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新林
秦氏何以能與賈府聯(lián)姻？一個棄嬰長大后居然能登堂入室，嫁到國公府，確實不可思議。
按照小說的交代，秦可卿出身微賤?！灿袑W人認為，秦可卿出身未必寒微（劉心武論文），其觀點或有一定道理，但認同者不多，本文不取?！涓盖貥I(yè)當年因夫人早亡，膝下無子，便向養(yǎng)生堂抱了一子一女，兒子死了，只剩下女兒，小名可兒，她“生的形容裊娜，性格風流。因為素與賈家有些瓜葛，故結(jié)了親，許于賈蓉為妻?！边@里交代了秦氏能夠與寧府聯(lián)姻的兩大原因：一是主觀方面，她本身的條件好，不僅長的漂亮，而且性格風流；二是客觀方面，他家本來與賈府就有瓜葛，有交往。什么瓜葛？小說并沒有交代。甲戌本在“生的形容裊娜，性格風流”句側(cè)有脂批云“四字便有隱意，《春秋》字法?！狈置魈嵝炎x者注意。這樣的描寫是否真實可信呢？應該是可信的。
一般說來，賈府主子談婚論嫁，還是比較講究門當戶對的，你看，賈母出身顯貴，忠靖侯史鼎是她的侄兒；王夫人的哥哥王子騰是九省統(tǒng)制；王熙鳳是“金陵王”的后代。但這并不能說，賈府諸男非名門不娶，因為賈府后裔人數(shù)眾多，本身良莠不齊，婚娶情況也各不相同。榮國府賈赦的原配夫人出身如何，小說沒有交代，但續(xù)弦妻子邢夫人肯定出身于尋常百姓家，她的弟弟邢大舅的俗不可耐便是明證。這是說榮國府。寧府的情況如何呢？賈敬、賈敷的婚配情況不得而知，賈珍的夫人尤氏也不是高門出身。這從其繼母尤老娘以及兩個妹妹尤二姐、尤三姐的選擇配偶情況大體可以看出來，尤二姐受聘于平民張華；尤三姐年已及笄，尚無人問津，無疑說明尤家系平民階層。況且，榮、寧二府雖曾顯赫一時，但發(fā)展到第五代人，必然產(chǎn)生或大或小的差距。兩府從政治地位到經(jīng)濟狀況都還是有一定距離的，這一差距肯定是逐漸形成的。
如果說，當年榮國公賈源和寧國公賈演兄弟二人富貴榮華，不相上下，那么，到了第二代賈代化便比賈代善要稍遜一籌了。榮國府第二代賈代善的夫人賈母出身于金陵世勛史侯門庭，乃保齡侯尚書令史公之后，后又被封為一品誥命夫人，便是最有力的說明。對于任何一個家庭來說，子孫后代的素質(zhì)與其婚娶的情況肯定具有一定的聯(lián)系，事實表明，寧國府的后人明顯不如榮國府。榮國府的賈赦、賈政都有官職在身，寧國府的賈敷早亡，賈敬一味好道，熱中于燒丹煉汞，一心想作神仙，把官讓兒子襲了，“不肯回原籍來，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胡羼”，對子孫后代自然失去了管教；賈珍作為現(xiàn)任族長，世襲三品爵威烈將軍，不肯讀書，整日斗雞走馬，聚賭嫖娼，“把寧國府竟翻了過來”，引誘的紈绔子弟薛蟠比當日更壞了十倍，其素質(zhì)、志趣可想而知；他本身與平民之女尤氏結(jié)親本也就在意料之中了。賈蓉素與其父有聚麀之好，其人品可見一斑。如此看來，將秦可卿的出身設計為貧寒之家，完全是出于表現(xiàn)賈府一代不如一代，而必然趨于衰敗這一主題的需要。那么，秦可卿的出身微寒是完全可信的，我們根本沒有必要去附會索隱，甚至猜測臆斷，因為那不符合作者原意，只是論者的一廂情愿而已。
秦氏與賈珍的關(guān)系當如何解釋？這是一個不容回避的問題。因為脂硯齋批語說得明明白白；《紅樓夢》中沒有刪清的內(nèi)容也白紙黑字，不好假借，更不能一筆勾銷?！都t樓夢》第十三回寫秦可卿死后，“彼時合家皆知，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奔仔绫局啤熬艂€字寫盡天香樓事，是不寫之寫。”問題在于我們要對此作出合理的解釋，以窺測作者的藝術(shù)匠心。秦氏與其公公賈珍的畸形關(guān)系形成的原因只能有兩種可能：一是迫于某種壓力；二是出于自愿。