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典文學,其魅力所在是通過文學參證歷史或通過歷史印證文學,方寸之間為我們展示、復制過去歲月中也許早已為人們淡忘了的生動具體的細節(jié),“一室圖書藏風流,半間草堂閱春秋”,跨越歷史的塵埃煙云,從高文典冊、圣經(jīng)賢傳中尋找我們民族文化的根。當然,還有無數(shù)令人動容的故事,歷史已經(jīng)化作塵埃煙云,才子佳人的故事繼續(xù)流傳。
對于明末清初這段歷史,尤其江南一帶,大批文人奔走呼告而無從救國后,大多隱于山林,不承認清廷政府,但歷史是不容承認不承認的,于是乎這批文人為了心中的歷史,將許多風塵女子推上前臺,而其卻躲于后面,而也就是這些風塵女子將明末清初的歷史充溢的更加豐滿。明朝自來重文輕武,文人自認為就是歷史的主宰,晚明文人更是這樣,清初,這大批文人為了心中的仍然存在大明王朝,利用各種手段講述著前朝舊夢,這篇小文的主角就是秦淮河長板橋的風塵女子,一位孤傲的女子,留待后人無限的追慕。
卞玉京,余懷《板橋雜記》中記錄的南京秦淮河上的南曲名伎(后人多事,湊出秦淮八艷),倔強而癡?情的卞玉京因與江左三大家之一的吳偉業(yè)那段“剪不斷、理還亂”的愛情糾葛讓后人動容,這位大才子讓如此一位癡情女子等了一生都未等到的承諾,在其《琴河感舊》四首中略略曉得:“緣知薄幸逢應恨,恰便多情喚卻羞”。
見過太多后人對于卞玉京身世的描述,大多逃不出余懷《板橋雜記》和吳偉業(yè)《琴河感懷》、《聽女道士卞玉京彈琴歌》、《過錦樹臨玉京道人墓》中對卞玉京身世描述的框架,或引用或演繹。歷史留下的吉光片羽中,可能關(guān)于這位秦淮八艷中最為孤傲的女子的身世只有這些了。
久尋各類歷史文獻和雜記小說,始終未曾找到卞玉京的生卒年,只得從旁猜測。明末江南盛傳的兩句詩:“酒壚尋卞賽,花底出陳圓”,卞玉京與陳圓圓年齡應相仿,陳圓圓1623年生人,再者據(jù)余懷《板橋雜記》中講其“年十八,游五門”是在與吳偉業(yè)于崇禎14年(1640年)相見之前,猜其可能于1620年左右一年生人。
吳偉業(yè),即吳梅村。這位江左三大家之一,其著名作品《圓圓曲》好像要比其名諱有名多了,兩句絕唱“慟哭六軍俱縞素,沖冠一怒為紅顏”更是婦孺皆知。吳偉業(yè)(1609~1672)字駿公,號梅村,江蘇太倉人,長于七言歌行,后人稱之為“梅村體”。吳偉業(yè)1609年生人,猜測卞玉京1620年左右生人,如果成立的話,兩人在年齡上應有1
0歲的差距。古人多成熟早,風塵女子更如是。
卞玉京名賽,又名賽賽,后出家為女道士,自稱玉京道人,此即卞玉京名之來由。(注:“玉京”為道家語,指天界。)她原系官宦之家出身,因父早亡,家道中落,與其妹卞敏一同淪落風塵,明末清初于秦淮河畔以賣歌為生,卞玉京的名氣略勝。卞玉京詩琴書畫無所不能,《板橋雜記》中寫其“知書,工小楷,善畫蘭、鼓琴,喜作風枝裊娜,一落筆,畫十余紙。”如此性情,傾慕者不勝枚舉,雖為青樓女子,卻心比天高。官宦名人之后骨子里滲透著脫俗。
卞玉京最初的愛是獻給王竹軒的。這是一個風雅深情的年輕俊賢,然而他偏巧是卞玉京家仇人的兒子。卞玉京對此無法釋懷,冷靜之后立即凈手為王竹軒用蠅頭小楷寫了一篇《道德經(jīng)》,從此絕斷情緣?!兜赖陆?jīng)》即《老子五千言》,卞玉京只寫此書送與王竹軒已無從考究,王竹軒此人亦無考證之處,權(quán)且知道。
卞玉京身上有種飄渺的氣質(zhì),遇事總能體現(xiàn)出毅然決然的態(tài)度,令人驚異,絕非一般女子能有,了斷王竹軒這份情緣即一例。卞玉京曾自畫像一幅,并題詩一首“沙鷗同住水云鄉(xiāng),不記荷花幾度香。頗怪麻姑太多事,猶知人世有滄桑。”與王竹軒分手,也就是她所詠嘆的“人世有滄?!卑?。
