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成的私心
陳玉成是太平天國名將,一度名義上的全軍總司令,也是屈指可數(shù)、歷經(jīng)近當代歷史風云變幻,始終未被“打倒”的太平天國重要領(lǐng)袖之一。許多論者常將他與后期太平天國另一主要將領(lǐng)李秀成相比,認為李秀成私心太重,而陳玉成大公無私。甚至有人說,李秀成對陳玉成心懷妒忌,對救援陳玉成的安慶三心二意,而陳玉成則屢屢救過李秀成的急,兩人境界有上下床之別。
究竟是不是這樣?陳玉成難道真的沒有私心?他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流星般燦爛的十年青春
陳玉成是廣西藤縣大黎里西岸村人,客家,祖先據(jù)說是從福建上杭縣遷到廣東韶州翁源縣楓樹井村,康熙年間再遷廣西平南縣鵬化里,再一步步遷到藤縣山區(qū)來的。他生于1837年,1850年隨全族參加金田起義時,年僅14歲,被編為“牌尾”,也就是編外的老幼,就這樣踏上了萬里征途。
據(jù)口碑相傳,1851年陰歷七月,他在部隊行至大黎里(也就是自己家鄉(xiāng))時徒步找到右二軍帥羅大綱,自請為向?qū)нM攻永安州,打下太平天國第一座城池,從此平步青云,這個說法怕未必屬實:羅大綱是天地會元老,早在1847年他就在伙伴胡有福、胡有祿的配合下奇襲陽朔,奔襲永安州,對當?shù)芈窂娇芍^駕輕就熟,又何須一個15歲孩子來帶路?早期太平天國信賞必罰,陳玉成如果立下這么大功勞,何至于直到南京還是個牌尾?
不論陳玉成是在哪個軍、哪個衙當牌尾,總之他在艱難備至、許多人半途死亡或逃散的長途行軍中安然無恙,于癸好三(1853)年二月初二平安到達天京,兩個月后,他從牌尾平步青云,被任命為左四軍正典圣糧,隨國宗、號稱“鐵公雞”的名將石祥禎西征。
說是平步青云半點不假。正典圣糧職同監(jiān)軍,比軍帥還高一級,陳玉成從比圣兵還不如的牌尾直升職同監(jiān)軍,等于連升8級。當時太平軍大擴編,從10個軍擴編到25個軍,再到50個軍、95個軍,各級軍官奇缺,陳玉成雖然職務低、年紀小,但怎么說也是“老革命”,當上這個主管軍需后勤的職務,也不算特別出奇的事,何況很快他就用戰(zhàn)績證明,“火箭式提拔”完全是他應得的。
甲寅四(1854)年四月,他跟著韋昌輝的弟弟韋?。ó敃r號稱國宗兄,和燕王秦日綱平級)進攻湖北省會武昌,他在韋俊的指揮下,從武昌縣繞過梁子湖,摸到武昌城東面,五月二十一日,領(lǐng)著500少年“牌尾”攀上武昌城墻,殺散守軍,放太平軍大隊進城,史稱“太平軍二克武昌城”。此役陳玉成立下頭功,不僅讓太平軍“童子軍”(其實根本不存在這樣的組織)威名大振,連外國人都有耳聞,而且讓他被深宮里的洪秀全矚目,這年八月,他又連跳三級,升為殿右十八指揮,鎮(zhèn)守湖北蔪州,一個月后就升為殿右三十檢點,指揮后十三軍和水營前四軍,負責蔪州、黃州兩郡軍務,成為獨當一面的大將,此時他年僅17歲。
由于防守半壁山、田家鎮(zhèn)的秦日綱部失敗,陳玉成不得不放棄兩城,退到黃梅,并作為外圍牽制部隊參加了著名的湖口戰(zhàn)役,和隨后對湘軍的反擊,他先后收復黃梅、黃州、蔪州和武昌,打敗湖廣總督楊霈,不過都是在韋俊的指揮下,應該說,還只是個戲份較重的配角。
乙榮五(1855)年七月,他受命脫離韋俊節(jié)制,東援廬州(合肥市),半途改援蕪湖,不久升任冬官又正丞相,踏入了“高干”行列。
