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貍奴老妖
01
素蓮十八歲的那年,父親去世。
彼時的素蓮,尚且處在留著一根大辮子,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懵懂無知的年紀(jì)。家中所有事兒一概不清楚。父親肯下力氣干活,而母親又是一貫勤快,里里外外都操持得妥當(dāng)。
素蓮從未想過,有天會輪到自己,為一大家子操心。
素蓮是家里的老二,大姐紅蓮已經(jīng)出嫁,正身懷六甲,下面還有十四歲的弟弟和十歲的妹妹。素蓮從小不受關(guān)注,不像大姐因為是第一個孩子備受父親寵愛和器重,從小就是捧在手心里長大;而弟弟是家里唯一的男孩自然是父母眼中的寶貝;妹妹青蓮,因為最小,也總是被家人多照顧一些。
只有素蓮,衣服總是揀大姐穿剩下的,有點好吃的也總要讓給弟妹,沒人疼沒人愛的。不過素蓮也不在意,她有自己的小世界,十八歲的素蓮,依然像個沒長開的少女,瘦骨伶仃地滿村子跑,見到熟人的時候也不叫人,只是愣愣地笑一下。
大家都說,老楊家的老二,可真是老實。從來都不爭不搶,連脾氣都沒見她發(fā)過。
父親的病拖了大半年的時間,還是沒能挺過去,而母親因為傷心過度,直接暈倒在了父親還未冰冷的尸身面前,在床上躺了好幾天才醒來。
素蓮這才恍然間發(fā)現(xiàn),自己第一次成了眾人眼中的焦點。
父親一咽氣,屋子里圍著的人立即哭作一團,早就守在一邊的村長立即出門放了一根炮仗。這是村里多年來報告死訊的信號,平地里驚起一聲炮仗的聲響,就一聲,孤零零的,帶著絕望和凄涼——那意思傳達(dá)得簡單而直接,有人沒了。
父親的病已經(jīng)拖了有一陣子,村人早就陸續(xù)來看過,這樣一聲響動,大家也就心知肚明,老楊到底還是沒有熬過去,沒了。
素蓮眼睜睜地看著父親蜷縮成一團,然后咽了氣。她掛著兩滴碩大的淚珠,想要哭出聲來,張了張嘴,卻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她仍然沒有反應(yīng)過來,昨夜里還喝了半碗米湯的父親,怎么就這樣變成了一具漸漸冰冷的尸體。
旁邊站著的不知道是哪位大嬸,見素蓮仍舊在發(fā)愣,不由得嘆了一聲——這丫頭!她趕緊拉著素蓮,讓素蓮帶著弟妹到門口,已經(jīng)有村人陸續(xù)趕來,素蓮依著大嬸的囑咐,見到每位進(jìn)門的村人就挨個下跪,等人在父親床頭行過禮,給人磕過頭,才能起來。
那一整個下午,素蓮都在不停地下跪,磕頭,起來,下跪,磕頭,起來。素蓮沉默著一言不發(fā),沒有嚎哭不已,沒有拉著人拼命,她只是不停地掉眼淚,大串大串的淚珠子一行行掉下來,好像流不盡似的。
父親的尸體在家里擺了整整三天,整個村子里的人都過來送行,洋鼓洋號也嗚嗚啦啦地吹了三天。大姐肚子里的孩子馬上就要生了,沒辦法主持葬禮。
十八歲的素蓮,拖著一根又黑又粗的大辮子,穿著寬大的麻布孝衣,頭上裹著一丈三尺長的白色孝帽,領(lǐng)著弟妹在靈臺前跪了整整三天三夜,膝蓋幾乎麻木,最后被人扶起來的時候,只覺得眼花繚亂,連站都站不起來。
父親的棺材要抬出去,按理說必須兒子走在前面,可是弟弟幾乎還是個沒長開的孩子,不可能擔(dān)此重任。
村里幾個同族的長輩商量過后,便指揮著劉嬸拉過素蓮,將她的一根大辮子挽起,扯過整整三尺紅布,一道道纏在素蓮的腰間,然后在腰部綁上三根竹筷,權(quán)當(dāng)作長子抬棺。
