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這個東西,在不同的時期,叫法不同?,F(xiàn)在叫玻璃。當然也有人依然叫它琉璃的,這樣顯得有點兒古意,顯得與玻璃不一樣了,顯得東西帶點兒珠光寶氣了。其實,玻璃也好,琉璃也好,或者叫“料”也好,基本上都是同一種東西。
在一次聚會上,有位老兄拿出一粒珠子,讓大家判斷材質(zhì)。珠子很漂亮,而且是絞胎,許多人看不明白,我當然一看就知道是琉璃。但他堅持說我也猜錯了,最后他說,他這顆珠子,是“料”的。他說得沒錯,明清兩代,習慣稱“料”。這是因為,玻璃在當時,被當作一種比較珍貴的材料。這種特殊的料,常常被運進宮里,去造辦處,被制作成精美的器皿,碗、盤、花瓶、珠子,還有文房用品如水盂、筆洗、筆架、筆筒之類。當然更多的是工藝繁復(fù)、色彩絢爛的鼻煙壺。料在當時,幾乎是與玉石、象牙之類同等待遇的。
在今天的一些拍賣會上,料的宮廷器,可能會賣到幾百萬元一件?!安AУ臇|西,這么貴?”你一定會感到驚愕。其實不奇怪啦,因為當時加工這些玻璃器皿,它的工藝,和今天是不一樣的。它是與玉雕的工藝完全一樣的。也有開料、掏膛、砣刻、打磨等手段。制作出來的東西,工藝價值是非常高的。如果你有幸親眼看到這些清宮的玻璃器皿,并且更有幸能夠拿到手上欣賞的話,你是一定會嘆服于當初工匠的超凡能力。那造型,那種比例和線條,勻稱流暢唯美到了極致。
琉璃這種叫法,讓它有了古意。如果我說,兩千多年前咱們中國就有了玻璃,你聽了一定會覺得不舒服。但是說那時候就有琉璃了,想來你不會覺得有什么不妥。最早的琉璃制品,甚至可以上溯到新石器時代。那時候的琉璃,還有著陶的特性,質(zhì)地粗糙,不透明。琉璃最早是老外發(fā)明的,埃及,兩河文明,老早就有了。通過絲綢之路傳進中國,中國人便自個兒也搗鼓起來。琉璃的鼻祖是費昂斯,就是我剛才說的那種半陶半玻璃的東西。它被廣泛運用于珠環(huán)佩飾。
到了春秋戰(zhàn)國,中國人從老外那里學來的技術(shù)自成一派,做出了堪稱稀世珍寶的琉璃制品,那就是“蜻蜒眼”。這個東西它的材質(zhì)就是玻璃,但是在當時卻是價值連城。古人心目中最珍稀的寶貝是什么?是和氏璧和隨侯珠??!這琉璃珠子蜻蜓眼,就是大名鼎鼎的隨侯珠。你要是當時有一顆這樣的珠子,去貢獻給有權(quán)勢的人,那么,換來的利益,一定是難以想象的。當然今天要復(fù)制出這樣的東西,其實并不困難。我一直認為,那些神神叨叨總說這樣東西工藝已經(jīng)失傳,那樣東西今人已經(jīng)做不出來,這種說法,未免太厚古薄今了。以今天的科技,什么東西做不出來???
只有時間是做不出來的。古董之所以是古董,因為它不是現(xiàn)在的東西,是過去的東西,是時間深處的花,是歷史天空上晶瑩的星星。這是復(fù)制不出來的。楚國時候的蜻蜓眼,和今天出品的玻璃珠,當然是不可同日而語。所以今天存世的楚珠,其價值是非常高的。好的蜻蜓眼,幾萬幾十萬一顆。它的價值在于它是遠去的身影,稀世的,不可復(fù)制的一個時代的文明結(jié)晶,它的歷史價值、文化價值,當然也包括工藝價值,是漫長歲月滋養(yǎng)出來的。古董文物的魅力,在好看之外,還有許多豐富的心理上的體驗,悠遠的時光籠罩在它身上,使它看起來就是那么神秘不凡,既是傳說,又是現(xiàn)實。
工業(yè)化,使玻璃成為最常見的東西。物以稀為貴,常見了就普通了,得之容易了,就沒必要珍惜了。誰沒見過玻璃?誰家沒有玻璃?它一樣的漂亮,比之古琉璃,當然更加千姿百態(tài)應(yīng)有盡有。但是它不值錢。因為太多了,因為制作它們、獲取它們實在太容易了。
但是,也有一些深愛著玻璃的人,并不滿足于玻璃作為日用品作為司空見慣的材料,被人熟視無睹,為人輕視。他們執(zhí)著地要將這些材料拉回到手工的、純審美的境界中。在我接觸的一些玻璃愛好者中,有人制作出了玻璃的案頭賞石,有人以原創(chuàng)的、工匠的精神,用玻璃制作了雅爐、香熏、茶具,以及文房用器。他們努力要向傳統(tǒng)學習,向傳統(tǒng)致敬,賦予玻璃以新的生命,讓它像老祖宗一樣,重新煥發(fā)出“珍寶”的屬性,給它注入文化、創(chuàng)意、機巧、想象,以及各種各樣的趣味。
其實,誤解雖然永遠存在,但終究在某些領(lǐng)域,它是可以被消除的。既然材質(zhì)野賤的竹子,經(jīng)過文人雕刻,可以價比黃金;既然紫砂泥和高嶺土,可以在窯火的燃燒之后破繭化蝶;既然普通的宣紙經(jīng)由大師潑墨設(shè)色,便成為文化瑰寶;為什么晶瑩剔透的玻璃,不能敷之以脂粉,塑之以靈魂,令其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何況,它并非無本之木,它是一位青春不老的絕世佳人,質(zhì)潔如泉,形媚似妖,若有若無,變化萬端。它的芳名是玻璃,或者琉璃,或者藥玉,或者罐子料,或者料,它是與人類相生相伴的精靈,它是天地間透明的心。
(本文原標題:《天生麗質(zh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