1641年,崇禎十五年春,吳偉業(yè)于南京水西門外的勝楚樓上餞送吳繼善赴任成都知縣,席間遇見為吳繼善送行的卞玉京姐妹。此年吳偉業(yè)32歲,卞玉京20歲余。卞玉京題七絕于扇面寄贈吳繼善:“剪燭巴山別思遙,送君蘭楫渡江皋。愿將一幅瀟湘種,寄與春風問薜濤?!北逵窬┑幕埯惵斆袅顓莻I(yè)一時傾倒。
而第一次遇到名滿三吳的名士吳偉業(yè)的卞玉京,亦為之一見傾心,以致使這位心比天高的才女拋棄了孤傲與矜持,于席間竟向吳偉業(yè)表示了傾慕之心,愿以身相許。這一段記載于吳偉業(yè)《過錦樹臨玉京道人墓》小序中,不過那時卞玉京已是美人歸于黃土,想?yún)莻I(yè)垂暮之年寫及此亦有幾分得意之處吧。
封建社會對于女性的束縛今人自有了解,卞玉京敢于表露感情仍然源于她身上飄渺的氣質(zhì),遇事毅然決然的態(tài)度。而此時的吳偉業(yè)卻自作聰明,裝傻不明白,“固為若弗解者”,即一再假裝不懂卞賽的意思。這種態(tài)度源于中國文人自古有的清高之氣,自認為是世界的主宰。吳偉業(yè)沒有給予卞玉京任何承諾,今日看來,其晚年的悔恨咎由自取,感情面前豈能似真似假。
此次餞送吳繼善之宴,成了后人記誦才子佳人溫婉愛情故事之宴,令人嗟嘆不已又感懷神傷。卞玉京經(jīng)此宴會之后,心高氣傲的她自然深受打擊,但是并未放棄,且兩人往來相交日深,然吳偉業(yè)患得患失中一再猶豫,也使卞玉京最終明白以自己的身份不可能得到吳偉業(yè)的承諾。
縱然沒有承諾,癡情女子仍然堅守著這份感情,吳偉業(yè)《琴河感懷》第三組詩:
休將消息恨層城,猶有羅敷未嫁情。
車過卷簾徒悵望,夢來褍袖費逢迎。
青山憔悴卿憐我,紅粉飄零我憶卿。
記得橫塘秋夜好,玉釵恩重是前生。
吳偉業(yè)若無這份癡情,焉有“羅敷未嫁情”。
吳偉業(yè)對卞玉京是一見傾心的,從《琴河感懷》、《聽女道士卞玉京彈琴歌》、《過錦樹林玉京道人墓并序》諸多吟詠中可見一斑,卞玉京亦是鐘情于吳偉業(yè),然兩情相悅卻最終演繹成此恨綿綿。后人對于吳偉業(yè)的佯裝不解風情諸多猜想,吳在官,而卞出身青樓,吳時年31歲,定是要保護“官聲”,此有道理。
吳偉業(yè)憾負卞玉京一生,與明朝文人的清高亦有相關(guān),再者膽小怕事,吳這類人逢場作戲時甜言蜜語,真遇與身相許者卻故作清高,說他假意,他真有情;說他真心,他又負不起責任。這種作風,與他后來在涉及千秋名節(jié)時的患得患失與臨事怯步是如出一轍的。非不能也,是不為也。
1644崇禎十七年,李自成攻入北京,明朝滅亡,南明王朝于南京建立,次年春夏之交南京陷落,此年卞玉京約25歲。清廷隨即在南京廣征教坊歌女,艷名遠播的卞玉京一是怕被征召,二是卞玉京心懷愛國氣節(jié),不甘淪為欺侮殺戮同胞的異族的取樂工具。秦淮八艷多有民族氣節(jié),如柳如是、李香君等,卞玉京同樣有。卞玉京悄然改換一身道裝,隨身攜帶一張古琴,來到江邊,恰遇一艘丹陽來的民船,于是順江東下,逃離是非之地。此事記載于《聽女道士卞玉京彈琴歌》,即“私更妝束出江邊,恰遇丹陽下諸船。剪就黃絁來入道,攜來綠綺訴嬋娟?!睆哪侵?,卞玉京慣著道裝,自號“玉京道人”,這便是“卞玉京”的來歷了。這一身道裝,雖是為了應急才穿上的,其后卻長久地不愿脫去,當中正包含了國破山河碎,寧做化外人,不為清朝民的決心。
卞玉京這一走,就離開秦淮五六年,無人知曉其下落。吳偉業(yè)《過錦樹林玉京道人墓并序》中如是記載:“尋遇亂別去,歸秦淮者五六年矣。”
公元1651年,順治七年,新朝換舊朝已經(jīng)七年矣,時年吳偉業(yè)42歲,卞玉京30歲余。楓林盡染之秋,吳偉業(yè)不經(jīng)意間得知卞玉京就在南京,一日做客錢謙益居所,席間偶爾談及與卞玉京的難解情結(jié),錢謙益見他言語之間極為關(guān)切,有意撮合這一段姻緣,便當場拍下胸脯,命人接卞玉京一同赴宴。
