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往往能反映一個作家的人格理想，透視一個作家的心靈。
蒲松齡一生在科舉中坎坷不遇，他在青少年時曾發(fā)奮讀書，鄉(xiāng)試卻未能成功，但他并未放棄科舉考試，期間雖經(jīng)歷了失意、沮喪甚至幻滅，卻對科舉欲罷不能，以至掙扎了數(shù)十年，終以七十二歲的耄耋之年，按例補了一個虛名歲貢。
他終生都是一個落魄失意的下層寒士，他擺脫世俗痛苦的唯一辦法，就是在自己周圍筑起一道屏障，用它來隔斷與現(xiàn)實的接觸，讓生命理想馳騁在自己構筑的文學世界里。
蒲松齡在《聊齋志異》里構筑的花妖狐魅的世界，正是他現(xiàn)實世界孤憤精神的折光和載體，其中描寫失意寒士的落魄際遇，以及他們對科舉的幻滅感，映照了他一生科舉失意的孤憤精神。
01
蒲松齡對在科舉中失意的寒士遭受的精神創(chuàng)傷，體味得尤其深刻。他也曾抒發(fā)過這種感受：“與君共灑窮途淚，世上何人解憐才”、“三年復三年，所望盡虛懸”。
這種苦悶、悲憤情緒，在《聊齋志異》的世界里，表現(xiàn)為有理想、有才華的寒士受到不公正的對待。
比如《冷生》即描寫一個豪放的讀書人如何被學使斷送了前程。冷生二十余歲時，得狐友指點：
“忽得狂易?。好康妙}為文，則閉門枯坐；少時，嘩然大笑，窺之，則手不停草，而一藝成矣。脫稿又文思精妙。一每逢場作笑，響徹堂屋，由此‘笑生’之名大噪”。
后遇一個規(guī)矩嚴肅學使，怒其笑聲，而默其名，致使冷生從此佯狂詩酒了其一生，一個才華出眾的士子，卻被學使個人的好惡改變了命運。
八股取士常因主司昏昧無能，選才不明，造成了才俊落第、陋劣幸進的怪現(xiàn)象。
比如《司文郎》即寫了王平子和余杭生兩個彼此對立的書生，在科場上的不同際遇。
王平子謙恭好學，結識友人宋生，相與切磋文章；余杭生狂悖不才，為人無禮，卻自視甚高。
小說寫他們同時參加了科舉考試，然后請一盲僧用鼻嗅文，余杭生文章令人作嘔，結果竟然中試。王生卻落榜下第，以致盲僧憤而嘆道：
“仆雖盲于口，而不盲于鼻，簾中人并鼻盲矣。”
蒲松齡用盲僧嗅文，諷刺了考官瞎眼，八股取士造就的只是庸才。蒲松齡借小說中宋生的遭遇抨擊道：“今文字之厄若此，誰能漠然哉！”悲憤之中充滿了無限辛酸與憤慈。
如果說《司文郎》還停留在對才俊之士受到不公正待遇的個人命運的哀嘆上，《于去惡》則通過幾個讀書人參加考試的經(jīng)歷，傳達了失意寒士對科舉制度的失望。
小說虛構陽世與陰間相通，鬼魂于去惡博學多才，與好友方子晉參加陰間考試，方子晉審出考官姓名后中途退場，于去惡則地榜落地，直到清官張巡侯巡地曹，才主持公道，從遺卷中發(fā)現(xiàn)于去惡之才而授官。