村長一聲雄厚的“起”喊開來,素蓮用自己瘦小的身軀頂在棺木頭部,即使一同抬棺的長輩們只是讓她做個樣子,不需出多大力氣,但棺材起來的那一下突如其來的重量,還是讓她忍不住一個趔趄,若不是一旁的村長及時搭了把手,她幾乎要跪了下去。
多么奇怪呀,自己的父親,那個總是很兇的,從來都只喜歡和大姐聊天、喜歡扛著弟弟到處跑、喜歡抱著妹妹四處走的父親,同自己幾乎沒有親近過的父親,此時此刻,居然靜靜地躺在一具棺材里,在自己背上。
素蓮背著這具棺材,這棺材仿佛就烙在了她心上,素蓮總覺得,這棺材要一輩子都長在她身上似的。
02
父親的葬禮過后,不到一個月,素蓮被母親送到了隊里的食堂。
那還是集體吃食堂的時候,食堂需要人手,而素蓮和弟弟妹妹都不可能指望母親一個人養(yǎng)活。
而十八歲的素蓮,卻從未下過廚房,連灶都點不著。
在食堂林大媽的幫忙下,素蓮在把自己整張臉變成包公之前,總算是將火給點著了。第一天,食堂里所有的菜都是焦黑,煮出來的米飯也是半生不熟。
素蓮愣愣地看著干完活兒來吃飯的村人們,不住地低頭道歉。
好在大家都體諒,并沒有多說什么。有人吃了一口開個玩笑:“素蓮,你這是要毒死我們嗎?”
素蓮的大眼睛立即一紅,眼淚垂懸欲滴。
那人見不對勁,趕緊打了個哈哈,大口大口就把碗里的飯菜給扒完了。
足足過了半個月,素蓮才總算是燒出了能入口的飯菜。
看著眾人不再皺著眉頭卻還在強顏歡笑往嘴里扒飯,素蓮露出了自父親去世后的第一個笑臉。
那一晚的月亮很圓,素蓮很高興,連往家走的腳步都比平時輕快。
才到家,就看到大姐紅蓮抱著剛滿月的兒子,頭上還裹著一塊紅布,跟母親圍在一起說著話。
素蓮?fù)崎_門進(jìn)去,紅蓮和母親立即閉了嘴,兩雙眼睛都看著素蓮。
素蓮只覺得心里“咯噔”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招呼:“大姐,你來了?!?/p>
紅蓮應(yīng)了一聲便試探著說道:“妹子,你也不小了?!?/p>
素蓮心里又“咯噔”了一下,她知道大姐要說什么了。
果然,紅蓮見素蓮不答話,便徑直開始繼續(xù)往下說,素蓮看著她的嘴唇一張一合的,因為懷里偶爾哭鬧兩聲的兒子,還會不時停下來哄哄他,就這樣斷斷續(xù)續(xù)的,也把該說的說完了。
父親去世之后,因為母親一貫老實,而弟弟還小,不足以當(dāng)家,大姐的意思是,讓素蓮在村里找個差不多的愿意入贅到楊家的小伙子,不僅給楊家頂了門戶,也替素蓮解決了終身大事。而大姐和母親商量過后,感覺最合適的人,就是張家的老二。張老二父母死得早,上面的一個哥哥也是還沒長大就病死了,如今家里就剩他一個人過活,對入贅沒什么意見,也沒人能管得上他。關(guān)鍵是,張老二家里有不少山場和田地,又對素蓮有意思,這對目前家里的境況來說,是最合適不過的了。
紅蓮說:“爸走得早,我又嫁了人,家里只能指望你了?!?/p>
素蓮看向母親,母親卻只是背轉(zhuǎn)過身去,開始掉眼淚。
素蓮低著頭不說話,良久,才嘀咕一句:“我不喜歡他?!?/p>
紅蓮嘆了一口氣:“我的妹妹啊,家里沒有男人不行的,你和媽都老實,弟妹還小,以后會被人欺負(fù)的。你不能太自私,只想著你自己。”
那一晚,素蓮一夜無眠。
03
見素蓮沒有強烈地反對,大姐和母親開始忙著素蓮和張老二的婚禮。
家里的三間房被騰出一間來,給素蓮和老二做婚房,原本的土墻被潦草地刷上了一層石灰,請木匠新打了家具。一件件還帶著油漆味的家具被搬進(jìn)房間,素蓮卻只覺得心里亂亂的,那油漆味兒在鼻孔里亂竄著,有些刺鼻,有些酸澀。
素蓮心底是有喜歡的人的,那是去年正月里來隔壁劉大媽家走親戚的小木。素蓮記得她一次見到小木,他就笑得眼睛彎起來,像個小小的月亮,他說:“素蓮,你眼睛真大,以后給我做媳婦好不好?”