然而,此時的卞玉京已經(jīng)不是當初秦淮岸邊的纖弱女子,經(jīng)歷感情變故、國亡家破的傷悲,親睹江南陷落后許多佳麗被清軍劫掠凌辱的悲慘遭遇,心境已經(jīng)大不如前,因此這次宴請,卞玉京沒有出現(xiàn)。首先下車后直奔內(nèi)室與柳如是交談,托詞更衣妝點,不久又稱舊疾驟發(fā),異日再訪吳偉業(yè),到最后,終究沒有出現(xiàn)。
咫尺天涯,情何以堪?吳偉業(yè)惆悵若失,黯然神傷之余,唯以四首詩賦寄托相思,詩中寫盡“緣知薄倖逢應恨,卻便多情喚卻羞”的追悔之情,這便是著名的《琴河感舊》四首的來歷。吳偉業(yè)寫罷擱筆,悵然長嘆:“吾自負之,可奈何!”這段故事《琴河感舊小序》和《過錦樹林玉京道人墓并序》中均有記載。
應該講卞玉京對這份若有若無的感情是非常懷戀的,不然在錢謙益的邀請之下,直接推脫不至即可,正因為剪不斷,理還亂,不知相見之后如何為情。再者吳大才子自始至終未發(fā)表如何安置這份情感的任何言辭,那幾首詩亦如此,只談情、不講婚嫁。這也就注定了兩人無法長久,只能是此恨綿綿了。
錢謙益宴請,卞玉京未曾出現(xiàn),但其允諾異日再訪吳偉業(yè),果不食言,第二年初春,帶著一身料峭春寒,卞玉京乘一葉扁舟翩然來到姑蘇,攜侍女柔柔專訪吳偉業(yè),在歷經(jīng)了八載別離之后,終于又和吳梅村重聚了。此時的卞玉京已然披淡黃長衣,作道人服,平淡雍容,命柔柔取所攜琴來,為吳偉業(yè)歌彈一曲,說及清人入關(guān)后燒殺搶掠的情景時道:“吾自淪落分也,又復誰怨乎!”卞玉京的傾訴深深震撼了所有在座賓客。吳偉業(yè)《過錦樹林玉京道人墓并序》中如是記載:“坐客皆為出涕”。
卞玉京的此次深沉浩嘆,成就了吳偉業(yè)《聽女道士卞玉京彈琴歌》這首沉郁蒼涼、寓意深遠的時代悲歌,詩中浸透著對民族興亡的心心牽念和良深感慨,故國之思,黍離之悲,盡在五弦之中,便是由此而來。這次相會成了吳偉業(yè)與卞玉京的最后一次見面,從此,他們到死也沒有再相見。關(guān)于卞吳這一次的相會,有人根據(jù)吳的詞作認為二人曾有巫山云雨之事,以酬十載相思。但是,無論如何,吳梅村經(jīng)此一會后仍舊沒有任何迎娶卞玉京的表示??梢韵胂蟊逵窬┺D(zhuǎn)身離去時,對依舊毫無表示的吳偉業(yè)是何等的失望。
兩年后,即1653年,卞玉京33歲,嫁給了浙江一戶世家子弟,但婚姻并不如意,不久后由她的侍女柔柔以身相代,卞玉京自己則乞身下發(fā),依附于吳中良醫(yī)鄭保御。鄭保御已經(jīng)年過七十,是卞玉京前夫的親戚,極其敬重卞玉京的人品才情,為卞玉京“筑別宮,資給之良厚?!敝蟊逵窬╅L住鄭保御處,開始潛心修道,持課誦經(jīng),戒律甚嚴,在晨鐘暮鼓中度過了余生。她感于鄭保御的恩德,用三年的時間蘸著自己的舌血為鄭保御寫成一部《法華經(jīng)》,作為對他的報答。十多年后在平靜的生活中去世。這些故事記載于吳偉業(yè)《過錦樹林玉京道人墓并序》中。
如果以上時間推算合理,卞玉京去世時不過50歲,死后葬于無錫惠山柢陀庵錦樹林中??滴跗吣?,年屆六十的吳偉業(yè)來到墓前,以一首極其傷感的《過錦樹林玉京道人墓并序》為他們的半生情緣劃下了句點。
以上便是卞玉京和吳偉業(yè)的故事。余澹心的《板橋雜記》成書于康熙三十二年(1693年),吳偉業(yè)的《過錦樹林玉京道人墓并序》寫于康熙七年九月(1668年),顯然吳作在前,從兩部作品對于卞玉京的描寫內(nèi)容來看,余作有模仿吳作之意,故吳作相較真實可信,余作可輔之。
歷史已經(jīng)化作塵埃煙云,只希望才子佳人的故事繼續(xù)流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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