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說
畢寶魁
命運處在有無之間。若說沒有,為何生便有別,或富或貧,或貴或賤,或健康聰明,或殘疾愚蠢,前者為人爵,后者為天爵。人人平等,不過美好愿望而已。實際人生便有別,不平與生俱來,這便是命運。一切偶然性因素,均屬命運。
僅以生命長短論之,空難者,海難者,路難者,與本人善惡無關(guān),均由命運決定,即所謂冥冥之中有安排。有襁褓中便夭折者,有八九十歲尚康健者,亦與善惡無關(guān)。誰也無法避免死亡,然如何死,何時何地死,實非自我可以把握。子夏云:“死生有命”,指的便是此點。然如何對待,則有積極消極之別,曹孟德云:“盈縮之期,不但在天;養(yǎng)怡之福,可得永年”,為千古不替之論。即壽命由天定,又不只由天定,人之積極養(yǎng)護鍛煉,也可保護延長。天定者,自然之壽命,即所謂“天年”,最長不過一百四五十??尚糯_有此壽者,恐怕只唐代孫思邈一人而已。想再多活者便是自尋煩惱。萬壽無疆,是美好愿望,彭祖八百,只是幻想,嵇康提出之五百歲,并無驗證。七十八十為正常,九十以上算高壽,百歲以上是壽星,二百以上是妖精。而妖精是不存在的。人之力,只能保護天年,頤養(yǎng)天年,不損壞糟蹋天年,即所謂“以終天年”而已。
再說成敗盛衰。天命不可預(yù)知,而興廢可以尋跡。唐玄宗執(zhí)政前期精明勤勉,任賢納諫,盛世空前,中國封建社會之頂峰,實在此時。然開元后期則荒淫怠惰,致使奸佞當(dāng)?shù)溃t能退避,安史亂起,衰敗伊始。中國封建社會由盛轉(zhuǎn)衰,實由此端。盛也隆基,衰也隆基。同一隆基,焉能愈活愈愚?若有天命,焉能先佑而后殛?事由人為,此乃明理。歐陽公之論李存勖,諸葛孔明親遠興頹之論,與此同理,亦千古不替。
個人成功與否,同樣可謂“雖曰天命,豈非人事!”即天命與自我各占一隅。天命不可預(yù)知,自我卻可把握。吾詩句“半由人事半由天”,所云即此意。既云天命,當(dāng)然不可預(yù)知;既然不可預(yù)知,當(dāng)然不必追求,不必理睬。荀子云:“惟圣人不求知天。”“不求”是因無法求到。既然無法求到,“不求”乃最明智之舉?!奥犔煊擅?,所云不過此意,并非無理。若此,人可把握者只是主觀自我部分,而對人之評價,也只看這一部分。所謂“扼住命運之咽喉”,能扼住者不過是這部分而已。
以唐人考進士觀之,韓愈四進考場終中舉,李商隱五啟貢板竟及第,皆拼搏努力把握自我之典范。吳武陵應(yīng)考,本已落榜,后因主考例行公事向宰相李吉甫匯報,對話時有內(nèi)侍前來傳旨,李本想不利吳武陵反助其登榜,偶然之偶然,便屬命運。此類事不多,可遇而不可求。參加考試并盡力,吳武陵自我也;已下榜而復(fù)登第,命運也。二者不可缺一。
誠然,在現(xiàn)實中,天命與自我并非等量齊觀,而是有主有次,有隱有顯,很難說清。天命非人所能左右,故可完全不管,不喜不憂,不羨不妒,不怨不尤,泰然處之。兩相比較,自我因素為主為顯,容易看清說明,故當(dāng)在此方面努力。而評價判斷成功優(yōu)劣,也以此為標的。如何對待天命與自我,亦是好漢與壞漢之分水嶺。先哲荀子對此有極精辟深刻之論,無以復(fù)加,云“故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小人錯其在己者,而慕其在天者。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是以日進也。小人錯其在己,而慕其在天者,是以日退也。”明智者尊敬羨慕那些自我奮斗而取得成就之人,不羨慕那些天命好之人;愚昧者看不到他人艱辛勤勉而徒自羨慕其天命之好。重視自我奮斗而不仰慕希圖天命,故強者日益進步;看不到自我奮斗之力量惟盼望乞求命運之垂憐,故弱者日益退步。荀子之《勸學(xué)》,宋濂之《送東陽馬生序》,梁任公之《論毅力》,所談盡此。
俗語云:“好漢賴自身,壞漢賴他人”。那些悲觀厭世,窮奢極欲,醉生夢死,渾渾噩噩,一切都歸于天命而不敢直面人生者,只“賴”他人而不檢討自己者,便是消極宿命論,我輕視之,鄙夷之,厭棄之。承認命運不同,而在自身上找差距,挖潛力,自強不息,艱苦奮斗,百折不撓,憑借自我之頑強拼搏而取得實績之人方是令人敬佩之好漢,便屬于積極宿命論者,吾敬佩之,景仰之,謳歌之。
古語曰:“天作孽,尚可活;人作孽,不可活”,亦強調(diào)人自身作用之重要。至于天命,不求不棄,無法求亦無法棄,只能聽之任之。吾常說:“我不管天,只管我自己。”便是此意。孔明云:“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碧K東坡云:“盡人事而聽天命”,其意亦同。“盡人事”,積極也;“聽天命”,宿命也,此即吾所謂積極宿命論也。
2004年10月1日寫于遼寧大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