丙辰六(1856年)年初,他作為著名的“五丞相”(陳玉成、李秀成、涂振興、陳仕章、周勝坤)之一,在剛剛復出的頂天燕秦日綱統(tǒng)一指揮下,踏上救援鎮(zhèn)江的征途。當時鎮(zhèn)江被清軍牢牢圍困,守將吳如孝嬰城固守,彈盡糧絕,陳玉成只駕一條小船舍死突破清軍江面封鎖,闖入鎮(zhèn)江,順利完成了里應外合、共破圍城清軍的計劃,隨后這支大軍擊斃江蘇巡撫吉爾杭阿,攻破江北、江南大營,逼死欽差大臣向榮,創(chuàng)造了太平天國史上最巔峰的戰(zhàn)績。
但隨后天京事變爆發(fā),秦日綱卷入其中,死于非命,陳玉成因留在丹陽前線幸免于難,隨即轉(zhuǎn)戰(zhàn)到皖江一帶,這年十月,他被封為成天侯。
這年底,他和好友李秀成在樅陽會晤(史稱第一次樅陽會晤),達成合作經(jīng)營皖北的意向,隨即兩軍在皖北發(fā)動攻勢,連克無為、巢縣、桐城、廬江等地,是天京事變后率先轉(zhuǎn)入反攻的戰(zhàn)略區(qū),極大提振了事變后一蹶不振的天國士氣。
丁巳七(1857)年夏初,石達開因受洪秀全猜忌、排擠,憤而出走遠征,陳玉成、李秀成等被留在安慶,由于兵力不足,曾一度與由武漢撤下來的韋俊部合兵,前往河南光山、固始一帶游擊、招兵。這年九月,因迭遭變故人才匱乏的洪秀全任命陳玉成為又正掌率,輔佐正掌率蒙得恩總理朝政,從此陳玉成成為太平天國除遠征的石達開外、外將中排名第一的人物,其官爵也從成天侯、成天燕、成天福、成天安,直升到當時最高爵位成天義。
戊午八(1858)年四月,九江失守,天京也重新被包圍,六月,李秀成在樅陽召集解圍大會,陳玉成作為主力參加,史稱第二次樅陽大會,制訂了先廬州、后江北的解圍計劃,并在八月大破江北大營。約此時洪秀全重建五軍主將制度,陳玉成被封為前軍主將。這年九月,他在李秀成、吳如孝、吳定規(guī)和捻軍白旗總目龔瞎子的配合下,在安徽三河鎮(zhèn)全殲湘軍最精銳的李續(xù)賓部5000余人,乘勝席卷皖北,達到個人軍事生涯頂峰。
此后他氣勢不減,雖然在二郎河因輕敵敗給多隆阿,但隨即連破勝保,生擒欽差大臣李孟群,牢牢控制了安慶-廬州一線,成為太平天國最大的地方實力派。
己未九年四月,洪秀全將剛到天京40多天的洪仁玕封為干王,打破“永不封王”的諾言,引起眾將不服,在洪仁玕建議下,洪秀全將當時地位最高、戰(zhàn)功最著的陳玉成封為英王,并下達了“外事不決問英王,內(nèi)事不決問干王,二事不決問天王”的詔旨,不久本人并不認得許多字的陳玉成被象征性地任命為欽命文衡又正總裁,佐理洪仁玕負責科舉考試事務,一向尊重讀書人的陳玉成對這一虛銜十分滿意,此后直到被俘,都一直自稱“本總裁”不改。
庚申十(1860)年二月,陳玉成奉洪仁玕之調(diào)東進,并協(xié)助李秀成大破江南大營,此后轉(zhuǎn)戰(zhàn)蘇南、蘇北,一度包圍揚州,進逼杭州。然而此時湘軍趁他東下,偷襲樅陽,進圍安慶,他不得不于八月帶傷渡江,試圖擊退湘軍,但屢戰(zhàn)不利。
辛酉十一(1861)年春,在直接解圍屢屢無功而返的情況下,他與洪仁玕商定了“圍魏救趙”的計劃,率兵突襲湖北,二月二十一日,洪秀全下詔旨“調(diào)撥旌旗交玉胞”,將此次戰(zhàn)役的全軍指揮權(quán)交給陳玉成。按照計劃,此時李秀成部應該從江西同時進攻湖北,兩軍會攻武漢,迫使湘軍解安慶之圍回救。陳玉成在20多天里連克英山、蘄水、黃州,直逼漢口、漢陽,急得清湖北巡撫胡林翼自己罵自己“笨人下棋,死不顧家”,急調(diào)曾國荃、多隆阿回援,卻被持重的曾國藩攔住。
