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詩詞,新鮮解讀】
王安石《明妃曲》:為畫工翻案,劍指帝王
丁啟陣
明妃初出漢宮時,淚濕春風(fēng)鬢腳垂。
低徊顧影無顏色,尚得君王不自持。
歸來卻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幾曾有。
意態(tài)由來畫不成,當(dāng)時枉殺毛延壽。
一去心知更不歸,可憐著盡漢宮衣。
寄聲欲問塞南事,只有年年鴻雁飛。
家人萬里傳消息,好在氈城莫相憶。
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
——王安石《明妃曲二首》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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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妃曲》為組詩,共兩首,這是第一首。寫作時間為宋仁宗嘉祐四年(1059)。此前一年,調(diào)任度支判官的王安石,進(jìn)京述職時,上奏萬言書《上仁宗皇帝言事書》,系統(tǒng)地提出了變法的主張。奏章中舉出晉武帝司馬炎、唐玄宗李隆基等人只圖“逸豫”、不求改革、終至覆滅的事例,要求立即進(jìn)行變革。但是,仁宗并未采納他的變法主張。
猜測詩人當(dāng)時心情,有類似宮怨(說“妃怨”或許更準(zhǔn)確些)的成分。
2
王昭君的事跡,文獻(xiàn)記載有一個漸趨豐富、生動的演變過程。
《漢書·匈奴傳》記載:竟寧元年(前33),呼韓邪單于來朝,自稱原意做漢朝女婿以加強親密關(guān)系。元帝以后宮良家子王嬙字明君賜之。單于歡喜,上書愿保塞,上谷以西至敦煌,傳之無窮,請罷邊備塞吏卒,以休天子人民。
《后漢書·南匈奴傳》記載:呼韓邪歸國時的送別會上,漢元帝召五女以示之。昭君豐容靚飾,光明漢宮,顧景裴回,竦動左右。帝見大驚,意欲留之。而難于失信,遂與匈奴。昭君之所以在五女之列,是因為她入宮數(shù)歲,“不得見御,積悲怨,乃請掖庭令求行”。
《琴操》記載:王昭君……年十七,儀形絕麗,以節(jié)聞國中,長者求之者,王皆不許,乃獻(xiàn)漢元帝。帝造次不能別房帷,昭君恚怒之。會單于遣使,帝令宮人裝出,使者請一女,帝乃謂宮中曰:'欲至單于者起。’昭君喟然越席而起,帝視之大驚悔。是時使者并見,不得止,乃賜單于。單于大悅,獻(xiàn)諸珍物。
葛洪《西京雜記》記載:元帝后宮既多,不得常見,乃使畫工圖形,按圖召幸之。諸宮人皆賂畫工,多者十萬,少者亦不減五萬。獨王嬙不肯,遂不得見。匈奴入朝,求美人為閼氏,于是上圖案,以昭君行。及去,召見,貌為后宮第一,善應(yīng)對,舉止閑雅。帝悔之,而名籍已定。帝重信于外國,故不復(fù)更人。乃窮案其事,畫工皆棄市,籍其家,資皆巨萬。畫工有杜陵毛延壽,為人形,丑好老少,必得其真……同日棄市?!?/p>
《世說新語·賢媛》記載:漢元帝宮人既多,乃令畫工圖之,欲有呼者,輒披圖召之。其中常者,皆行貨賂。王明君姿容甚麗,志不茍求,工遂毀為其狀。后匈奴來和,求美女于漢帝,帝以明君充行。既召,見而惜之,但名字已去,不欲中改,于是遂行。
從一樁普通的和親,到皇帝見色后悔,到畫師受賄舞弊,嚴(yán)懲畫師,明顯有小說家添油加醋的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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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君出塞故事不斷豐富、生動,既迎合了市井民間聽故事喜歡情節(jié)曲折、緊張的心理需要,又切合了騷人墨客借機發(fā)泄懷才不遇感慨的情感訴求。因此,歷代詠昭君的詩歌作品非常之多。王安石的《明妃曲》堪稱其中的佼佼者。
