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在中國,選一個最特別的城市,我想八九會是南京。南京確實是特別,無論在古或今,都很有特別意義。在古代就不用說了,六朝古都,十朝都會,全是短命或偏安的小朝廷,都成不了氣候,如此現(xiàn)象,估計不光在我國,就算全世界也是獨一份,南京自古就說有王氣,是龍盤虎踞之地,卻仿佛也是自古就被詛咒的城市,反正在此建都,沒有一個長久的,最近一個,是百年前的民國。下咒的人,大家都知道,就是千古一帝,秦始皇,秦皇為了斷金陵王氣,令人開挖了秦淮水已泄王氣,所以秦淮河才叫秦淮水。此事正史有記,估計不是空穴來風,效果有目共睹,而且屢試不爽,迷信也罷,事有恰合也罷,總之,紫金山上的云氣,更加籠罩了一層神奇色彩,而近代的南京大屠殺,又給南京染了一層永遠洗不凈的血色,如此都市,能不特別?有哪座城市,有南京如此傳奇,又如此神秘?
我喜歡金陵這名字,卻總覺得這個名字好聽,卻不吉利。陵的初意是山嶺,后因皇帝墓多以山嶺為方上,陵成了王墓的代名,金陵,不就是墓了,哪怕是金子做的墓,還是墓,城或地以墓名,最不吉利,總讓人聯(lián)想到暮氣沉沉一類不太好的詞。金陵這個名字,據(jù)說還真是墓的意義,傳說楚威王滅了越國,有方士說鐘山有王氣,恐對楚國不利,威王就聽從方土之言,在鐘山下埋金人而鎮(zhèn)王氣。金人之墓,故名金陵。此事確否,只能求之于學者,我個人倒是有些相信。二代帝王的咒語,還有金陵這個不太吉利的名字,果然壓得金陵王氣不暢。這些,都是常識,說上一說,只是意在說明,我對南京有種特殊的感情,及此感情的由來。其實,我對南京的歷史,并不是特別熟悉。
說起秦淮河與夫子廟,河在廟前,廟在河畔,相隔不過三四十米,其實是同一個地方,但以前南京人到這一帶,只說到夫子廟,不言去秦淮河,我是看一個作家的文章才知道。是何故也,說來也是蠻有趣,大家都知道秦淮風月,秦淮河自古是煙花之地,正經(jīng)人怎會去哪里呢,就算解放后秦淮河不再是煙花之地,但南京人仍然只說到夫子廟。夫了廟是孔廟,可是天下最正派的地方了,說到夫子廟去,哪怕你是去秦淮河,也是很堂皇的。這是地方習俗,也算是一地的風土人情吧。
古時的秦淮河景色如何,我不知道,但說實在的,如今的秦淮河,若是不靠著歷史風光,和金粉的玫瑰色,和一般小河無疑。明清時期的河坊翠樓,基本無存,只夫子廟前一段還有舊影,但也是參差不齊。秦淮河夫子廟景區(qū),是以夫子廟為中心的很大片景區(qū),這是南京的舊區(qū),是最有古都味兒的去處,建筑多仿古,都不高,三四層而已。我后來登上中華門一望,處處高樓林立,唯這里一大片全是低矮的瓦頂,好一個古都風貌。說是舊區(qū),其實也很多新建筑,不過上加瓦頂,外加木欄桿,木窗,驟眼看去,也頗像古代木樓。新建筑拆除重建,投資太大,就用這種補救方法,營造舊氛圍。
夫子廟前是個小廣場,右邊有一小亭,名聚星亭,河岸有一石坊,隔岸有一小舞臺,白上秦淮人家四個大字。聚星亭前有文德橋可通對岸,過橋直走數(shù)十步,見一狹窄巷口,就是著名的烏衣巷,極短,不過二十來米老屋數(shù)間而已,叫什么“王謝古屋”,“王導謝安紀念館”,屋子不大,估計也沒什么可見,虛應故事罷了。對面隔著大街還有一條烏衣巷,很長,直通白鷺洲公園,就是李詩“兩水中分白鷺洲的。但一般人心中的烏衣巷卻是那二十來米的一段。橋右邊一排河房,其中一間據(jù)說就是李香君的媚香樓。
這一帶,可算是秦淮河的核心景區(qū),古跡頗多。古人詠秦淮河的詩詞不少,最有名的,可能要算杜牧的《泊秦淮》,詩名就明地點是在秦淮河上,其中傳世之句是: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由此詩可以看到,至小在唐代時,秦淮河就已是煙花之地。對于這詩,頭腦簡單的我誤讀了好久,竟一直以為真是商女不知忘國恨,最后才恍然大悟,商女唱什么曲,都是由聽的人決定的,杜牧要諷刺的不是商女不知亡國恨,而是那些聽曲的在醉生夢死。這一段秦淮河不算寬,肯定不是杜牧停泊處,秦淮河穿城而過,在城內(nèi)分叉極多,都統(tǒng)稱秦淮河,我估計杜牧停泊外,應是更靠近長江邊上吧?
