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太平天國洪楊起事到新中國建立的近百年里，是屬于湖南人的時代。且不說新中國湘籍將帥如云，單說晚清時期的全國軍政要人，“中興將相，十九湖湘”，差不多是湖南人撐起整個大清，延續(xù)國祚七十年。
干將發(fā)硎，風(fēng)起青蘋之末。
有人說，湖南人在近代中國大放異彩，得益于曾國藩創(chuàng)立湘軍，是他把原本一盤散沙的湖湘子弟聚攏到旗下，變成虎狼之師，不僅打垮太平天國，而且為大家贏得進身階梯，由此形成示范效應(yīng)，才有了后來湖南人才輩出的局面。
此說不能說是錯誤，但如果細(xì)究，就會發(fā)現(xiàn)它不全對。因為在曾國藩之前，已有一位湖南人組建了一支虎狼之師，開啟湖南人的鐵血時代。這支軍隊的名字叫“楚軍”，初期是百分百的湖湘子弟，不僅多次重挫太平天國，而且打死了它最初“六王”中的“二王”，成為支撐大清的柱石。并且從這支軍隊走出多位封疆大吏和三百多位將軍，除主帥是湖南人中首位因軍功提拔的巡撫，后來聞名全國的劉長佑及劉坤一（皆位居總督）等人，皆出其麾下。雖然他后來早死，但其治軍思想和一整套體系被后起的湘軍繼承，并一成不變地為曾國藩所用。
說到這里，大家都知道了，筆者今天要介紹的這位湖南人就是本文主角：江忠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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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忠源是今邵陽市新寧縣楊溪村人，字常孺，號岷樵，生于嘉慶十七年（1812），卒于咸豐四年（1854）。在我最佩服的邵陽先賢中，他與蔡鍔并駕齊驅(qū)。他雖然只活了42歲，但他的一生精光四射。他的鐵血忠勇，他的視死如歸，還有他的任俠義氣，放眼整個晚清乃至今天，都首屈一指。
據(jù)新寧江氏族譜記載，江忠源的新寧始祖是禎祥公，是寶慶府新化縣永寧鄉(xiāng)黃泥石（今屬邵陽市新邵縣迎光鄉(xiāng)峰江村）江氏始祖大郎公的四世孫。大郎公籍貫江西吉安，生于南宋理宗年間，曾在云南做官，于南宋度宗年間偕弟晚郎自江西吉安遷新化黃泥石，其四世孫禎祥公自黃泥石遷居新寧楊溪。江忠源為新寧禎祥公的十三世裔孫。
受祖先基因和文化的影響，江忠源從小天資非凡，讀書驚人，15歲就考中秀才。
在大邵陽九縣三區(qū)中，新寧縣位于邵陽市的東南部，南邊與廣西搭界，古屬偏遠(yuǎn)之地。當(dāng)?shù)貪h族與瑤族長期混居，特殊的環(huán)境，造就了這里彪悍的民風(fēng)，百姓普遍崇尚習(xí)武，戰(zhàn)力爆表。少年的江忠源，除了讀書，也練武防身，是一位武林高手。據(jù)說他能拉開八石的硬弓，箭無虛發(fā)，百發(fā)百中。
25歲那年，江忠源考中舉人，成為新寧縣進入清朝近兩百年來第一位舉人。此后入京參加會試，未中。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江忠源通過大挑（選官制度）被任命為教職官員，返回家鄉(xiāng)，并以兵法訓(xùn)練鄉(xiāng)里子弟。
道光二十七年（1847），江忠源迎來他人生第一次嶄露頭角的機會。當(dāng)年瑤人雷再浩在新寧黃背峒聚眾作亂。江忠源組織團練鎮(zhèn)壓，擊破叛軍巢穴，擒殺雷再浩，被擢升為知縣，赴浙江候補出缺。道光二十九年（1849），江忠源擔(dān)任秀水縣知縣，因政績卓著，受到浙江巡撫吳文镕的賞識，后補任麗水縣知縣。