由于李秀成部行動遲緩,加上英國駐漢口領(lǐng)事巴夏禮故意扣住李秀成托他帶給陳玉成的書信,隱瞞李部即將抵達的情報,勸說陳玉成撤軍,以免破壞與列強的關(guān)系,陳玉成信以為真,回師安慶,并上書天京,催調(diào)各路援兵到來。
盡管陳玉成成功收復集賢關(guān),并一度以優(yōu)勢兵力對曾國荃的安慶圍軍實施反包圍,但缺乏水師,無法切斷湘軍補給,自己反倒陷入糧荒,不得不率大隊后撤,留下劉昌林、李四福等最精銳的4000人馬駐守集賢關(guān)內(nèi)赤崗嶺四壘,結(jié)果被湘軍一口吃掉。
七月廿六日,安慶失陷,陳玉成精銳喪失殆盡,退守廬州,不久被革職留任。倍感委屈的他不愿回天京仰人鼻息,明知皖北難以立足仍死守廬州,并派陳得才、賴文光、梁成富、藍成春、馬融和、范立川等部北上,試圖聯(lián)合捻軍和地方實力派苗沛霖部經(jīng)營皖北,但這幾支人馬圍攻潁州不下后竟一路北上至陜南漢中,導致原本元氣大傷的英王部更加虛弱。
壬戌十二(1862)年春,清軍多隆阿部進逼廬州,合圍東、西、南三門,“只有一炮之隔”,北面也有定遠的清軍地方部隊離城十多里牽制,陳玉成屢屢懇請各路太平軍進援,但除了常州的陳坤書部兼程來救、半路敗回,其余或有心無力,或置若罔聞,自己派出遠征的人馬也無法及時趕回。這年四月,已秘密投降勝保的苗沛霖致書陳玉成,聲稱可以調(diào)集4旗、120萬大軍,和陳合力進取中原,陳大喜過望,不顧部下一致反對,決議突圍北投苗沛霖。
四月初一日,陳玉成率部突出重圍,因軍心離散,幾萬人馬一路潰散,到達壽州城外的僅4000余人,苗沛霖避而不見,讓侄子苗景開將陳玉成等20余人騙進城中扣押,收編城外殘部,隨即將陳玉成押送勝保兵營。
陳玉成在勝保營中詞氣不屈,聲稱“天朝恩重,不能投降”,“刀劍斧鉞,一人承擔”,被檻送北京。由于沿途不斷有捻軍及陳玉成舊部阻截援救,惟恐有失的清廷下令“就地凌遲處死”,四月二十三日,他在河南延津校場死難,年僅26歲。
陳玉成號稱“三洗湖北,九下江南”,破省城三座,州縣150余座,“活捉大欽差四位”,在太平軍中戰(zhàn)績彪炳。他死前曾說,太平天國“去我一人,江山也算去了一半”,死后兩年另兩個月,天京陷落,太平天國隨即覆滅,可謂不幸言中。
大公無私么?
陳玉成大公無私么?不見得。
在皖北,他幫過李秀成不少忙,但李秀成也不是只收禮、不回禮的管仲,陳玉成最要緊的三河之戰(zhàn),李秀成在關(guān)鍵時刻趕到,讓相持不下的陳玉成和李續(xù)賓勝負立判,算是回幫了一個大忙。當然,那時陳玉成地盤大,人馬多,只有3個縣(滁州、來安、天長)地盤的李秀成相形見絀,陳玉成“出血”更多,是顯而易見的。
擊破江南大營一役,許多人認為是陳玉成幫李秀成最大的忙,可李秀成卻一點也不領(lǐng)情,他在供詞中聲稱,自己壓根沒想讓陳玉成助戰(zhàn),等開戰(zhàn)后陳“不約自來”還把他嚇了一跳。這一仗李秀成在蕪湖和李世賢、楊輔清等人制訂了虛攻杭州,圍魏救趙的戰(zhàn)法,并稟報了天京城里的洪仁玕,的確沒有約遠在皖北、且須隨時提防湘軍偷襲安慶的陳玉成,陳應是身為軍師的洪仁玕約來的,算不上“幫李秀成的忙”,江南大營已經(jīng)中計,李秀成調(diào)集江南太平軍十多萬精銳對大營不到3萬疲兵,本已無需再添援手。