素蓮的臉蹭地一下就紅了,一顆小心臟突突地跳著,她低下頭不敢去看小木,卻忍不住笑了起來。
正月里的那幾天,小木總是來找素蓮講笑話,逗得素蓮笑了又笑,她覺得小木真有意思啊,去過那么多地方,認(rèn)識那么多人,肚子里有那么多笑話可以講。小木說:“我是做生意的,總是在外面,你以后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
素蓮在心里叫著:“愿意呀,我愿意?!辈贿^她當(dāng)然沒有說出來,只是咯咯地笑著,小木見了只有哭笑不得,輕輕敲了一下她的腦袋:“笨丫頭?!?/p>
小木走的時候?qū)λ厣徴f:“等到你過了十八,我就來跟你爸說,把你娶回家?!?/p>
素蓮過了十八,可是她卻再也等不到小木來了。而如今,小木還沒有來,她就要嫁人了。素蓮心里慌慌的,她想拜托人去找小木,可是找到了,又該說些什么呢?她想給小木寫一封信,可是又要寫什么呢?
婚期一天天地近了,素蓮只覺得自己仿佛被什么給綁住了一般,她想要逃,卻又不知道該如何逃。
素蓮家里種茶,每年茶葉采摘過后,便需要扛著鋤頭上山給茶山除草,父親在的時候,這種事自然輪不到素蓮。
可是父親不在之后的頭一年,素蓮只好自己帶著弟妹上山,一人扛著一把鋤頭,素蓮走在前面,走一段,就回過去看看弟妹,他們個子還沒有鋤頭高,鋤頭扛在肩膀上,走幾步就會滑下來。
三個人在山上待了一整天,才不過鋤了巴掌大的一塊,回去的時候,每個人的手心里都起了血泡,素蓮頂著傍晚的余暉牽著弟妹過河,不小心碰到水泡,弟妹疼得一陣叫喚,眼睛里都是一片水汪汪。
素蓮想著:“至少,嫁給張老二,不用再讓弟弟妹妹跟著一起上山去給茶葉鋤草?!?/p>
有時候在村里遇見張老二,素蓮總是低著頭避開。
老二沖著她笑一下,問一聲:“素蓮,吃過了嗎?”
素蓮扭頭跑開,身后便傳來同村青年們起哄的聲音:“老二,你沒用啊,自己媳婦睬都不睬你?!?/p>
老二便生了氣:“到時候總會讓她乖乖聽我的。”
一群人的笑聲傳到耳朵里,跟細(xì)細(xì)的針尖似的,戳得心里是一陣陣疼痛。
素蓮嘗試著再次跟母親說:“媽,我不喜歡張老二。”
母親總是在這時候就開始哭,一邊顫抖著嘴唇一邊說:“要不是我命苦,克死了你爸,你們也不會遭這個罪,怎么不讓我去死?我這么沒用……”素蓮便只好住了口,把瘦小的母親擁在懷里,拍著她的背,一下一下地叫著:“媽……媽……”
大概大家都明白,僅從外表上,矮小木訥的張老二,跟整個村子里男青年都眼饞的楊素蓮到底是不般配的吧。素蓮的眼睛那么大,瘦瘦小小的身子,總是跟個小燕子似的,從村頭跑到村尾,見到誰都是樂呵呵的。
大家都喜歡她,家里有兒子的嬸嬸和大媽總是跟素蓮開玩笑:“素蓮啊,以后嫁我們家來吧?”