質(zhì)言之，秦氏與賈珍之間到底有沒有愛情可言？這恐怕也不是一個容易回答的問題。按照作者本來的構(gòu)思，秦可卿形象是主“情”的，小說中的青年男女有三個姓“秦”，（其他還有可卿之父秦業(yè)、秦顯家的丈夫，即司棋之叔等人，不屬此類，故不論。）秦可卿、秦鐘、司棋，這三個人的共同點在于都與小說中的“風月故事”有關(guān)，且都因情而死。但他們的風月故事又各不相同。按照作者原來的構(gòu)思，可卿因奸情敗露而上吊自殺；秦鐘因與小尼智能偷期，后來被發(fā)覺，其父親將小尼姑逐出，又打了秦鐘一頓，且活活氣死，他遂悔痛交加，失于調(diào)養(yǎng)，一病不起，以至于喪命；司棋因與表兄潘又安相愛，事泄被逐出大觀園，潘畏罪出逃，她便自殺殉情。三者都說明了“情幻”的主題。其實，秦鐘的名字就是“情種”的諧音?？梢娮髡咴谌宋镄彰洗_實花了一番功夫，寄托了深意。
再看小說第五回秦可卿的畫、判詞和曲；其畫是“畫著高樓大廈，有一美人懸梁自縊”，喻“秦可卿淫喪天香樓”；判詞是“情天情?；们樯?，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鼻~[好事終]：“畫梁春盡落香塵。擅風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妙j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寧。宿孽總因情?！碧摶镁硞鞒龅男畔η厥隙疾焕?，都肯定她有花容月貌，確有淫行；她是敗家的根本，寧府的罪人；她最終以事敗自殺告終。這樣，我們可以斷定，根據(jù)作者原來的構(gòu)思，秦可卿與賈珍偷情并不是偶然的，也不是被迫的。
那么，秦氏為何要冒天下之大不韙，與年齡比自己大一倍的老公公淫亂呢？其中的原因很復雜。這里不僅是小說作者藝術(shù)構(gòu)思的需要，而且也有人物形象本身的原因；既有客觀的社會環(huán)境原因，也有人物的主觀原因。
首先，這是為了表現(xiàn)小說情幻主題的需要。當然，今天的讀者都能清楚地認識到小說客觀存在的揭示封建社會必然滅亡的深刻主題，但在小說原作者當初的構(gòu)思中，“情幻”肯定是小說的主題之一。《紅樓夢》最早的批評家脂硯齋如是說：小說“借可卿之死，又寫出情之變態(tài)，上下大小，男女老幼，無非情感而生情。且又借鳳姐之夢，更化就幻空中一片貼切之情。所謂寂然不動，感而遂通。所感之象，所動之萌，深淺誠偽，隨種必報，所謂幻者此也，情者亦此也。何非幻。何非情？情即是幻，幻即是情，明眼者自見。”（戚序本第十三回回后批）他從秦可卿之死看到情幻的主題。如果從《紅樓夢》的書名出發(fā)，就可以直接推導出情幻的主題，不能說沒有一點道理?！凹t樓”，指富室大家的妝樓，特指貴族女性及其愛情；“夢”，則是“幻”的同義語?？梢哉f，“紅樓夢”就等于“情幻”，“情幻”也就等于“紅樓夢”，這是一清二楚的事實。再從創(chuàng)作實踐看，小說寫到形形色色的愛情或風月故事，到頭來都是悲劇結(jié)局。無論是高尚的還是低俗的，純潔的還是齷齪的，真情的還是假意的，自愿的還是被迫的，都逃不了幻滅的命運，無一例外。這些故事就是情幻主題的載體。秦可卿僅不過是小說表現(xiàn)這一主題的第一個女性、最漂亮的女性罷了。
