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到咸的零食小吃,那比甜的種類更多啦,提出幾樣臺灣見不著、吃不到的來說說吧。
灌腸,北平的灌腸是豬腸灌團粉一類東西,粉的顏色,切成薄片,放在平底鐺上半烤半爆的一種吃食,蘸著蒜泥鹽水,用竹簽子扎著吃。這種小吃,雖然也有下街賣的,可是多數(shù)都是趕廟會來賣。一個挑子,一頭擺作料零碎,一頭是炭火平底鐺,您吃多少他給您切多少來爆。據(jù)說他用的油摻有馬油,所以爆出來的灌腸外焦里嫩,特別好吃。有的人逛廟會,不為看熱鬧買東西,其目的是專程來吃灌腸的。您要吃上癮,聞到灌腸味,總得趕過去爆一盤解解饞。
豆汁兒可以說是北平的特產(chǎn),除了北平,還沒有聽說哪省哪縣有賣豆汁兒的。愛喝的,說豆汁兒喝下去,酸中帶甜,越喝越想喝。不愛喝的說其味酸臭難聞,可是您如果喝上癮,看見豆汁兒攤子,無論如何也要奔過去喝它兩碗。北平賣豆汁兒的有挑擔(dān)子下街的,有趕廟會擺攤子的,只有天橋靠著云里飛京腔大戲旁邊奎二的豆汁兒攤,那是一年三百六十天都照常營業(yè)的。
他姓奎自然在旗,云里飛時常拿奎二打哈哈,他說奎二攤子有三絕:第一,各位主顧只要往攤子邊一坐,您就算是皇上御駕光臨啦。因為天橋一帶都是土地,一起風(fēng),塵土飛揚,豆汁兒碗里,等于灑了一把香灰,辣咸菜里加上了胡椒面,您說怎么喝。所以人家奎二每天擺攤兒之前,先用細(xì)黃土把攤子四圍填滿拍平,然后隨時用噴壺灑水,您坐下喝豆汁兒,給您黃土墊道凈水潑街,您不是臨時皇上了嗎?第二,奎二的辣咸菜那是誰也沒法子比的。大家都說西鼎和醬菜切得細(xì),人家奎二的咸菜絲兒,比起來更細(xì)更長。第三,奎二的豆汁兒酸不澀嘴,濃淡適口,豆汁兒一起鍋,不管買賣多沖夠賣不夠賣,絕不攙水。雖然云里飛是給朋友宣傳,可是他說的都是實情一點兒也不假。
從前北平財商學(xué)校的校長費起鶴,每到假日,就攜兒帶女到天橋奎二攤子上喝豆汁兒。后來做了"財政部"賦稅署署長,有一次跟筆者聊天,他說現(xiàn)在什么都不想,有時忽然想起奎二的豆汁兒,馬上腮幫子發(fā)酸,恨不得立刻回趟北平,到他天橋攤子上喝兩碗才過癮。您就知道奎二的豆汁兒有多大魔力了。
現(xiàn)在臺灣除了豆汁兒之外,有一種青醬肉,市面上也沒見過。當(dāng)年上海富商猶太人哈同的太太羅迦陵,就愛吃北平的青醬肉夾馬蹄熱燒餅。按說哈同家里還少得了金華火腿、昆明云腿、雪舫蔣腿這類上好火腿嗎?可是哈同太太偏偏專門愛吃北平的青醬肉,還得是北平東城八面糟寶華齋的。傳說有一年哈同太太在寶華齋一口氣買了五六百斤青醬肉,交輪船運回上海去,害得寶華齋一年多沒有青醬肉應(yīng)市。究竟青醬肉好在哪里呢?據(jù)說青醬肉要一年半才算腌好出缸,絕無油頭氣味,火腿要蒸熟才能吃,青醬肉只要一出缸就可以切片上桌,真是柔曼殷紅,晶瑩凝玉。陳散原先生生前說過,火腿富貴氣太濃,倒是青醬肉清逸潤,宜飯宜粥。足證青醬肉是小吃中的雋品了。
羊頭肉這種小吃,也可以說是北平的一樣特產(chǎn)。賣羊頭肉是論季節(jié)的,不交立冬,您就是想吃羊頭肉,全北平也沒有賣的。賣羊肉多半是背竹筐子來賣,挑擔(dān)子擺攤子賣的,就不常見了。到了數(shù)九天,晚上八九點鐘,路靜人稀,西北風(fēng)刮起來,就像小刀子似的剮臉,遠(yuǎn)巷深處,您就聽見賣羊頭肉的吆喝了。
