重視,他勤奮寫作,收入頗豐,而且不許別人欠他稿費,欠他的,他打官司也要討回來。
魯迅一直維持著很好的財務(wù)狀況,一生雖沒大富大貴,也沒缺過錢。
由此想起魯迅的祖父周福清,他倔強(qiáng)愛罵人的性格,在清末官場混不開,若是生在民國時期,混文壇,恐怕是一支好筆桿子。他若是生在我們這個時代,做自媒體,能寫能罵,自帶流量,會成為自媒體大王。
可惜生不逢時!
每個人都有適合自己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