于去惡臨行時預言其陽世好友，北平名士陶圣俞，也只有在第三次考試后遇上張巡侯巡陽世才有希望，果然不幸而言中，然此時陶生已決定隱居不仕。
小說描寫三個年輕人在科場上的這種際遇，傳達出了下層寒士的失望。在篇末，蒲松齡借“異史氏日”說到：
寧知文昌事繁，須侯因多哉；嗚呼，三十五年，來何暮也”。這里面又飽含著多少蒲松齡本人的辛酸。
但小說中寄希望于張巡侯橫掃人間科考不平，這也只是一種虛幻罷了。
科場積弊，多少英才被埋沒而遺恨終生?！锻踝影病芳礊橐粋€落第老儒生睡夢中高中的荒誕畫面。
王子安“東昌名士，困于場屋。入圍后，期望甚切。近放榜時，痛飲大醉。歸臥內(nèi)室。”醉眠中忽聽人喊“報馬來”，通報已中進士，因之賜酒食，呼長班，十分快意！醒來卻見家人皆啞然失笑，床頭惟蓬頭酸面老妻侍候，老妻笑道：“家中只有一媼，晝?yōu)槿甏叮篂槿隃刈愣?，何處長班，侍汝窮骨？始知是夢，不禁自嘲：“昔人為鬼椰榆，吾今為狐奚落矣！”
短短一則夢境把一個久困場屋的老儒生描摹得淋漓盡致。他的自嘲再解，始覺好笑，既覺心酸，終覺沉痛。
一個在科場上掙扎了一生的老寒士，飽嘗了多少斯望與失意的辛酸，作者只能讓其在夢中得到補償，實在悲涼。
蒲松齡本人作為過來人，尤為熟悉這種心態(tài)。年過花甲的蒲松齡用自己飽經(jīng)辛酸的經(jīng)歷，寫出了科場之弊和考生的精神痛苦。在《壬午》五絕之五亦寫道：“三年復三年，所望盡虛懸，午夜聞雞后，死灰欲復燃?！?/p>
02
寒士在苦苦求索中，既不甘心沉淪，科舉又無希望，期望冥冥之中有人相助。
《三仙》就表現(xiàn)了這種心理，小說寫一士人在赴金陵參加考試的途中得仙人相助，臨場記憶猶新，揮題作文，以是高中。
而《葉生》寫落第士人魂追知己，感恩圖報的故事，則從另一角度揭示了寒士不遇的悲哀。
葉生文章詞賦，冠絕當時，但屢試不中，后得邑令丁乘鶴器重，資助讀書，仍然落第，葉生愧對知音，一病不起。丁乘鶴解任歸田，邀葉生同歸，葉生竟離魂隨丁翁去，教育丁翁兒子讀書，使其科舉成功。
小說表面寫書生魂報知己的故事，但其深刻的底蘊還在于借他人的成功實現(xiàn)自己未竟的追求，這其實抒發(fā)的仍然是一種不遇的深沉的悲哀。如葉生所言：
“借福澤為文章吐氣。使天下人知半生淪落，非戰(zhàn)之罪也，愿亦足矣……”。
蒲松齡在小說末尾又借“異史氏”, 將失意寒士淪落不遇的凄涼心境盡情發(fā)抒了一番：
魂從知己, 竟忘死耶? 聞者疑之, 余深信焉。同心倩女, 至離枕上之魂； 千里良明, 犯識夢中之路，而況繭絲蠅跡,嘔學士之心肝； 流水高山, 通我曹之性命者栽！……一落孫山之外, 則文章之處處皆疵……天下之昂, 淪落如葉生其人者, 亦復不少, 顧安得令威復來, 而生死從是也哉?