陳玉成如此積極“幫忙”,還有趁機擴充地盤、增加后勤軍需來源的目的。他讓自己的頭號勇將劉昌林跟著李秀成一路打到常州,黃文金搶占常熟,自己忙著打揚州、打杭州,都是為了地盤和物資。黃文金因為滋擾過甚被李秀成趕走,陳玉成不甘心,又派了侯裕田頂替,硬是要在蘇南安下顆釘子。據(jù)史料記載,盡管蘇南的“蘇福省”被稱為李秀成的分地,但陳玉成卻占據(jù)了丹陽、句容一帶,直到最后陷落。為了爭利益,他不惜和好朋友李秀成撕破臉,跑到蘇州爭吵,逼得洪仁玕不得不兼程趕赴蘇州調(diào)停。
與此相反,李秀成留在皖北的三個縣,他看著如芒刺在背,本來李秀成南下時,留下朱興隆、黃金愛、吳定彩三人助守,陳玉成仗著威勢,調(diào)吳定彩進安慶協(xié)防,讓黃金愛跟隨自己行動,結(jié)果3縣全丟。赤崗嶺一役,他叫黃金愛殿后,不發(fā)兵接應,結(jié)果黃金愛被優(yōu)勢清軍逼下馬踏河泥塘水田中,險些全軍覆沒,而吳定彩則在安慶陷落時頑強戰(zhàn)死。黃金愛是忠王女婿和愛將,吳定彩在忠王麾下是排名前四的大將,可想而知,這樣的做法對李秀成有多大震撼。
許多論者都認為,安慶是天京門戶,皖北則是太平天國最重要的根據(jù)地,陳玉成始終積極援救安慶,而李秀成三心二意,公私高下,不言而喻。這些論者忽略了一個事實,即安慶是英王的分地和大本營,也是后勤基地,失陷后曾國藩幕僚趙列文曾說“金銀衣服不可勝計”,陳玉成救安慶其實也是“顧私”,因此不僅前期可能解圍時拼死救援,后期明顯已無法援救,清方擺出圍城打援口袋陣時,他也不顧死活,硬拖著太平軍各路精銳,往安慶的火坑里跳。
他的“有私”還可以從對待韋俊的態(tài)度看出。
韋俊曾經(jīng)是他的上司,天京事變后,韋俊為右軍主將、定天義,地位只略低于他(級別一樣)。1859年韋俊駐扎在皖南池州、蕪湖一帶,楊秀清的盟弟楊輔清、楊宜清等從江西北上,也駐扎到這一帶,由于血海深仇,兩軍不斷摩擦,韋俊忍氣吞聲,準備北上渡江,投奔李秀成,不料以往多次配合作戰(zhàn)的陳玉成卻驟然翻臉,封鎖江面,不讓韋俊過江,甚至開炮阻攔,硬是將韋俊逼得投降清朝。后來安慶失陷的第一“節(jié)點”,是樅陽失守,攻下樅陽的,正是當了清朝芝麻綠豆官的昔日太平軍國宗兄韋俊。
陳玉成之所以翻臉不認人,一方面可能受天京密旨,另一方面,也是害怕韋俊和李秀成會師,成為一股大勢力,威脅自己在江北的分地,從這點上看,他并不比李秀成的境界高。
李秀成“西征”會攻武漢固然走得慢了點,但說他不執(zhí)行“圍魏救趙”就有些冤枉。從史料上看,最初并沒有“圍魏救趙”的計劃,李秀成不愿意執(zhí)行的,是洪秀全讓他“掃北”(趁英法聯(lián)軍和清軍開戰(zhàn)進攻北京)的計劃,而擅自采取的,是南下江西接應當?shù)孛擞训男袆樱敃r陳玉成本人也沒有“圍魏救趙”,而是直撲曾國荃、多隆阿,準備直接解圍。
安慶失陷后,陳玉成如果“大公無私”,理應向天京靠攏,但他卻負氣死守廬州孤城,并不斷向北發(fā)展,導致江北局勢完全不可收拾,盡管責任主要不該由他負,但這種做法說成“顧全大局”怕是牽強附會——同樣飽受委屈的李秀成,在屢勸洪秀全不聽后,并沒有聽堂弟李世賢的一走了之,而是陪在洪秀全身邊同歸于盡。