其次，寧國府的環(huán)境氛圍非常糟糕，上下淫亂，蔚然成風。老奴焦大趁著酒性，大罵道：“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生來！每日家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yǎng)小叔子的養(yǎng)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雖然這是喝了酒后的醉人之語，但他的話絕非無中生有，而是言之不虛。靖藏本眉批云：“焦大之醉，伏可卿之死。作者秉刀斧之筆，一字一淚，一淚化一血珠！唯批書者知之。”冷二郎柳湘蓮對賈寶玉說：“你們東府里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干凈，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干凈。”也未必不是中肯的評價。色鬼賈瑞也正是在寧府宴會上觸景生情，心血來潮，打起鳳姐的主意的。小說第九回還有一段關(guān)于賈薔的記敘值得注意：
其中的潛臺詞一清二楚，并不是奴仆們造謠生事，而是主子胡作非為。誠如戚序本第六十五回回后評云：“房內(nèi)兄弟聚麀，棚內(nèi)兩馬相鬧，小廝與家母飲酒，小姨與姐夫同床?？梢娪惺侵鞅赜惺桥?，有是兄必有是弟，有是姐必有是妹，有是人必有是馬。”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寧府的環(huán)境確實是滋生風月公案的溫室。
賈珍是典型的紈绔子弟。他飽食終日，無所事事，耽于淫樂。小說第二十五回，薛蟠帶著妹妹寶釵和小妾香菱到大觀園探視寶玉和王熙鳳，這個呆子忙的不可開交，既怕寶釵被人看見，又怕香菱被人臊皮，因為他深知“賈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他的倫理觀念比較淡薄，素與其妻妹不干凈，與其子賈蓉父子聚麀；后來在父喪期間，與賈璉共占尤二姐，上演了“二馬同槽”的丑劇?？梢娝潏D淫樂，無所不為。當然，不排除他也有其可愛之處，具有一定的征服女性的魅力。他雖年將四十，卻頗顯年輕，一表人才，衣著鮮亮，風流倜儻，處處留情；又有族長和世襲三品爵的名分，自然成為名至實歸的風月教主。
再次，秦可卿本是個性情中人，秦可卿與其弟秦鐘本屬一路，本性比較重情，具有一定的個性解放思想。秦鐘寄讀于賈府，卻不思用功讀書，既與賈寶玉等搞同性戀，又偷偷摸摸與小尼姑智能兒偷情，肆意放縱自己的情欲。這些描寫其實是對其“情種”形象的一種暗示，也是對秦可卿性格的補充。質(zhì)言之，是為了表現(xiàn)情幻的主題。可以說，秦可卿與秦鐘是一對相互補充的形象。
復次，秦氏既富有遠見卓識，也富有才華和能力。她在臨死之前，曾托夢給王熙鳳，提出祖塋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和設立家塾的建議，表現(xiàn)了她清醒的頭腦和遠見卓識。其識見、能耐、本領肯定不在王熙鳳之下，但因處于末世，寧國府中，英雄無用武之地。庚辰本回前脂批云：“此回可卿夢阿鳳，蓋作者大有深意存焉?？上环陼r，奈何奈何！然必寫出自可卿之意也，則又有他意寓焉?！蔽ㄆ淙绱耍窨仗?，難免從男女情事中尋找刺激和精神寄托。
又次，賈蓉對她的愛情并不專一。這是當時紈绔子弟的通病。小說第五十七回紫鵑對林黛玉說：“公子王孫雖多，那一個不是三房五妾，今兒朝東，明兒朝西？要一個天仙來，也不過三夜五夕，也丟在脖子后頭了?！睆男≌f透露的信息看，他與王熙鳳關(guān)系非同一般，他參與了王熙鳳設計的整治賈瑞的相思局，成為得力的助手和幫兇，賈瑞心術(shù)不端，道德敗壞，固然不值得同情，但賈蓉能如此了解、參與王熙鳳的隱私，也可看出賈蓉本人的情趣所在；劉姥姥一進榮國府時，他來榮國府借玻璃炕屏，王熙鳳的語言、動作、表情令人生疑，足見兩人關(guān)系曖昧；他與其姨娘尤二姐調(diào)情的丑態(tài)，不堪入目。庚辰本十六回脂批云：“從頭至尾細看阿鳳之待蓉、薔，可為一體一黨?！弊髡哒峭ㄟ^這些場面描寫向讀者透露信息，揭示小說人物道德的淪喪和生活的腐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