咸豐元年（1851），太平天國起事，將江忠源推到更前端。當(dāng)時清廷負(fù)責(zé)赴廣西鎮(zhèn)壓太平軍的是大學(xué)士賽尚阿，江忠源也被征調(diào)到軍中，深受副都統(tǒng)烏蘭泰的器重。后來，江忠源回老家新寧召集鄉(xiāng)兵五百人，組建楚勇，并由弟弟江忠濬統(tǒng)領(lǐng)，奔赴廣西。這支軍隊，就是最早的湘軍（湖南人為主的軍隊）。《清史稿》說：“湖南募勇出境剿賊，自江忠源始?！闭f的就是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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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廷鎮(zhèn)壓太平天國最初想依靠八旗兵和綠營，但兩百年的養(yǎng)尊處優(yōu)，使這幫爺們早失去勇猛和血性，遇敵要么一擊即潰，要么望風(fēng)而逃。太平天國永安封王后，挾勢不可擋之勇，一路北上，無人可敵。太平軍第一次遇到江忠源，以為仍然不堪一擊，哪想到江忠源兄弟率領(lǐng)的邵陽新寧兵雖然人數(shù)不多，但個個勇猛無比。兩軍相接，新寧兵猶如虎入羊群，將太平軍斬首數(shù)百，一鳴驚人。
咸豐二年（1852），太平軍突圍北上，進犯桂林。江忠源聞訊后，再次回新寧招募一千鄉(xiāng)兵，與劉長佑晝夜兼程，趕赴廣西。這時，烏蘭泰戰(zhàn)死，江忠源得以獨領(lǐng)一軍。他負(fù)責(zé)扼守鸕鶿洲，三敗太平軍，解桂林之圍，被擢升為知府。當(dāng)年四月，江忠源追擊太平軍至全州，在蓑衣渡設(shè)下伏兵，與太平軍鏖戰(zhàn)兩晝夜，打死太平天國南王馮云山。
馮云山是太平天國的軍師和靈魂人物，是拜上帝會的真正創(chuàng)始人，以“有遠(yuǎn)見，能容人，顧大局”著稱。可以想見，如果他不死，后來的“天京之變”斷不會發(fā)生，太平天國不會因內(nèi)訌自相殘殺，大傷元氣。可以說，江忠源打死馮云山，重創(chuàng)了太平天國。
后來太平軍進攻長沙，江忠源馳援，在長沙城外，他又將太平天國西王蕭朝貴重傷斃命。太平天國最初的六位王爺被江忠源連傷兩位，他因此被太平天國立為頭號大敵。
當(dāng)時清廷調(diào)兵鎮(zhèn)壓太平天國，曾國藩還在朝中作官，胡林翼、左宗棠未成氣候，江忠源是清廷的唯一依仗之人。從廣西到湖南湖北，他一人猶如救火隊長，四處奔波，疲于奔命，卻往往取得朝廷意料之外的勝利，讓清王朝如看到救星一般。
咸豐三年（1853），清廷命張亮基署理湖廣總督，又任命江忠源為湖北按察使。江忠源先后剿平通城、崇陽、嘉魚、蒲圻的叛軍，生擒叛軍首領(lǐng)劉立簡、陳百斗、熊開宇等人。咸豐帝認(rèn)為江忠源忠勇可恃，便讓他到向榮的江南大營幫辦軍務(wù)。六月，江忠源行至江西九江，聞聽南昌被太平軍圍攻，便上疏朝廷，請求先援江西，并率一千三百人奔赴南昌。江忠源堅守南昌九十余日，多次擊破太平軍營壘、擊沉敵軍船只，迫使太平軍撤軍而去。
同年太平軍進攻湖北，圍困武昌，江忠源沿長江進擊，大敗太平軍。此時，江忠源已升任安徽巡撫，成為湖南人中，第一個因軍功擢升巡撫（主管一省，類似省委書記）的人。江忠源成功進階之路讓許多湖南人看到了希望，給了大家極大的啟示和鼓舞，曾國藩、左宗棠、胡林翼、彭玉麟等一大幫湖南書生紛紛效仿，投筆從戎，吸引家鄉(xiāng)子弟組建軍隊，后來名震天下的湘軍就此崛起。
江忠源解武昌之圍后，太平軍在護國侯胡以晃率領(lǐng)下圍攻廬州（安徽合肥），廬州知府胡元煒遣使告急，并謊稱城中兵力、軍餉充足。江忠源只率二千兵馬趕赴廬州。行至六安時，太平軍已攻陷桐城、舒城，江忠源便不顧六安軍民挽留，留下一千兵馬守衛(wèi)六安，趕往廬州。江忠源抵達廬州時，方知被胡元煒?biāo)_，城內(nèi)總共不過三千人馬，而且糧草、軍火短缺，但已被太平軍重重圍困。
