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每個季節(jié)都有每個季節(jié)的風(fēng)物,也有每個季節(jié)的風(fēng)情。春天的風(fēng)物是采桑,所以李白用羅敷的故事;夏天的風(fēng)物是采蓮,所以李白用西施的故事;那秋天的風(fēng)物又是什么呢?顧愷之寫過一首《神情詩》,詩中說:“春水滿四澤,夏云多奇峰。秋月?lián)P明輝,冬嶺秀寒松?!贝蟾旁诠湃诵闹?,秋天的標(biāo)志性風(fēng)物就是清輝萬里的月亮吧?!霸聝簭潖澱站胖?,幾家歡樂幾家愁?!鼻镆顾貪嵉脑铝?,又會映照出怎樣的人生故事呢?下面我來跟大家分享《子夜吳歌》中最著名的一首《子夜吳歌·秋歌》。
《子夜吳歌·秋歌》
李白
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
秋風(fēng)吹不盡,總是玉關(guān)情。
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yuǎn)征。
搗衣:把衣料放在石砧上用棒槌捶擊,使衣料綿軟以便裁縫。
玉關(guān):玉門關(guān),故址在今甘肅省敦煌縣西北,此處代指良人戍邊之地。
平胡虜:平定侵?jǐn)_邊境的敵人。
良人:古時婦女對丈夫的稱呼?!对娊?jīng)·國風(fēng)·唐風(fēng)·綢繆》:“今夕何夕,見此良人?!?/span>
這首詩用月亮起興。怎么起呢?
看前兩句:“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蔽覀冎耙恢闭f,李白的詩美?!扒氐亓_敷女,采桑綠水邊”是春天明媚的美,“鏡湖三百里,菡萏發(fā)荷花”是夏天濃艷的美,“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呢?是秋天素潔的美。素潔在哪里?在“長安一片月”。月亮是靜夜之中一個皎潔而柔性的存在。
詩歌中大凡寫月亮,總是給人以素潔的聯(lián)想。“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如此,“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如此,“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如此,“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還是如此。秋月明,秋月白,以秋月起興,馬上,整個畫面都如同被水洗過,又仿佛籠罩著一層薄紗。但這兩句詩又不僅僅是素潔,它還宏大。宏大在哪里?在“一片”和“萬戶”。一片月下,萬戶搗衣,整座長安城都籠罩在明凈的月光下,整座長安城也都沉浸在一片此起彼伏的砧杵聲中。月光從天上灑落到地下,搗衣聲又從地面直達(dá)天上,這“一片”與“萬戶”背后,是天與地、月與人、光與聲的交相輝映,這是多么宏大的場景?。∪欢?,這兩句詩又不僅宏大,它還柔婉細(xì)膩。柔婉細(xì)膩在哪里呢?
細(xì)膩在月下?lián)v衣這個特殊的場景。我們說過,《子夜吳歌》四首,都是在寫女性,寫女性的生活、女性的勞作、女性的心理、女性的命運。女性在春天采桑,夏天采蓮,秋天呢?秋天最典型的女紅,就是搗衣了。所謂搗衣,并不是洗衣,而是把衣料放在石砧上用棒槌捶打。和元朝以后習(xí)慣穿棉布的人不同,在更早的時候,中國人主體都穿麻布。麻布堅硬,只有把它搗軟,才能剪裁制衣。換句話說,搗衣是做衣服的前奏,而秋天,正是趕制冬衣的季節(jié),所以,家家戶戶都要搗衣。這項工作耗時耗力,但并不那么精細(xì),精打細(xì)算的主婦會選擇在晚上,趁著月光來做。所以才會有“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這樣經(jīng)典的秋夜女紅場景。這樣看來,“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短短的十個字,卻那么富于季節(jié)的典型性,又那么素潔、宏大而細(xì)膩,起得非常高華。