本人是廬州合肥縣人、曾在皖北辦了好幾年團練的李鴻章曾說,“忠、侍(李世賢)、章(林紹璋)、干諸王,皆與狗逆(陳玉成外號四眼狗)不合,外畏之而中恨之”,而和陳玉成并肩作戰(zhàn)多年的盟友、捻軍盟主張洛行在被俘后稱陳玉成“待人不好”。為了救自己的安慶分地,陳玉成不顧各部利益,逼著他們反主為客、死打硬拼,太平軍各部不說,捻軍老家皖北被清廷燒殺淫掠,各旗首領(lǐng)請求陳玉成發(fā)兵援救,陳不但不發(fā),反倒逼著捻軍陪他遠征湖北,死戰(zhàn)安慶,結(jié)果執(zhí)意回家的捻軍藍旗首領(lǐng)劉餓狼被張洛行設(shè)計殺死,整個藍旗反目成仇,白旗捻軍的兩名主帥龔瞎子、孫葵心都死在太平天國的戰(zhàn)場上,導致白旗元氣大傷,整個捻軍也因為這些變故四分五裂。這些,當然都只能成為陳玉成“大公無私說”的反證。
應該看到,作為一方統(tǒng)帥、全軍司令,陳玉成的年紀實在太輕了,戰(zhàn)場上沖鋒陷陣沒有問題,但恢宏的戰(zhàn)略構(gòu)想、復雜的人際關(guān)系,卻不是他這樣閱歷的人所能完全負荷的,畢竟,他至死也不過26歲。
長處與短處
有一個叫趙雨村文人,曾被裹挾在陳玉成部住過一陣,對陳頗有好感,他記述陳部屬稱贊陳的三大長處,第一愛讀書的人,第二愛百姓,第三不好色。
作為中立人士,趙雨村的記載當然有根有據(jù)。陳玉成并非如幾十年前某些著作所言“焚書坑儒”,他的書房里堆滿典籍,所俘獲的許多清朝官員都被優(yōu)待,甚至安徽巡撫李孟群被俘后也長期優(yōu)待,直到天京下詔旨才處死。李秀成同樣優(yōu)待清朝官員,但被優(yōu)待者通?!败浤ァ保粫苯印傲R賊”,“罵賊”的不會被留用,而陳玉成的“先生”群中,居然有一邊服役,一邊公開罵太平軍“龜兒鱉孫”的前李孟群幕僚葛能達在內(nèi)。
陳玉成本人并不甚識字,但他被俘后,勝保的幕僚裕朗西曾與他攀談,他隨口征引兵書典籍,侃侃而談,令這個文人十分佩服;他曾經(jīng)上書洪仁玕,提出旨在加強賞罰制度的《欽定功勞簿章程》,足見對于文化學習,他是真下了一番苦功的。
不過他的“愛讀書的人”,和李秀成一樣,也只限于尊重、供養(yǎng),卻并不敢大膽任用,目前記載中那些被他禮敬的讀書人,擔任的都是幕僚、書手、醫(yī)生之類閑職,反觀在他之前鎮(zhèn)守安徽的石達開,就敢于放手重用讀書人,麾下的李嵐谷、潘合孚、陶金湯、何名標等均是書生出身,后來都成長為大將、要員。
陳玉成的愛百姓也是相對而言,在皖北,他秋毫無犯,輕徭薄賦,但在蘇南,他的部下紀律廢弛,橫征暴斂,以至于蘇州人聽說來的長毛是忠王部就大膽做生意,聽說是英王部就趕緊關(guān)門。很顯然,陳玉成愛的是自己地盤上的百姓,而對于別人地盤上的百姓,就未必有多少感情了,哪怕那地盤是友軍的。
陳玉成不好色,是指他不強搶民女,有個不甚靠譜的傳說,說他在蘇州留宿忠王府,忠王不在,忠王府的人找來“三陪”服務殷勤接待,結(jié)果陳玉成半夜開拔,留下話說“吳中女兵,銳不可當”,叮囑李秀成千萬別陷進溫柔鄉(xiāng)不能自拔。
但不好歸不好,他的老婆卻不少。安慶、廬州、天京,都有英王府,也都有留守的“英王娘”,他的一個絕色“王娘”在被俘后被勝保霸占,勝保被清廷治罪,“強取賊屬”也是罪名之一,這個“王娘”隨后也被逮治勝保的清朝官員霸占;據(jù)說他的另一個王娘蔣氏留在天京,城破后被湘軍將領(lǐng)鮑鎰娶回原籍,陳玉成的遺腹子當時僅兩歲多,也被鮑鎰收養(yǎng),長大后知道身世,憤而出家,民國后還出任過省議員。史書記載,陳玉成“長不逾中人”但容貌秀美,眼眶下有因為當年治療打擺子薰艾留下的兩個疤痕(這也是他外號四眼狗的由來),經(jīng)常騎一匹白馬,十分威武,英雄年少,就算再不好色,周圍也難免圍攏幾位美女的,似也不便深責。