杜牧泊外已不可考,比杜牧更早的一個名人古跡,離夫子廟只數(shù)百米,卻是確鑿無疑,曾是個古渡口,名叫桃葉渡。桃葉渡有名,因東晉的王獻之,王獻之是大書法家,有人甚至認為其成就超過乃父,典故與書法無關,倒與愛情有關,溫浪漫。王獻之有愛妾名桃葉,常往來秦淮兩岸,王獻之每次都要親到渡口接送,并作《桃葉歌》云:“桃葉復桃葉,渡江不用楫。但渡無所苦,我自迎接汝”,桃葉渡和烏衣巷近在咫尺,不過隔一街口,于是,人們便把南浦渡稱作桃葉渡,流水幾乎也為之脈脈含情??上?,桃葉渡我沒去尋訪,雖然王獻之其事,但韻事終不及文采,估計也沒什么可看?;貋聿橘Y料,才后悔不已,緊鄰桃葉渡就是秦淮水亭,卻是吳敬梓故居。吳敬梓不是南京人,他三十三歲才移居南京水亭,偉大的《儒林外史》就是在這里寫成。我們現(xiàn)在熟知的四大名著,卻不知在以前是六大名著,其余兩本就是《儒林外史》和《聊齋志異》,可證《儒林外史》在文學史上的地位。這根本不用我多說,凡中國人,誰不知《儒林外史》呢,不看王獻之接愛妾,卻要到吳敬梓燈下寫《儒林》的地方流留一二呀,看看秦淮河水,如何比筆下波瀾?!叭骞诓槐GЫ甬a(chǎn),稗說長傳一部書”,這是吳敬梓故居門上對聯(lián)。
李香君的媚香樓,我也沒有進去看,只在外面打量幾眼,沉詠半晌。這是座看上去面積不大的二層小樓,這真是李香君的媚香樓嗎?曾讀一篇名《秦淮何外媚香樓》的文章,作者是南京人蘇葉,當年她從報上看到媚香樓就是大石壩街58號,兩年再去,樓已不見,說要建橋?,F(xiàn)在的媚香樓確實緊挨著一座橋,名叫來燕橋,地址卻變成了鈔庫街38號。對這個地址我也甚為困惑,鈔庫街和大石壩街是相接的,按理街名到街口止,依我看媚香樓應在大石壩街,過了街口才是鈔庫街呀,難道大石壩街全條改叫鈔庫街?若當時報道沒有弄錯,真正的媚香樓其實已經(jīng)早已拆除,原址就是來燕橋。當然,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古跡,多是重建,何止一座媚香樓,旁連連的烏衣巷也不是原來的烏衣巷。我不知道,這媚香樓是重修,還是把旁邊一間老屋當成媚香樓?看樣子,重修者居多。我在來燕樓上眺望媚香樓,總覺它的河房欄桿,不是舊物,當然我也不知舊物該是怎個樣子。
我說不清,自己猶豫進與不進是什么原因,肯定不因為李香君是青樓女子之故,說實在的,明末清初的秦淮名妓,與一般的青樓女子可是大不相同,她們雖淪落風塵,卻秀骨出塵,尤其是秦淮八艷中的柳如是和李香君,相與的多是東林之士,堪稱清流。柳如是愿與錢牧齋共同死節(jié),錢以水太冷為由搪塞過去,且不論死節(jié)其事應不應,一弱女子,還是一風塵女子,有如此精操,不得不讓人擊節(jié)稱奇。最終柳如為保錢家,還是選擇了上吊自盡,可悲亦可贊。李香君也不遑多讓,其人其事更有《桃花扇》一劇,不必細表。李香君好不容易和侯方域有情人終成眷屬,亂世鴛鴦殊不容易,最終還是出身青樓不容于家族,三十而逝,不能不說是天妒紅顏。李香君貌美如花,才情亦佳,《在南都后宮寄侯公子書》,開句便是“落花無主,妾所深悲;飛絮依人,妾所深恥”,情深辭美,才情風神亦歷歷在目。不過,通讀全信,多所對仗,文氣極重,不肖女子,不知是否侯公子事后曾潤色?不如柳如書簡之流暢自然。
說到秦淮名妓,不得不讓人想起余懷的《板橋雜記》,我孤陋寡聞,不知此前記青樓經(jīng)妝,是否獨此一家。文字之佳,情懷之深,立意鮮明,事關青樓,無涉狹邪,論藝術只下《浮生六記》一等,堪稱奇書。余生也晚,社會進步,青樓應絕,只是很好奇這長板橋在哪,到底是哪座橋呢?現(xiàn)在南京秦淮河幾乎沒有一座叫長板橋,或板橋。按字理理解,板橋只是一般的木橋或石橋,很是簡單,處處都是,余懷命名為板橋并不特指哪座橋,只是借指尋常人間,“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
板橋不可知,朱雀橋應是肯定有的,“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給人的感覺幾乎朱雀橋就對著烏衣巷,對著烏衣巷的卻是文德橋。南京現(xiàn)在確實也有朱雀橋,也真在秦淮河上,就是離烏衣巷相對有點遠,可能詩人是從朱雀橋一路走到烏衣巷吧,更可能是坐船從長江沿秦淮河進入南京,也確實是先過朱雀橋,后到烏衣巷的。想深一層,詩人寫的也應是兩個地方才,這樣詩的內(nèi)容才豐富,也有縱深感。但詩題為烏衣巷,全為一個點也合情,總之無可無不可,兩者其實也很近。
金陵最宜懷古,最難跳出的也是懷古,不但作者眾,而且名作眾,也堪稱首屈一指了。懷古最有名者,可能不是李太白,雖然李太白的“鳳凰臺上鳳凰游”也是懷古名作,更是金陵懷古早期的作品,但論數(shù)量與質(zhì)量,還得首推劉禹錫,其《金陵五題》與《西塞山懷古》,寫盡了金陵的六朝興廢。說金陵有王氣,其實,金陵更具文人氣,這也許就是南京建都不能長久的真正原因。
秦淮河,一條流淌在歷史上的河流,風景倒是其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