那時候,素蓮母親總是笑:“我們家姑娘啊,都被慣壞了,不會燒飯呢!”
對方也笑:“這么嬌滴滴的一個大姑娘,肯嫁過來我就笑死了,哪舍得叫她燒飯!”
素蓮和張老二的事定下來之后,幾位嬸嬸和大媽們在一起閑聊的時候,也只能長嘆一聲:“可惜了這么好的丫頭,張老二還沒素蓮高呢!長得又不客氣。我家兒子比他好上天了,也不知道老楊家人是怎么想的?!?/p>
有人麻利地回上一句:“還能怎么想?他們家缺人頂門戶罷了,你要舍得自己兒子到人家家里去,也可以去和楊家大姐提?!?/p>
眾人便又只得嘆一聲,不再說話。誰肯愿意讓自己的兒子去別人家里入贅?
素蓮到底還是嫁給了張老二。
那一天,整個村子都喜氣洋洋的,村子里的人都來了,把素蓮家里的院子擠著滿滿匝匝的,素蓮恍惚間又想起了父親去世的那一天,也是這樣多的人,耳朵里都是鬧哄哄的聲音,聽不清別人到底在說什么。
村里的長輩們給素蓮打扮好,不住地安慰她:“老二是個老實人,會好好照顧你一家的?!?/p>
酒席吃到一半,素蓮跟著張老二出去給客人敬酒。
不想?yún)s在轉(zhuǎn)頭間,瞧見了小木,還是那個個子高高的,眼窩深邃的小木,怔怔地看著穿著一身大紅棉襖,站在張老二身后端著酒杯的素蓮。
素蓮一口一口地往嘴里倒著酒,村子里曾經(jīng)眼饞過素蓮的小伙子們便跟著起哄:“素蓮嫁給張老二這么高興???酒喝得這么爽快!”
素蓮還是笑著不說話,端著酒杯,跟每一個前來敬酒的人干杯。
她很快醉得不省人事,也因為這樣,她沒有在清醒的時候,感受到張老二在自己身體內(nèi)起伏,沒有感受到那些疼痛和不想要的親熱。
早上醒來的時候,被窩里是光溜溜的素蓮。她扭過頭,看著睡在身邊的張著嘴打著呼嚕的張老二,渾身是無力的酸麻。屋子里靜悄悄的,素蓮的腦子里卻是翻江倒海,各種念頭如同黑夜里出沒的妖魔,張牙舞爪的,露出陰森森的牙齒,一點一點啃噬著她最后一點理智。
張老二的一只手伸出來,在素蓮白凈光潔的皮膚上胡亂地摸著,素蓮只覺得自己渾身都在發(fā)顫,雞皮疙瘩一層層起著。她輕輕把張老二推開,張老二嘟囔了一聲,便翻了身過去繼續(xù)睡著了。
素蓮咬了咬嘴唇,一件件穿好了衣服,天還沒有亮,她摸著黑走到廚房,沉默地站在灶臺前。這是她生活了快十九年的家,在這個家里,她永遠(yuǎn)都是最先被忽略的那一個。素蓮的腦子里鬧哄哄地,反反復(fù)復(fù)地,糾結(jié)著一個念頭:是不是還要繼續(xù)這樣在這個家里過一輩子?