江忠源赴廬州前已生病，被人抬著擔(dān)架趕往廬州，此時，廬州城外的太平軍有數(shù)萬之眾，得知守城的是江忠源，攻勢更猛，欲置江忠源于死地，為死去的兩王報仇。江忠源雖知自己被胡元煒?biāo)_，而且廬州難以保全，但不肯棄城退守。他上疏朝廷，陳述戰(zhàn)守方略，并說：“城存臣存，城亡臣亡?！毕特S帝感覺江忠源危在旦夕，萬分焦急，回說：“廬州可失，而江忠源必不可死?！?/p>
為救江忠源，咸豐帝命令周圍清軍全力救援。當(dāng)時援軍總計十余支，卻筑營四十里外，觀望不救。陜甘總督舒興阿兵有萬人，畏縮不前。江忠源之弟忠濬、劉長佑率千人火速增援，奮力搏殺，受阻于城外五里墩，難以靠前。眼看著廬州就要被攻破，江忠源萬般無奈寫信給已在衡陽練兵的曾國藩求援，沒想到曾大人也按兵不動。
雪上加霜的是，知府胡元煒暗中通敵，太平軍了解到城內(nèi)糧草、彈藥將盡，攻勢更猛。
血戰(zhàn)36天后，太平軍炸毀水西門，攻入廬州，江忠源見大勢已去，拔刀自刎，被親兵奪刀，都司馬良勛背著他逃走，江忠源猛咬馬良勛的耳朵，奮力掙脫，繼續(xù)與太平軍交戰(zhàn)，身中七處創(chuàng)傷，最終投古塘自殺，年僅42歲。8天后，他的部下周昌發(fā)冒死入城，將其尸體打撈上來，發(fā)現(xiàn)他面色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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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江忠源注定命喪廬州，因為新寧話說：“鋼(江)入爐(廬)熔”，廬州對他而言，就是一個熔爐。
江忠源戰(zhàn)死的消息傳來，清廷震驚，為悼念死者也為了鼓勵其他人繼續(xù)賣命，追認(rèn)江忠源為總督，謚號“忠烈”。曾國藩也通過挽聯(lián)來表達他的哀思：“百戰(zhàn)守三城，章貢尤應(yīng)千世祀；兩年躋八座，江天忽報大星沉”，對江忠源一生功績進行評價。
其實江忠源的一生，遠(yuǎn)非曾氏挽聯(lián)所能概括。
在邵陽諸多先賢中，筆者之所以最喜歡江忠源，不僅因為他能文能武，鐵血忠勇，更因為他任俠義氣，有血有肉。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很真實，不像曾國藩那樣幾近如神，莫測高深。
江忠源比曾國藩小1歲，15歲考中秀才，而曾國藩21歲才考中秀才，可見其天資比曾國藩高。但曾國藩后來居上，23歲考中舉人，27歲考中進士，而江忠源25歲考中舉人后，多年也沒考中進士。
這并非江忠源江郎才盡，而是因為他讀書追求實用，任俠義氣的個性耽誤了考試。
江忠源少年得志，但在時人眼里，卻是一個不拘禮法、甚至有污點的人。不僅好交結(jié)江湖人士，而且嗜賭好色，曾通宵賭博，輸?shù)粞澴印Ｖ辛诵悴藕笕约m集鄉(xiāng)中子弟作狎邪之游。其早年放蕩不羈的個性，頗似另一位湘軍奇才胡林翼。
25歲考中舉人后，江忠源仍以任俠自喜，習(xí)氣在湖湘學(xué)子中廣為流傳，以致于他進京趕考拜謁當(dāng)時已在朝作官的湖南老鄉(xiāng)曾國藩時，曾都不屑于見他。但后來，江忠源做的幾件事，卻讓曾國藩刮目相看，視為俠士。
道光十七年（1837）冬，江忠源進京，參加第二年的春闈。本來胸有成竹卻名落孫山。江忠源不僅首場遇挫，再考仍然不中。
連考不中給了江忠源極大刺激，三十歲那年幡然醒悟，決心奉曾國藩為道德之師，不僅從此戒掉賭博，而且開始留心圣賢之學(xué)，猶如恂恂儒者，與往昔判若兩人。
沒有改變、仍然堅持的是，一貫的任俠義氣。
