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589年6月，晉國郤克率領(lǐng)八百乘兵車，聯(lián)合衛(wèi)國、魯國、曹國三國大軍，入侵齊國。在齊國鞍地（山東濟南西南），郤克率領(lǐng)的諸侯聯(lián)軍與齊頃公大軍展開了一場決戰(zhàn)，結(jié)果齊軍潰敗。
隨后，諸侯聯(lián)軍一直尾隨追擊齊軍，從丘與（山東青州西南）攻打齊都，眼看就要攻入齊都了！這在此時，齊國派出上卿國佐前來求和，與諸侯聯(lián)軍簽訂了城下之盟，答應(yīng)返還衛(wèi)國和魯國侵地。
邲之戰(zhàn)以來的近十年時間里，晉國都鮮少參與中原大戰(zhàn)。鞍之戰(zhàn)，是晉國近年來在中原少有的一場大勝。按照慣例，晉景公于這年底派出大夫鞏朔前往洛邑，向周王室獻齊捷。
所謂“獻齊捷”，就是向周王室獻齊國戰(zhàn)俘，以示尊崇王室、炫耀功績的意思。
公元前612年，晉國滅赤狄潞氏而還，當(dāng)年秋也派出大夫趙同向周王室獻狄俘。這次伐齊大勝，再次到周王室獻捷，也是遵循舊例，沒什么大不了的事。
可是，當(dāng)鞏朔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到達成周之后，周定王居然拒絕接見！
雖然名義上周天子還是天下之主，可比起晉國來，算得上是窮酸之極。晉國身上隨便拔根汗毛，就比周王室腰還粗！晉國派使者來王室獻俘，這是看得起周王室、是給周王面子，周定王居然還拒絕接見，這真是不識好歹！
周定王深知晉國不好惹，也急忙派大夫單襄公前來解釋王室的為難之處：“蠻夷戎狄之國，不聽從王命，沉湎于酒色、敗壞法度，天子下令討伐，才有獻捷之禮。天子親自接見，慰勞將士，這樣來懲罰不敬之人、獎勵有功之士。兄弟甥舅之國，如果侵害王室法度，受王命而討伐，就只需報告討伐成功就行，無需進獻戰(zhàn)俘，以此來尊重宗族親近、禁止淫邪。齊國是甥舅之國，是姜太師之后，莫不是放縱淫欲激怒了叔父（指晉景公），或是不可教誨而得罪了叔父呢？”
聽完這番話，鞏朔頓時陷入了尷尬，無言以答。
時間回到四十三年前。
公元前632年，因為楚國伐宋，引發(fā)了楚國與晉國的第一次爭霸大戰(zhàn)，即著名的城濮之戰(zhàn)。城濮之戰(zhàn)中，晉國聯(lián)合齊、秦、宋三國大軍，在晉國先軫指揮下，與楚軍展開了一場決戰(zhàn)。結(jié)果楚國左、右兩軍先后落入晉軍圈套，大敗而還。
5月10日，晉國特地獻楚捷于周王室。為了體現(xiàn)晉師的威武，晉文公這次派出了披甲駟馬一百乘，步兵一千，堪稱規(guī)模浩大。
有感于晉國的強大，周王室的接待規(guī)模也不低。在接見晉文公時，讓鄭文公作為接待的上相，“用‘平禮’也”。所謂“平禮”，就是指周平王當(dāng)年接待晉文侯姬仇的禮節(jié)。
兩周變遷之際，晉文侯知道攜王姬余臣政權(quán)不得人心，便果斷地投靠了周平王政權(quán)。此后，為了創(chuàng)造出平王東遷的安全政治環(huán)境，晉文侯大勢清除異己，把晉國領(lǐng)土擴張到整個汾水流域。公元前750年，晉文侯又殺死了攜王姬余臣，徹底結(jié)束了西周覆滅后的“二王并立”局面，讓周平王成為天下唯一的王。
正是因為晉文侯不可磨滅的巨大功勞，周平王在接見他時也就異常隆重，以王室執(zhí)政卿鄭武公為上相，還給予晉文侯貴重的賞賜：秬鬯（音劇唱，即黑黍香酒）一卣（音有，酒器）；彤弓一張，彤矢一百支；黑弓一張，黑矢一百支；馬四匹。（《尚書·文侯之命》）賞賜彤弓彤矢的意思，就是授予晉文侯專伐之權(quán)了。
周襄王在晉文公戰(zhàn)勝楚國后，居然采用“平禮”來接待他，顯然是有些借題發(fā)揮的意思。晉文公與楚成王的爭霸之戰(zhàn)，雖然楚國不服周王室多年，但是其勝負的意義顯然不如晉文侯殺死攜王姬余臣大?？扇昵埃瑫x文公出兵平定了王室姬帶之亂，卻是救過周襄王一次。因此，這次晉國前來獻楚捷時，周襄王是順便連同上次的救駕之功一道賞了。
不但在接待規(guī)格上特別隆重，周襄王還同樣給予晉國重賜：賜命晉文公為諸侯之長，賜予大輅之服（天子之車）、戎輅之服（戰(zhàn)車）；彤弓一張，彤矢一百支；黑弓十張，黑矢一千支；秬鬯一卣；虎賁之士三百人。
從清單中可見，周襄王給予晉文公的賞賜，比周平王賞賜晉文侯還要更厚重一些！
且不管周王室賞賜晉文侯與晉文公在禮數(shù)上的差異。
