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水為家,荷沿深深淺淺的五月之水迅速生長,并在驕陽當(dāng)空的炎炎夏日唯美綻放。荷花不染、不妖、不蔓、不枝,以站立的姿態(tài),在池塘里盛開,在文人墨客的心里盛開。有著璀璨輝煌詩歌的唐朝,詠荷詩或與荷花有關(guān)的詩歌大約有兩千首,約占全唐詩的十六分之一。孟浩然、李白、白居易、王昌齡、陸龜蒙、李商隱等詩人皆有多首相關(guān)詩作流傳。這些詩共同營造了豐富的荷花意象,并對中國人的審美心理、文化心理構(gòu)成了一定影響。
清雅之花
盛夏之時,清純、美麗的蓮立于碧波之上,那翠綠的葉襯著亭亭玉立的花,馥郁的清香,隨風(fēng)四溢。它們?yōu)t灑的風(fēng)姿、高雅的氣質(zhì)讓世人情不自禁地駐足吟誦。且看:
白日發(fā)光彩,清彪散芳馨。泄香銀囊破,泄露玉盤傾。我見殘垢眼,見此瓊漿英。
——白居易:《東林寺白蓮》
素葩多為別艷欺,此花真合在瑤池。還應(yīng)有恨何人絕,月曉風(fēng)清欲墜時。
——陸龜蒙:《白蓮》
都無色可并,不奈此香何。
——李商隱:《荷花》唯有綠荷紅菡萏,卷舒開合任天真。
——李商隱:《贈荷花》
清雅淡麗的荷花,有著惹人憐的楚楚動人的情態(tài),有著不事張揚(yáng)的神韻與境界;有著不予外物攀比、自滿自足的從容舒徐,更有著不可褻玩的清高孤傲。在一方池塘里,絕去世塵,用信仰與智慧堅(jiān)強(qiáng)站立,獨(dú)自守著精神的家園。這就是綻放在唐朝詩歌里的清雅的荷花,芬芳高潔,容濁又榮清,卻始終灑脫、恬淡。安史之亂后,荷的清雅素凈、精致而深邃的美,讓漂泊的詩人有了一份心靈的寄托,一個溫柔的歸宿,亦或是一種理想的逃避。
愛情之花
十畝方塘,田田綠蓋,姿態(tài)亭亭,在清風(fēng)之中搖曳,搖曳在纖麗秀美、清韻流轉(zhuǎn)的江南。好天氣里,年輕少女入湖采蓮,搖著小船,唱著小曲,歡快地出入紅花綠葉間。歌聲之美與采蓮人之美以及荷葉田田,水天一色的自然之美,交相輝映,真是美不勝收。也只有在文化乳汁中流韻生香的江南,才會孕育出如此美麗柔情的采蓮女。且欣賞:
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亂入池中看不見,聞歌始覺有人來。
——王昌齡:《采蓮曲》若耶溪邊采蓮女,笑隔荷花共人語。日照新妝水底明,風(fēng)飄香袂空中舉。岸上誰家游冶郎,三三五五映垂楊。紫騮嘶入落花去,見此踟躕空斷腸。
——李白:《采蓮曲》
菱葉縈波荷飐風(fēng),荷花深處小舟通。逢郎欲語低頭笑,碧玉搔頭落水中。
——白居易:《采蓮曲》
輕盈窈窕的身姿,溫婉曼妙放入歌聲,吸引了橋頭岸邊多少五陵白馬翩翩多情的目光啊!一群群采蓮女子在蓮間穿梭,如花般青春美麗,翩翩少年不知該?。ㄈⅲ┠囊欢洹:?,采蓮少女的臉龐正掩映在盛開的荷花中間,人花難辨;而那綠羅裙已融入田田荷葉之中,裙葉難分。終于,青年男女在水鄉(xiāng)澤國里相遇,采蓮少女在荷塘深處迎面碰上了意中情郎,欲語還羞,只好將心事深埋,低頭淺笑,不料這時一不小心,頭上的碧玉簪子卻滑落到水中,泛起漣漪陣陣,宛如懷春少女蕩漾的心波,不勝嬌羞。美得令人心醉的江南荷花,有了純潔浪漫、甜蜜美好的愛情,更顯得溫暖可人。
人格之花
荷花是中國傳統(tǒng)的“比德”之花,在主流文化中,荷花代表著一種文人高潔的人格節(jié)操,具有內(nèi)在美和外在美的和諧統(tǒng)一。蓮出淤泥而不染,讓詩人看到了自我的存在,自身的本質(zhì)的東西。于是,他們選擇清圓雅致、馨香高潔的荷花作為自己對待生與死、仕與隱、欲與戒的人生態(tài)度和審美理想的觀照物。對荷花由最初的外在的審美觀照,逐漸轉(zhuǎn)變?yōu)閮?nèi)在的人格化的比照,使荷花有了人的生命。如:
碧荷生幽泉,朝日艷且鮮。秋花冒綠水,密葉羅青煙。秀色空絕世,馨香竟誰傳。坐看飛霜滿,凋此紅芳年。結(jié)根未得所,愿托華池邊。
——李白:《古風(fēng)》
看取蓮花凈,應(yīng)知不染心。
——孟浩然:《題大禹寺義公禪房》
戒得長天秋月明,心如世上青蓮色。
——李白:《僧伽歌》
扎根非其所,不如遭棄捐。
——白居易:《京兆府栽花》
不事鉛華的蓮花,它著力不群的美姿自然得到向往超塵出俗的詩人的呵護(hù)與賞識。以“青蓮居士”自號的李白借荷花的高潔馨香無人欣賞,象征自己有才有德卻英雄無用武之地,希望“愿托花池邊”。流連于山水之間的孟浩然,則借青蓮表明心跡,遠(yuǎn)離塵世的煩惱憂愁,追求一種如蓮般圣潔的、凈化了的心態(tài)。白居易筆下的青蓮空有美好的品質(zhì),卻沒有適合生存的環(huán)境,沒有施展才華的地方。他們?nèi)缟?,卓落不群,為了理想,不怕形單影孤,即使懷才不遇,也不落入世俗,用“青蓮人格”在寂寞中亦步亦趨地?jiān)守著精神的家園。如果沒有一種堅(jiān)定不移的精神信念,沒有一種通天接地的終極關(guān)懷,沒有一種冰清玉潔的人格操守和悲天憫人的價值操守,就極易在一己私利的糾纏中被世俗濁浪所淹沒和同化,從而與世俯仰,隨俗進(jìn)退。“青蓮人格”則在將人視為一種肉體存在和物質(zhì)存在的同時,更將人視為一種精神存在和價值存在,它們是人類精神的清醒自覺者和人類價值的孤獨(dú)守望者。所以,“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yuǎn)溢清,亭亭凈植,可遠(yuǎn)觀而不可褻玩”的蓮成了唐代詩人高潔淡泊之志的象征和載體。
殘荷之美
風(fēng)雨無情,無論多美的花,都有零落成泥的時候。清水芙蓉也抵不過它終將凋零的命運(yùn)。詩人們在憐香惜玉,悼念美的香消玉隕時,往往借以抒發(fā)離愁別緒、思家念親,或抒發(fā)美的價值得不到承認(rèn)的傷己情懷,或者表達(dá)自己的苦悶與彷徨等等??傊?,唐人筆下,殘荷承載著詩人們的落寞與傷懷。如:
露冷芳意盡,稀疏空碧荷。殘香隨暮雨,枯蕊墮寒波。楚客罷奇服,吳姬停櫂歌。涉江無可寄,幽恨竟如何?
——李群玉:《晚蓮》
秋風(fēng)昨夜落芙蕖,一片離心到外區(qū)。
——黃滔:《寄懷南北故人》
樹繞池寬月影多,村砧塢笛隔風(fēng)蘿。西亭翠被馀香薄,一夜將愁向敗荷。
——李商隱:《夜冷》
蓮花的香消葉殘,作為一種自然現(xiàn)象,容易引發(fā)出詩人對生命有限,自然永恒這種強(qiáng)烈對比中的感傷情緒。這種猝不及防的視覺沖擊和心靈震撼,也許讓人們產(chǎn)生了思鄉(xiāng)寂寞與憂傷的情懷,生命無常與榮華幻滅的凄涼感傷,但這種對美的消逝的哀悼,對生命易逝的嘆息卻無意識地流露了唐代詩人對生命本體的關(guān)注。
以水為家的荷花,在唐詩中盛開著,清雅高潔的自然美,成了詩人心靈的客觀對應(yīng)物。美麗的愛情與美好的德行是荷花比較重要的意象,并被反復(fù)吟誦,在吟誦中又不斷拓展了新的情感空間。在漫長的雅俗共賞的審美情趣中,經(jīng)過一代又一代文人的層層積累,荷花的內(nèi)蘊(yùn)也在不斷積淀,成了表達(dá)民族傳統(tǒng)文化心理的特定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