道光二十五年（1845），和江忠源一起入京趕考的湘鄉(xiāng)學(xué)子鄧鐵松病危，其時，還有個祖籍湖南新化的陜西學(xué)子鄒興如，也告病危，將后事托付給同住的江忠源便咽了氣。陜西比湖南近，江忠源就將鄒興如的靈柩托付給自己的族人江傳霖。他預(yù)籌盤費，雇車載著奄奄一息的鄧鐵松回湖南。到河北獻縣，鄧氏病逝。江忠源買了具棺木，將他的尸骨入斂，載在車上繼續(xù)趕路。行四千里，歷時60天，將他送歸湘鄉(xiāng)老家安葬。
不久江忠源再度進京時，同年曾春田在京病故，江忠源又將他的遺體送回湖南武岡，因此誤了3年一次的科舉考期。
從北京到湖南的湘鄉(xiāng)、武岡、新化，每趟行程三四千里，還帶著棺木，艱難可知。江忠源的這份任俠義氣，感天動地。曾國藩在給叔父的一封家信中有這么一段話：“湘鄉(xiāng)鄧鐵松孝廉于八月初五出京，竟于十一月卒于獻縣道中。幸有江岷樵同行，一切附身附棺，必誠必信。此人義俠之士，與侄極好。新化孝廉鄒興如在京久病而死，一切皆江君料理，送其靈櫬回南。今又扶鐵松之病而送其死，真?zhèn)b士也。扶兩友之柩行數(shù)千里，亦極難矣?！?/p>
因為曾國藩是當(dāng)時湖南人中的翹楚，擅長寫對聯(lián)，北京湖南會館有人因此寫了一副對聯(lián)將江忠源與曾并列：“包送靈柩江岷樵；代寫對聯(lián)曾滌生。”江忠源之義薄云天的人品，瞬間傳遍京湘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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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ān)于江忠源的一生，古今名人有諸多評價。
晚清名士王闿運在其著作《湘軍志》中有云:“楚(湘)軍起于江忠源?！?/p>
王定安在《湘軍記》如此寫道：（江忠源）觥觥忠烈，俠劍儒巾；提挈子弟，始張楚軍，湘軍之萌。江（忠源）作先聲，曾（國藩）繼其武。自廣西寇發(fā)，海內(nèi)騷動，新寧江忠烈公忠源，實倡義旅。湘人以書生殺賊，自忠源始。
清朝民間人士編撰的《咸同將相瑣聞》寫道：楚軍之功勛，江公引之也，湘人之士氣，江公作之也，江公種其因，后人食其果。薛氏言稍假之年，其所建樹當(dāng)與胡曾相頡頏，諒矣。
美國人費正清在其編著的《劍橋中國晚清史》一書中，稱江忠源為“正統(tǒng)上層人物中投筆從戎的先驅(qū)”。是近代歷史上漢臣大面積崛起的肇始者，不僅為他們進入政壇軍界準(zhǔn)備了“入場卷”，還搭建了湘軍淮軍將帥登上政治巔峰的第一道云梯，他是最早私募兵勇，興辦團練，重創(chuàng)太平軍的湖南地方武裝首領(lǐng)，是名副其實的“湘軍之父”。
筆者以為，江忠源是當(dāng)之無愧的最杰出湖南人之一，是真正的湘軍鼻祖。雖然他因早死未能像曾國藩、左宗棠那樣封侯拜相，以致今天“天下盡知曾國藩，誰人識得江忠源”，但他對湖南的開創(chuàng)和示范意義，他的個性、人品、氣節(jié)、精神比之曾左胡等，有過之無不及，值得所有湘人晚輩銘記。
嗚呼，謹(jǐn)以此文紀(jì)念江忠源。
特別聲明：作者寫作此文是為推介家鄉(xiāng)先賢，所引用的素材、照片全部源于公開報道。在此一并感謝原作者。因作者不是專業(yè)歷史研究者，歡迎有識之士留言勘誤，也歡迎分享文章，共同推介大邵陽歷史文化。謝謝。
作者簡介：陳勝喬，湖南邵東人。做過專業(yè)財經(jīng)雜志記者、報紙主編?，F(xiàn)居南粵，業(yè)余專注鄉(xiāng)土寫作，冀望以綿薄之力推介家鄉(xiāng)的歷史人文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