陳玉成最擅長的是野戰(zhàn)。他的部下說他最善于用選鋒,擺成前少后多的錐形陣,“層層推進,有進無退”,更善于將選鋒藏于隊中,假裝敗退,等敵軍追近后突然反身殺回,100年后湖北、安徽一帶還把這種戰(zhàn)法叫做“三十檢點回馬槍”,三十檢點正是陳玉成曾經(jīng)擔任的官職。
然而陳玉成的戰(zhàn)場大局觀并不太好,經(jīng)常在大勝后忘乎所以,或者因疏忽丟失重要據(jù)點。他最忌憚的清將是多隆阿、鮑超,這兩人的共同特點是不跟他硬拼,而是避開他的中路,專門從兩翼包抄。他的部下在安慶之戰(zhàn)后將這一切歸于天數(shù),稱“英王走運時想怎樣就怎樣,倒運時想一著錯一著”,其實哪有什么天數(shù),無非是“人謀未臧”而已。
陳玉成最大的短處,恐怕是用人。
陳玉成手下的大將,很少有“外人”,不是自家親戚朋友,就是廣西的老資格。他手下有著名的五大隊、五小隊,主將有陳時永、卜占魁、唐正才、梁成富、劉昌林、馬融和等,其中陳時永是他叔父,唐正才是早年太平軍水營的負責人,劉昌林是他幼時的玩伴,卜占魁則是和他一起入營當牌尾的好友;他派到丹陽一帶駐防的,是陳聚成、鄒林保,前者是他弟弟,后者是他姑父;他手下的重要將領(lǐng)中,有陳仕榮、陳時安、陳得才、陳安成等“陳家人”,有天王外戚賴文光、表弟張潮爵、楊秀清外甥陳得隆這樣的“皇親國戚”,還有魏超成、侯裕寬、侯淑錢這樣的元老。
這些人中固然也有能力出眾的,但由于他們是因關(guān)系、資歷、血統(tǒng)上位,必然有許多人不稱職。如陳聚成是陳玉成幼弟,被俘后勝保以其“年幼”,竟將其釋放;張潮爵因為身份高貴,在安慶位居葉蕓來、吳定彩之上,城破后逃之夭夭,當時整個安慶斷糧,將士煮刀鞘、皮箱充饑,可張潮爵家房梁上卻藏了兩石大米;那些勛舊中,魏超成是楊秀清親戚,以前是監(jiān)斬官,侯裕寬是洪秀全的廚師,侯淑錢是管倉庫的,唐正才倒是打仗出身,但帶的本來是水軍,這些人被重用來帶陸軍、守城池,豈能不誤事?
如果沒有關(guān)系、資歷、血統(tǒng),在陳玉成這里想出頭就難了。1853年就加入陳玉成部的安徽桐城人程學啟勇冠三軍,可是打了7、8年的仗,才混了個不入流的“先鋒”職務,最終這位程大爺投奔了曾國荃,成了攻陷安慶的急先鋒,后來又投奔李鴻章淮軍,破蘇州,破嘉興,都是此人的作為。反觀和程學啟前后腳入營且表現(xiàn)搶眼的安徽同伴,加入李秀成部的陳炳文在1861年官拜殿后軍正總提,朗天安,領(lǐng)忠殿大前隊,已是李秀成第一流的大將,加入石達開部的童容海,1861年為殿左東破愾軍主將觀天義,也早已獨當一面。
太有資歷、本事也不行。名將吳如孝、黃文金都曾隸屬陳玉成麾下,前者曾是羅大綱助手,官職一度遠在陳玉成之上,后者更是金田起義時廣西平南上帝會的首領(lǐng),而且兩人一個善守,一個善攻,都是出名的宿將,但陳玉成和這兩人關(guān)系始終若即若離,前者大多數(shù)時間游離于陳玉成本隊之外,甚至和李秀成部一起行動,后者則被扔在蘇南、皖南“吃苦受罪”。
不難看出,陳玉成還是有私心的,他表現(xiàn)出“大公”一面時,往往是因為公私可以兼顧;一旦公私利益相悖,他的思維模式,和李秀成、李世賢、楊輔清等其他太平天國后期外將,并無本質(zhì)區(qū)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