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凡的織女
我母親生在離鍾村約十五華里的金宅,金宅的人并不姓金,姓張,母親名馥梅,生于光緒二十九(癸卯)年,也就是1903年。外公張邦基,在同一年考取了金華府秀才第一名,1905年正當他到杭州去應(yīng)舉人考試時,清廷詔令停止科舉。外公回家教私塾,郁郁寡歡,于1013年去世。
外公去世時,母親只有十歲,下有一個五歲的弟弟,一個三歲的妹妹。外婆帶著三個兒女,孤苦伶仃,自己種幾畝薄田度日。
母親曾經(jīng)跟著外公在私塾里念書,女孩子識字,在當時鄉(xiāng)下是很稀罕的,她寶藏著她的十冊圖文并茂的線裝書,在我略懂事后,偶爾很小心地給我看看。外公去世后,她放下書本,幫著外婆支撐這個家,成為里里外外一把勞動好手。她既會下田,又會紡紗織布。
母親十九歲與父親結(jié)婚。在那時候,十九歲已經(jīng)算是結(jié)婚遲了。外婆家孤兒寡母的、家境比較困難,外婆只想替女兒找個殷實人家,不愁吃穿。我家在鍾村是個大戶人家,比較富裕,缺點是作為填房。外婆的注意力主要在不要讓女兒一結(jié)婚就做后母,因此再三向媒人詢問前妻有沒有留下子女,對女婿的年齡卻沒有細追究,覺得男比女大九歲可以接受。實際上受了媒人的騙,父親比母親大了十九歲。
母親嫁到鍾村后,用不著下地干農(nóng)活了,她的興趣全放在紡紗織布上。
我們家有一塊棉花地,從采棉花、絞棉花、紡棉花、到織布,除了彈棉花以外,都是我母親親自動手,從小到大我穿的衣服都是母親織的布做的。
在抗日戰(zhàn)爭年代里,上海的棉紗傾銷到農(nóng)村里來。這棉紗又細又勻,比自己紡的紗好多了,鄉(xiāng)下會織布的婦女高興極了,我母親對織布的興趣也越來越高。
要織布,首先,得把經(jīng)線裝到織布機上,這就很不容易。白布還好,若是花布,還要按不同的花紋分布不同顏色的經(jīng)線,這是很需要頭腦清醒并一定的技術(shù)。鄰居或村里有人想自己織布,我母親常常被請去作指導(dǎo),或干脆替她們把經(jīng)線掛上織布機才罷。
有一次,在上海工作的堂哥哥回家時,穿著一件人字呢子大衣。母親覺得很好看,心想,何不想法用棉紗織成人字呢,雖沒有羊毛線好看,也一定不錯,可以給自己的女兒做件大衣穿穿。
人字呢就是斜紋布,不過就是斜紋到一定地方拐個彎就是人字呢了,因此主要的問題是如何把原來織平布的機子改造成織斜紋布。
母親冥思苦想,把只用兩塊腳板的織布機改成四塊腳板。如圖2所示,將經(jīng)線分成四組,圖中1,2,3,4 分別代表四組經(jīng)線,一,二,三,四代表四組緯線,四組經(jīng)線聯(lián)系著四塊腳板。踩下1,4腳板時,穿過緯線一,踩下3,4腳板時,穿過緯線二,踩下2,3腳板時穿過緯線三,踩下1,2腳板時,穿過緯線四。人只有兩只腳,要輪流踩四個腳板,該踩哪兩個了,全憑腳自己記憶,因為眼睛看不見腳,眼睛還需要管著手梭子。
母親的人字呢布織成了,轟動了半個浦江城(這也許是我的夸大),反正到我們家來取經(jīng)的織女絡(luò)繹不絕,母親把自己的研究成果毫不吝嗇地幫助取經(jīng)人。
圖3 為我母親織的平紋花布舉例,圖4為我母親織的人字呢之一。
收獲了蠶繭,就要繅絲,繅絲可又是一個又費心又費力的活??壗z機主要是一口鍋與一個用腳踩的轉(zhuǎn)輪組成,把蠶繭放入開水鍋里,用兩條長筷子理出絲來讓絲通過一個小孔匯成足夠粗的絲線繞到轉(zhuǎn)輪上去。腳不斷地踩著輪子,手不斷地撈繭絲,使絲線保持均勻,將已經(jīng)抽完絲的蠶繭從鍋里撈出,放入新的蠶繭。
每年母親繅絲一連要好幾天才能繅完。1942年5月,日本帝國主義發(fā)動浙贛戰(zhàn)役,侵略的炮火逼近我家鄉(xiāng)浦江縣,每天日本鬼子的飛機在天空盤旋,時而隨意丟下幾個炸彈,我們家準備到一山坳里的親戚家避難,一切都準備好了,可是母親不肯走,因為絲沒有繅完。
“命都快沒了,你還要管這絲?”父親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可是我母親不肯走,父親讓我跟著我堂嫂嫂與侄女們先走了。父親留下等我母親繅完絲,才匆匆走,半路上與日本鬼子遭個正著,幸虧在當?shù)剜l(xiāng)親們的幫助下躲在一個稻草堆里,才幸免于難。
每年蠶寶寶吐的絲,最后經(jīng)我母親的手都織成各色各樣的綢子。我小時候,冬穿粗布夏穿綢,都是我母親的勞動成果。
家里人少,根本穿不了這些綢與布,每年母親織的綢與布都卷成一匹匹地藏在大箱子里。母親樂此不疲,有時嘆息著說不干了,太累了。可是當她見到一種新穎的花布,她興趣又來了,又在琢磨著,如何改變花樣與顏色,織出更漂亮的布來。她好像是一個到人世間來、為了要織各種各樣的布的‘下凡的織女’。
農(nóng)村的大戶人家里,把女兒稱為‘賠錢貨’。女兒出嫁時,要有很多陪嫁的嫁妝,這些嫁妝中包含著一大箱、一大箱的布匹。母親只有我這個寶貝女兒,在我慢慢長成一個少女時,就有人以羨慕的眼光看著我:“誰家有福,娶了你,一家子都不愁穿了?!?/span>
自從我到杭州上高中后,學(xué)校里,規(guī)定要穿用黑與白兩種洋布做的制服,我就很少穿母親織的布了。想不到,母親的布在土改中卻發(fā)揮了很大的作用。
我老家的土地改革,在分田地、分房子以前,要做一次清算,要計算被劃分為地主的家庭有若干余糧,把這些余糧轉(zhuǎn)化為錢補交給國家。實際上家里并沒有什么余糧,我的伯伯與叔叔家都是靠在外地工作的我的堂哥哥們寄錢來交的。我父母就慘了,在外地只有一個嗷嗷待哺的還在念高中的女兒,毫無經(jīng)濟來源。怎么辦?
母親下了決心,在黃宅市擺了一個賣布攤子,親自在市場里賣她的綢與布。她終于用她勤勞的雙手多少年來的勞動成果償還了地主的剝削債。
1955年后,母親的興趣與勞動轉(zhuǎn)化為:替女兒管家務(wù)與帶外孫、外孫女,她替女兒帶大了四個孩子(兩個兒子,兩個女兒),騰出了女兒的腦子與手,讓女兒在科學(xué)與教學(xué)上能較好地完成任務(wù)。至于她織的綢子與布,只零零碎碎的留給女兒一點紀念品。
下圖為1979年在北京照的全家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