此番傾吐, 猶如作者的對自身境遇的悲愴嗚咽。
蒲松齡筆下一系列科舉失意的寒士，或佯狂詩酒；或悲愴呼喊；或借地府清官以懲陽世；或陰間復仇，冤冤相報；或魂追知己。
他通過小說中人物的命運傳達了他本人的悲劇感。透過這一系列形象，不僅可以清楚地觸摸到這個時代的許多與他同樣命運的寒士，而且還更深刻地體驗到他們寂寞失意、苦悶悲憤的情懷。
03
蒲松齡一生在科場上蹉跎了幾十年，直到六十三歲高齡才終止考試。失意的痛苦、悲憤多見于他的詩詞文章里，可感其間流蕩著對科舉、對人世的幻滅感。
蒲松齡失意悲憤之際，也謂“一切幻想都成夢，兒卷殘書不合宜”，“志氣消殘閑歲月，文章用舊志工夫，此身只合林泉居，垂柳蔭中作釣徒”。
他也有向往恬淡人生的一面：“欲載妻祭，俄居彭澤里?！?/p>
他的這種思想不可能不傾注在其小說的人物身上，紅塵虛幻，遺世獨立，即表現(xiàn)為失意的幻滅之感。
比如《白于玉》一篇寫書生吳青庵看破紅塵，棄世尋仙的故事。吳生少有文名，得到葛太史賞識，許諾只要吳生科舉成功，愿將美麗出眾的女兒許配為妻。吳生大喜，并自信科舉成功無疑，然考試落第。昊生并不甘心，要求葛氏女待我三年不成而后嫁。
后來吳生結識秀才白于玉，白于玉并不追求功名，而習仙術。遂引導吳生夢游天上廣寒宮。廣寒宮富麗堂皇，麗人云集，吳生與其中紫衣麗人把臂定情，后被白于玉送回人間。
夢中醒來，由是前念甚灰，不再追求功名。雖葛氏女仍嫁歸吳生；吳生終是登山尋仙而去。
吳生看破紅塵，番然悔惜，不再迫求那遙遙不可期望的功名，甚至對紅顏亦不留戀。
如果說這篇故事，對功名的幻滅還表現(xiàn)得較為輕松超脫，那么《賈奉雉》里因仕途的險惡、社會的黑暗而產(chǎn)生的幻滅意識，則更為沉重壓抑。
《賈奉雉》即寫寒士賈奉雉由登科入仕到看破紅塵的經(jīng)歷始末，賈生曾言：
“學者立言, 貴乎不朽, 即味列八珍, 當使天下不以為泰耳, 如此獵取功名, 雖登臺閣, 猶為賤也。”
盡管他才名冠一時，卻屢試不中。后結識狐仙秀才郎生，郎生選一二他人陋文，勸賈生熟讀揣摩。賈生雖嗤之以鼻，但不得已而按郎生所選陋文準備，竟然中試。
他看透之后，于是跟著郎秀才“不告妻子, 飄然遂去” , 想煉道成仙了，因未了卻塵緣又回到了人世間。
可是“花面逢迎, 世情如鬼”的社會, 迫使賈奉雉去干自己最不愿意干的事情，不得已, 回到官場，但賈生也深知,只要“心無愧恥, 富貴不難致也”。 果然連捷登進士第, 又數(shù)年, 以侍御出巡兩浙, 聲名顯赫。
然而為人峭直, 不避權貴的賈奉難當然是“朝中大僚, 思中傷之。”其結果是“奉旨充遼陽軍”，最后終于看透這世界：“今始知榮華之場，皆地獄境界”又學道成仙去了。
賈生的經(jīng)歷既反映了正直士人的遭遇，也傳達出了他們對封建社會科舉與吏治的失望。
他的第一次羞慚與遁世，是因科舉之弊；第二次遁世，則是對仕途黑暗產(chǎn)生的幻滅。蒲松齡不但借藝術形象對社會黑暗表達了這種幻滅感，并在文末借“異史氏曰”：
“賈生羞而遁丟，此有仙骨焉。乃再返人世，遂以口腹自貶，貧賤之中甚矣哉！”
蒲松齡筆下的寒士都是有理想有才氣的讀書人，或少有文名，或詞賦冠絕一時，并秉賦了儒家的傳統(tǒng)道德，德行并重。
蒲松齡不但自己有這種經(jīng)驗，他對與自己有同樣經(jīng)驗的天下寒士也懷著深厚的同情。把自己在人生追求中的種種體驗以及對寒士深厚的同情，凝結在一起，創(chuàng)造出了無數(shù)懷才不遇、失意感傷的寒士形象。
蒲松齡在《聊齋志異》這個幻域的世界里，要表達的不是虛幻而是現(xiàn)實，是透過虛幻境界的折射間接地反映嚴酷的現(xiàn)實生活，用特殊的藝術手法渲泄了內(nèi)心的苦悶。
他偉大的地方就在于真實地、毫不矯飾地通過自己的切身體會和細致觀察，把當時讀書人在科舉制度下喪失了人格，欲進不能，欲罷不忍的痛苦心理昭示了出來，為我們呈現(xiàn)了一副失意寒士的精神畫卷。
參考資料
蒲松齡：《聊齋志異會校會注會評本》[M].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
盛偉： 《蒲松齡年譜》[J]. 蒲松齡研究，1999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