《紅樓夢》作者借薛寶釵之口稱贊此詩:“做詩不論何問題,只要善翻古人之意:若要隨人腳蹤走去,縱使字句精工,已落第二義,究竟算不得好詩。即如前人所詠昭君之詩甚多,有悲挽昭君的,有怨恨延壽的,又有譏漢帝不能使畫工圖貌賢臣而畫美人的,紛紛不一。后來王荊公復(fù)有'意態(tài)由來畫不成,當(dāng)時枉殺毛延壽’,永叔有'耳目所見尚如此,萬里安能制夷狄’,二詩俱能各出己見,不與人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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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風(fēng),指王昭君的臉龐。用語源自杜甫《詠懷古跡五首》其三:“畫圖省識春風(fēng)面”。
“低徊顧影無顏色,尚得君王不自持”兩句值得特別注意。昭君是臨去悲憤,花容失色;漢元帝是見色起意,不能自持。可憐的女子,猥瑣的帝王,兩者形成強烈的對照。
“可憐著盡漢宮衣”,詩人本意是表現(xiàn)王昭君對祖國的苦戀之情。有人把它聯(lián)系到胡人、漢人(夷、華或者說夷、夏之辨)的區(qū)別不在血統(tǒng)而在文化上,也有一定道理。由此可見,王安石的見識境界的確比一般文人墨客要高明。
阿嬌,漢武帝陳皇后的小名,失寵后被禁閉在距離漢武帝居住處很近的長門宮?!妒酚洝ね馄菔兰摇酚涊d:早年,劉徹娶長公主之女陳氏為妃,在長公主的幫助下,得以冊立為太子。劉徹登基后,封陳氏為皇后。后來恩寵漸疏,武帝將其廢黜,立衛(wèi)子夫為皇后。
青冢,杜甫詩中有“獨留青冢向黃昏”及“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諸句,這里系借用其意。相傳昭君墓上的草常青,故名青冢,在今呼和浩特市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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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組詩,不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這里將其二摘錄如下:
明妃初嫁與胡兒,氈車百兩皆胡姬。
含情欲說獨無處,傳與琵琶心自知。
黃金捍撥春風(fēng)手,彈看飛鴻勸胡酒。
漢宮侍女暗垂淚,沙上行人卻回首。
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
可憐青冢已蕪沒,尚有哀弦留至今。
其一中,王安石主要表達(dá)了如下的意思:造成王昭君遠(yuǎn)嫁匈奴、飽嘗思鄉(xiāng)痛苦悲劇的元兇并非畫師毛延壽,而是帝王恩寵的反復(fù)無常。點睛之筆是“意態(tài)由來畫不成,當(dāng)時枉殺毛延壽”和“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寫出這首詩后,王安石顯然意猶未已,接著又寫了第二首,主要意思通過“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兩句加以表達(dá)。表面上是肯定了匈奴單于對昭君的恩寵之情,實際上是對漢帝的薄恩作了進(jìn)一步的譴責(zé)。
綜合兩首詩,主要內(nèi)容是:表現(xiàn)昭君下嫁匈奴單于時的落寞神情,遠(yuǎn)嫁匈奴途中的煊赫與落寞,身在匈奴時的孤獨心情,對祖國、家鄉(xiāng)親人的無盡思念,死葬他鄉(xiāng)的凄涼,為畫師翻案,譴責(zé)漢帝的薄情寡恩。可見,王安石的過人之處在于勇氣:只有他,敢于把批評的鋒芒直接指向最高統(tǒng)治者。
王安石的這種勇氣,是一塊試金石、一道分水嶺,喜愛者推崇備至,反對者則覺其“持論乖戾”(高步瀛《唐宋詩舉要》)。
2018-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