“長安一片月”是秋色,“萬戶搗衣聲”是秋聲,那接下來呢?“秋風(fēng)吹不盡,總是玉關(guān)情。”屬于秋天的經(jīng)典風(fēng)物,不僅有秋色、秋聲,還有那帶著涼意的,撩人愁思的颯颯秋風(fēng)。那秋風(fēng)吹過長安城,它能吹走暑熱,吹走落葉,卻怎么也吹不盡思婦對玉門關(guān)外征夫的綿綿相思之情。這“玉關(guān)情”三個字從哪里來?其實早就蘊含在前兩句詩里了。
望月懷遠(yuǎn)是中國文學(xué)的大主題,起興既然是“長安一片月”,思婦怎能不想起“隔千里兮共明月”的丈夫?搗衣是制衣的前奏,要做冬衣了,思婦怎能不惦念身在塞外苦寒之地的丈夫?思婦身處長安城中,心卻在玉門關(guān)外,她眼中看的,是那輪同樣高懸在丈夫頭上的月亮;她手里搗的,是即將穿在丈夫身上的寒衣。這就是思婦心中深沉綿長的“玉關(guān)情”,它一直橫亙在思婦的心頭,此刻又經(jīng)秋風(fēng)撩撥,更是揮之不去。這就是“秋風(fēng)吹不盡,總是玉關(guān)情”。
“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寫景,景中含情;“秋風(fēng)吹不盡,總是玉關(guān)情”寫情,情中有景。場景也從天上寫到地下,又從長安城一直跨到玉門關(guān)。寫得情景交融,渾然天成。按照王夫之《唐詩評選》的說法,“是天壤間生成好句,被太白拾得”,所以,有詩評家說,到這里就夠了。
那到底夠了沒有呢?李白覺得還沒有,他又加了兩句:“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yuǎn)征!”如果說,前兩句是景,中間兩句是情,這兩句是什么?是思婦深沉的喟嘆,什么時候才能平定胡虜,讓我的良人不再遠(yuǎn)征呢?這是什么?這是屬于女性,也屬于唐朝百姓的邊塞詩啊。
說到唐朝的邊塞詩,我們總?cè)菀紫肫鹉切褢鸭ち业脑娋?,其實,邊塞的情懷,不只有“少小雖非投筆吏,論功還欲請長纓”的壯志,不只有“城頭鐵鼓聲猶震,匣里金刀血未干”的激昂,還有“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云霄”的慘痛,以及“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的凄艷。沒有前者,唐詩就沒有了風(fēng)骨;但是,沒有后者,唐詩也就沒有了良心。
如何理解“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yuǎn)征”呢?它當(dāng)然不是好戰(zhàn)的,但也并非絕對意義上的反戰(zhàn),它表達(dá)的,是一種更加溫柔敦厚的感情,胡虜是要平定的,那是國家的大義;良人也是要回家的,那是個人的私情。這長安的思婦,既顧大局,又重情義,所以才會在這秋風(fēng)涼、秋月明的秋夜之中,發(fā)出這樣的喟嘆:“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yuǎn)征!”說到這里,大家覺得,這兩句詩有沒有必要?太有必要了,它把詩的境界一下子升華了。就像《春歌》里的羅敷,一定要到“蠶饑妾欲去,五馬莫留連”,才能顯出她的高潔;《夏歌》里的西施,一定要有“回舟不待月,歸去越王家”,才能顯出她的義烈;同樣,《秋歌》里的長安思婦,也一定要到“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yuǎn)征”,才能彰顯出她的家國深情。這不是“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那樣的嬌癡,而是一種更平凡也更深沉的情義,讓這首詩顯得格外打動人心。
我們說過,這首《秋歌》在四首《子夜吳歌》中名氣最大,評價最高。為什么?不僅因為它的前四句渾然天成,還因為它和《春歌》《夏歌》不一樣,它不是寫哪一個女子,而是塑造了長安思婦的整體形象,她們樸實無華,她們情深義重,她們與國休戚。她們不是羅敷或者西施那樣著名的美女,但她們代表著人類更普遍的生活和情感,像月光一樣,清輝萬里,撫慰著千古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