同樣是晉國向周王室獻俘，可兩次所受到的待遇卻截然不同：周王室不接受晉國獻齊捷，可獻楚捷時卻高調(diào)地加以慶祝，這卻是為何？
單襄公的話中，只有攻打“蠻夷戎狄”之國，才能向周王室獻捷。齊國是甥舅之國，當(dāng)然不能獻俘。可楚國也是周王室所分封的諸侯國，《史記·楚世家》就稱：“楚子熊繹與魯公伯禽、衛(wèi)康叔子牟、晉侯燮、齊太公子呂伋俱事成王?！蔽髦艹?，楚國能與魯、衛(wèi)、晉、齊并稱，那么楚國也應(yīng)該是周人“甥舅”之國。照理而言，晉國戰(zhàn)勝了楚國也不應(yīng)該向周王室獻楚捷。
有人認為，在楚武王自認蠻夷之后，楚國就已脫離了周王室架構(gòu)，當(dāng)然會被周王室認為是蠻夷之國了。
可是東周時，王室與楚國并不是沒有合作過。
公元前655年，齊桓公在首止舉行諸侯盟會。這次盟會的一大重要議題，就是定周惠王太子姬鄭之位。雖然周惠王早早就將姬鄭定為太子，但由于小兒子更討人喜歡，他與王后一直有改立太子的想法。齊桓公作為霸主，所維護的就是周禮。立嫡立長的宗法制，是周王國數(shù)百年以來的傳統(tǒng)，怎么能輕易改變？就算是天子，也不能例外！所以，在首止之會上，齊桓公率領(lǐng)諸侯公然求見太子姬鄭，在天下諸侯面前穩(wěn)固了姬鄭太子之位。
齊桓公手伸得太長，居然管到了王室家務(wù)事，這讓周惠王對齊桓公的霸道又怕又恨。為與齊桓公對抗，周惠王立刻就決定扶持第三方勢力來與齊桓公對抗。而周惠王所看中的第三勢力國家，除了晉國，就是楚國！
《史記·楚世家》記載，楚成王即位之初，“布德施惠，結(jié)舊好于諸侯；使人獻天子，天子賜胙，曰：‘鎮(zhèn)爾南方夷越之亂，無侵中國。’”
所以，至少在周惠王時期，周王室還是與楚國多有合作——特別是在共同對抗齊國這一強大的對手之時。此時的周王室，難道還視楚國為蠻夷？
公元前653年冬，周惠王去世，太子姬鄭繼位為王，是為周襄王。
父親去世，周襄王卻遲遲不敢發(fā)喪，反倒是急匆匆地派人向齊國告難。周襄王之弟姬帶勢力實在過于龐大，周襄王生怕他會乘王室治喪之際作亂，所以才不得不哀求霸主齊桓公來幫他穩(wěn)固王位。
公元前652年春，齊桓公為此又發(fā)起洮之盟，率領(lǐng)天下諸侯來朝見新王。
齊桓公此舉，無疑是徹底穩(wěn)固了周襄王的王位！
為感激齊桓公，在公元前651年的葵丘之會上，周襄王賜胙齊桓公、彤弓彤矢、大輅之服，正式承認了齊桓公的霸主地位。
對齊桓公而言，周王室承不承認他的霸主地位，其實都無關(guān)緊要，反正他已經(jīng)事實上稱霸數(shù)十年了?？蓪τ诔赏?，就極為尷尬了。周惠王時期，楚國也接受過王室賜胙。可偏偏周惠王父子的矛盾極深，雖然周襄王不敢稱父親的不是，但是對于父親所做過的一切，必然多有腹誹。楚國支持周惠王，實際上就是威脅到了周襄王的太子之位。如此一來，在還是太子時天天擔(dān)驚受怕的周襄王，對于楚國自然是“此恨綿綿無絕期”了。
齊桓公死后七年，晉文公回國；齊桓公死后第八年，晉文公就率兵平定姬帶之亂，拯救了周王室；齊桓公死后十一年，晉文公又與楚國在城濮爭霸，戰(zhàn)勝了楚國。城濮之戰(zhàn)，是楚國進入春秋以來在發(fā)展上遭遇的第一次重大挫折。對楚國雪上加霜的是，此時的周王，還是對楚國有成見的周襄王。
既然楚國熊渠和楚武王都曾自認蠻夷，那么周襄王剛好就依傍強大而友好的晉國，視楚國為蠻夷，大大方方地接受晉文公的獻楚捷了。
因此，楚國被周王室視為蠻夷，并不是必然之事。只不過是因為楚成王時期，楚國在周王室的內(nèi)部斗爭中站錯了隊，才被周王室徹底排除在“兄弟甥舅”之國的行列。
公元前606年，楚莊王為打擊晉國，去討伐晉國的附屬陸渾之戎。因為陸渾戎所處的伊川距離王室很近，楚莊王又順道拜訪了周王室。在與王室使者王孫滿見面之時，楚莊王也許是為了活躍氣氛，無心間問了九鼎的大小輕重。然而，對楚國充滿敵意的周王室卻誤以為楚莊王即將對周王室有不良企圖，立刻說出了“在德不在鼎”的話來警告楚莊王。
從此，周王室對楚國更加戒心重重了。
公元前575年6月，晉、楚第三次爭霸，晉國在鄢陵之戰(zhàn)中戰(zhàn)勝了楚國。這年底，晉厲公就派大夫郤至到成周獻楚捷，周王室大大方方地就接受了——楚國在周王室眼里，已真等同于蠻夷戎狄了！
——完——
作者 |欲云：喜歡歷史的理工男，現(xiàn)居深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