她拿起灶臺上放著的菜刀,端過一根上個月才漆好油漆的長凳,靜靜地等著一家人從睡夢里醒來。
素蓮一動也不動地將那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任憑大姐和母親如何在自己面前哭天搶地,她只當(dāng)自己看不見也聽不見。不管是被眾人慫恿上來試圖用眼淚打動素蓮的弟妹,還是被急昏了頭的母親和大姐叫來的村里的各個長輩們,都統(tǒng)統(tǒng)被素蓮一句話擋回:“我寧愿死,也不要和張老二繼續(xù)過下去。”
大姐一屁股坐在地上大聲哭號著:“你個死丫頭,爸媽把你養(yǎng)這么大,如今爸不在了,你就一點都不肯為家里做點什么嗎?你叫我和媽怎么辦?”
素蓮如同一尊石像一般,坐在堂屋的正中間,拿著那把刀,不掉眼淚,也不多說話。她的頭頂上,是父親正笑著的黑白遺照。
到了夜晚,聚集而來的村人都漸漸散去,只剩下一家人,張老二蹲在門口沉默地抽著煙。
大姐猶自在不停地勸說:“為了給你結(jié)婚打新家具,張老二將自己家的那兩間老屋都給賣了,現(xiàn)在你這樣,叫人家怎么辦?”
素蓮只是死命地握著那把刀不松手,大拇指不小心劃過刀刃,點點的血流下來,身邊是母親不住的抽泣聲。
最后到底是母親妥協(xié)了。
懷素蓮的時候,她爸一心想要個男孩,見到素蓮出生,本來就不冷不熱的。再加上這孩子從小就倔強沉默,不愛說話,不像紅蓮,一張嘴就會逗人開心。素蓮爸甚少有想起素蓮的時候,總是會忘記自己有這么個二女兒。
別人說:“老楊啊,你家二女兒可是越來越漂亮啦?!彼鶗磻?yīng)慢上半拍才應(yīng)一聲:“漂亮有什么用,跟個木頭似的,叫半天都不知道答應(yīng)一下?!贝蠹叶加X得楊家的二姑娘,老實不愛說話也沒多少主意,然而只有母親知道,素蓮這孩子,不出聲則罷了,一旦認(rèn)準(zhǔn)了一件事,是牛都拉不回來的。
大姐猶自在勸著母親:“張老二一個人就有四個人的田地山場呢,以后素蓮跟著她不吃虧,我們家日子也要寬松不少,你就慣著她,讓她鬧幾天好了,還能真拿刀抹脖子了嗎……”
一輩子性子溫和軟弱的母親卻在那時候突然堅定了起來,狠狠地嗆了大姐一句:“素蓮是我姑娘,我不慣著她誰慣著她?她沒事也就算了,要是今天真的出了什么事兒呢?是我自己沒用,以后大不了我們吃些苦罷了,不能委屈我姑娘!”
大姐猶自擔(dān)心:“這圓房都圓過了,又鬧著不嫁了,以后素蓮還能嫁給誰?”
母親看著坐在堂屋里一動不動的素蓮,大聲答道:“以后怎么樣,那是她的命!她現(xiàn)在不愿意,我就不能逼她!”