賣羊頭肉的,都帶著一盞雪亮燈罩兒的油燈,大概是賣羊頭肉的標(biāo)志。雖然賣羊頭肉的主要的是羊前臉,還有羊腱子、羊蹄筋,碰巧了有羊口條、羊耳朵甚至于羊眼睛。切肉的刀,又寬又大,晶光耀眼,鋒利之極,運刀如飛,偏著切下來的肉片,真是其薄如紙。然后把大牛犄角里裝的花椒細(xì)鹽末,從牛角小洞洞磕出來,撒在肉上。有的時候天太冷,肉上還掛著冰碴兒,蘸著椒鹽吃,真是另有股子冷冽醒腦香味。羊眼睛是吃中間的溏心兒,羊耳朵是吃脆骨,羊筋是吃個筋道勁兒,如果再喝上幾兩燒刀子,從頭到腳都是暖和的,就如同穿了件羊皮襖一樣。
羊頭肉是冬天賣的,燒羊肉恰巧相反,到夏天才上市。無論羊頭肉、燒羊肉一律都是清真教的買賣,唯一長處就是東西收拾得真干凈。
一提燒羊肉,北平人誰都知道東四隆福寺街白魁的燒羊肉最出名。照說白魁的燒羊肉,確實不錯。他之所以特別出名,是白魁對門有個灶溫,您跟柜上借個碗,到白魁買一個羊腱子,或者來對羊蹄兒,再跟他多要點燒羊肉湯,拿到灶溫盛他一碗把條兒(面條名稱),用燒羊肉湯一煮,真是比什么熗鍋面都入味好吃。另外西城粉子胡同西口,有一個叫洪橋王的羊肉床子,他家的燒羊肉,也是西半城大大有名的。每天下午燒羊肉一出鍋,往精光瓦亮的大銅盤子上一放,連肉帶湯,一搶而光。還聽說他家有一株百年以上的老花椒樹,凡是拿著盆碗去買燒羊肉,只要說:"掌柜的多來點兒湯。"人家掌柜的,另外還奉送帶著葉芽又嫩又綠的鮮花椒一撮撮,煮好面條灑在面上,吃起來清美湛香,微帶麻辣,真是暑天的雋品。離開北平任憑您到什么地方,也吃不著這樣的美味啦。
醬肘子,臺北的"同慶樓"、"陶然亭",高雄的"都一處"、"卿云居",都有得賣,看著也都有個樣兒,可是吃到嘴里就不太對勁兒了。北平醬肘子最出名要屬西單牌樓的天福。北平所謂醬肘子鋪,全都帶賣生豬肉跟宰現(xiàn)成的雞鴨,所以又叫豬肉杠。醬肘子鋪后柜,都有熏鹵作坊。像天福吧,后院有口萬古常新的陳年鹵鍋,每天到了下作料的時候,總得老掌柜的親自動手,那是鋪眼兒規(guī)矩。等混到能在熏爐旁邊插個手,幫個忙,那這個學(xué)徒就快熬出來啦。買醬肘子大家都喜歡買肘花兒,那是肉的精華所在,可是到天福買醬肘子,會吃主兒都偏要點兒肥的,等醬肘子切好,立刻跑到對面寶元齋切面鋪,來上兩個剛出爐的叉子火燒,趁熱把醬肘子夾好一口咬下去,熱油四濺,一不小心能把舌頭燙了衣服油了。北平有位名花鳥畫家陳半丁,幼年住在上海,最愛吃上海陸稿薦的醬汁肉,自從吃過天福的醬肘子之后,才覺出北平醬肘子厚而不膩,確實比甜膩膩的醬汁肉高明得太多啦。天福還有一種叫蛤蟆腿的,是把瘦肉核兒中間插上一只雞腿骨,跟醬肘子一塊下鍋,那可是全瘦,一點兒肥膘不帶,好像民國二十年以后除非主顧指名訂做,否則門市就不賣了。天福還有一樣最好下酒的熏臘叫熏雁翅。是把大排骨加作料用紅曲熏好用手撕著吃來下酒,真是無上妙品。吃不光的熏雁翅,撕成碎絲,加上點兒干銀魚綠豆嘴,炒來當(dāng)粥菜更是一絕。