素蓮轉(zhuǎn)過頭看著母親,眨了眨眼睛,淚水掉下來,像只小獸般號啕起來。
04
三年后,素蓮22歲,成了別人眼中的老姑娘。
這幾年,她倒是真的跟變了個人似的,家里里里外外的活兒,都干得麻利又順溜,弟妹也大了起來,一家子人,過得總算不那么困窘。
村里的閑言閑語自然是有的,曾經(jīng)那些喜歡跟著素蓮一起瞎起哄的男青年們此時此刻見到她,總是尷尬地避開,就連那些愛開玩笑的大媽大嬸們,見到素蓮,也總是訕訕的,不知道該說什么好。當(dāng)年那個小木,也再也沒有在自己眼前出現(xiàn)過。
素蓮也不再在意,還是拖著一根長長的辮子,見到誰就笑一笑,瘦瘦的身板在村頭村尾不停地忙活著。
那年臘月,素蓮又嫁了人。
新郎比她大八歲,家境富足,卻因為人過于老實近乎于癡呆,一直沒有娶到媳婦,如今能夠娶到素蓮這樣標(biāo)致的新娘,對方家庭很滿意,大方地表示,不在乎素蓮曾經(jīng)出過嫁,不是黃花姑娘。不僅如此,還給了一大筆禮金。
素蓮將所有的禮金都給了母親,一半留作以后貼補家用,一半作為悔婚的賠償給了張老二。她沒要家里的一分錢嫁妝,只帶了母親親自做的兩床被子和四雙布鞋。
家里的規(guī)矩是,出嫁的時候,新娘子要兄弟背上車。那時候的弟弟,身板已經(jīng)長開,儼然是個大小伙子的模樣。
素蓮趴在弟弟的背上,回過頭看著倚在門口不住掉淚的母親和跟在身后還在哭鼻子叫著“二姐,二姐,我不要你嫁人”的妹妹,素蓮想著,自己這個總是跟小蘿卜頭一樣的小弟弟,總算是長大了呢,可以送姐姐出嫁了,可以獨當(dāng)一面了。
她笑了,又哭了??蘖耍中α?。
又過了一年,素蓮生了個兒子。
對方整個家族都高興壞了,本以為這個癡呆兒快要絕了后,沒想到不僅老婆漂亮,還有了個白胖的兒子。
丈夫雖然老實,卻對素蓮極好,家里所有的事,都交給素蓮,他只管埋頭干活,所有工錢,都一分不剩地交給素蓮。
丈夫老實,不愛與人爭執(zhí),有時候遇見什么事,往往是素蓮出面,叉著腰為了誰家偷偷砍了自己家一棵杉木,誰家偷了地里的好幾個大紅蘿卜這種瑣事跟人大聲吵架。不管發(fā)生任何事,丈夫總是沉默地站在一邊,埋頭不吭聲。
素蓮回去的時候存了一肚子火無處發(fā),便拿著丈夫撒氣,張口就是一陣痛罵。
丈夫從不還口,待她罵得累了,便默默地去廚房把做好的飯菜端上來。素蓮看著只有哭笑不得。
有時候素蓮覺得自己不值得,當(dāng)初拼死拼活,到底還是嫁了個不中用的丈夫。若早知道如此,又何必?還不如跟著張老二,左右不過是一輩子。
可是看著自己的一雙兒女一點點大起來,家里的境況也一點點好起來,素蓮卻是從未有過的踏實和安定。
她想:“即使吃過那么多的苦,他們總算是熬過來了。那時候,恐怕沒有人相信,楊家的姐弟三個,會熬過來吧?”
日子一年年過去了,素蓮老了,當(dāng)初那個木訥的少女,在經(jīng)過了漫長的麻利和潑辣的少婦時期,終于老成了現(xiàn)在這個每天挎著小包跟著一群人打麻將的老太太。她還是那樣精瘦精瘦的,依稀可以見到少女時候臉輪廓的樣子,打牌的時候也開始說笑話,逗得人捧腹大笑,別人都說:“素蓮啊,真是個活寶,再來個四圈吧?”
素蓮掏出兒媳婦剛給買的手機看了一眼,搖頭:“我得去接孫子放學(xué)了。明兒見啊!”
素蓮牽著孫子的小手回家,夕陽照了一地的暖黃,她恍然間又想起了那個黃昏,牽著自己的弟妹一步一步從山上下來,一不小心摔了一跤,三個人坐在半山腰哭成一團。沒有人看見,沒有人扶起他們,山下是家家戶戶升起的裊裊炊煙,靜靜地升起,靜靜地消散在漸漸失去光亮的天空中。
可是幸好,他們,都一個個熬了過來。
素蓮想,自己這一輩子,到底認(rèn)真喜歡過一個人,到底是認(rèn)真為了自己拼命過一次,到底是有了一個還不錯的結(jié)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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