鹵煮炸豆腐,這是最平民化的小吃了,材料又便宜,又容易做?,F(xiàn)在臺灣到處都有賣臭干子的,可是還沒聽說有賣鹵煮炸豆腐的呢。北平賣鹵煮炸豆腐的,都是晚飯后才出挑子,沿街吆喝著賣。打夜牌的朋友,或者暑夜夢回的早眠人,來上一碗炸豆腐,既可以解煩渴,又能擋擋饑,的確清淡爽口。名為鹵煮,其實就是花椒鹽水一碗炸豆腐塊另帶幾粒豆粉加細(xì)粉條炸的素丸子,猛一看黃里透紅,跟炸小丸子差不多。臺灣所以沒人賣鹵煮炸豆腐,可能是沒人會炸豆粉素小丸子吧。
中國各地有好多地方都會做豆腐腦,有甜有咸,有葷有素,但是所謂葷的,也不過是有點兒榨菜干蝦米,就是四川豆花也不過加上了臊子而已。北平有一種肉片打鹵的豆腐腦,這種賣豆腐腦的,每天清早多半找個賣燒餅油條攤子旁邊一擺,配合著一塊兒賣。所謂肉片打鹵,那真是上好的肥瘦肉先煮好切成薄片,用肉湯加金針木耳蛋花一勾芡就成了。先盛上豆腐腦,然后來上一勺子鹵,就著燒餅一吃的確不賴。有人說做點肉片鹵還不容易,您要知道人家手藝就在勾芡上:勾得太稠,喝到嘴里黏舌頭;勾得太稀,盛個三兩勺子鹵一瀉,那就成了光湯了。所以這份挑子也只能擺在路旁賣,沒聽說肉片打鹵的豆腐腦挑著鍋滿街晃蕩的,也就是這個道理。
燙面餃兒,從南到北東西各省差不多都有燙面餃兒賣,不過有的地方叫蒸餃、小籠、灌腸餃,名稱不同而已。筆者所說的燙面餃兒,既不是點心店,更不是飯館子賣的,而是推著四輪車,沿街叫賣的。想當(dāng)年推車子下街賣燙面餃兒的,全帶有骰子、寶盒子,拿燙面餃兒開寶擲骰子賭輸贏,后來因為警察抓得緊,才規(guī)規(guī)矩矩做買賣啦。
北平有個賣燙面餃兒的老彭,凡是在東北城住過的人,沒有不知道老彭的。他本來也是沿街叫賣,后來財商專門學(xué)校搬到馬大人胡同設(shè)校,校門外有一空場子,老彭看準(zhǔn)了這一個地方,就天天推車子到那兒賣,專做學(xué)校買賣,變成固定攤位了。老彭做買賣很會動腦筋,每天預(yù)備幾種不同的餡兒,價錢也有上下,最貴的是豬肉口蘑餡,現(xiàn)在在臺灣,真正口蘑甭說吃,恐怕什么樣還有人沒見過呢。老彭的燙面餃兒不但餡兒拌得好,油用得得當(dāng),最絕的是餃子擱涼了餃子邊也不會發(fā)硬。有一年財政部長孔庸之到北平視察財稅,某位大員請他吃譚家菜,孔說:"我跟財商校長費起鶴約好到學(xué)校吃燙面餃兒,謝謝啦。"后來大家傳來傳去,說譚家菜抵不上老彭的燙面餃兒,這話后來傳到譚篆青的耳朵里,氣得老譚直瞪眼兒。經(jīng)過這么一宣傳,此后真有坐汽車來吃老彭燙面餃兒的,您瞧老彭的號召力有多么大。
熏魚炸面筋,背著紅漆柜子滿街吆喝熏魚炸面筋,可是這兩樣吃食,十問九沒有。他所賣的大半都是豬頭上找,再不就是豬內(nèi)臟。賣熏魚的有幫,十來個人就成立一個鍋伙。大鍋鹵,大鍋熏,然后背起柜子各賣各的。江南俞五初到北平,住在南池子瑪戛喇廟里,廟里就住了一群鍋伙,就這樣俞振飛不知不覺把賣熏魚的豬肝吃上癮,只要是三五知己小酌,俞五總會帶一包鹵豬肝去。賣熏魚的豬肝不知怎么鹵的,一點兒不咸,還有點兒甜味,下酒固佳,白嘴也不會嫌咸叫渴。此外賣熏魚的還賣去皮熏雞蛋,也不知道他們是怎么挑的,每個都比鴿子蛋大不了多少,他們還代賣發(fā)面小火燒,一個火燒夾一個熏雞蛋正合適,小酌之余,每人來上一兩個小火燒也就飽啦。
中國吃貨————老北京獨特美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