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吃茶
文/魏維
提起武夷，人們總要提起武夷茶。提起武夷茶，人們總會說到大紅袍。這時熱情好客的武夷山人也不辯解巖茶有多少品種，只說一句：走，去吃茶，我家有好茶！
吃是武夷山的方言，也可寫作饁。吃茶是武夷山人的生活常態(tài)。有朋自遠(yuǎn)方來，飯后茶余，推心置腹，暢聊至深夜。生意場上，推杯換盞之后，一席茶既可消脂清腸，又可自然引入話題。即使是在家里，圍桌而坐，自是一股溫馨自得。如今的武夷山人飯后不飲一杯茶，便渾身地不自在。
25年前，武夷山人對于茶的體會卻并不如此。
那時武夷山市才剛撤縣建市不久，昔日的崇安縣成了武夷山市，武夷山的百姓卻一時還改不了口，每每還是要把市區(qū)叫做崇安。崇安縣素來便有南茶北米冬筍西魚的說法。南指的是南路的星村鎮(zhèn)。星村自古是茶葉重鎮(zhèn)，有茶不到星村不香的說法。每到四五月采茶制茶的季節(jié)，空氣里氤氳的都是濃濃的茶香。我便是在這樣的茶香中長大的。
【星村茶園掠影 百度圖片】
那時普通人家要喝上一泡好茶是不容易的。大部分人家喝的是黃片，一泡一大壺。若是做工的上了工，或是農(nóng)民們到了田間地頭，便用茶葉梗泡茶，一泡一大缸，喝上整整一天。
我們家喝的是黃片。家里大廳的上房桌上擺著一個印花的搪瓷茶壺。每次泡茶，父親會移開桌子下方的玻璃移門，拿出一個黑底印紅牡丹的鐵箱子，茶葉就放在里面，用一層小薄膜隔著。父親抓出一大把黃片，把它往茶壺里一放，簡單洗茶后注入沸水，只等黃中帶黑的茶葉在白色的壺里翻滾、浮沉。這一壺茶要喝一整天。父親愛喝大杯茶，總是一口氣把裝在黃華山米燒的杯子里的茶水飲盡。他喝茶之前喜歡用茶水沖洗杯子，洗杯的茶水就往大廳的水泥地上一倒，地上便呈現(xiàn)出一個潑墨畫似的半圓。
這黃片叫水仙，是四舅拿來的。
四舅是母親最小的弟弟，母親對這個弟弟最親。弟弟也對姐姐好，每年茶葉總是不斷的。他在永生巖茶廠做驗茶的工作，廠里每年都會給他一大袋的水仙黃片作為福利。他也總把這茶大部分送給我們家。
我最喜歡這黃片的滋味。
它不嬌貴，不是那一芽兩葉中的尖，葉片大，在烘焙之后依然舒展，若是落在了黑色的烏龍里更顯出亮色來。黃片泡出的茶湯清亮，入口爽滑，帶著清香。而童年的每個暑假，我就端坐在竹篩前將它們一片一片撿起、放下。
選茶在20多年前的星村人看來是一件大事。
【2002年桐木茶廠選茶現(xiàn)場 黃興國攝】
那時的物資不豐沛，家家戶戶收入都少，尤其是農(nóng)民家。即使是茶農(nóng)，家里孩子繳不起學(xué)費的也比比皆是。暑假孩子去選茶成了貼補(bǔ)家用的一項重要工作。那個時候，逢了假期，各大茶廠里就坐滿了人。老人、婦女、兒童，各自擺出面前的一攤，帶上各自的竹椅板凳，鋪開準(zhǔn)備好的塑料薄膜，準(zhǔn)備選茶。選茶是個體力活，除了中午吃飯，一般一坐就是一整天。舅舅家的表姐妹們從鄉(xiāng)下到鎮(zhèn)上選茶，為了節(jié)約時間還常常帶了飯團(tuán)去吃。這樣每天總能比別人多選一些。
【選茶的孩子 圖片來源豆瓣青簡】
選茶也是我與弟弟的暑期重要工作。弟弟比我小，不太區(qū)分得出黃片與芽茶的細(xì)微區(qū)別，所以負(fù)責(zé)選茶葉梗。黃片總是由我來挑選。每個茶廠的選茶標(biāo)準(zhǔn)不同，有的要選出全開片，有的選半開片，有些半黃半黑的女人們喜歡掐去一半再選入。選黃片不易，但我每次選出的茶葉都能順利通過驗收，雖然數(shù)量上比別人少些。母親卻總是表揚我，說我誠實，沒有像有些人一樣故意把芽茶選進(jìn)去充重量。
做人應(yīng)該誠實。
【選茶的老人與女人 圖片來源豆瓣青簡】
后來有一段時間，我和弟弟對于選茶一事產(chǎn)生了抵觸心理，認(rèn)為把時間放在這里太浪費，為什么我不能像別人一樣好好地玩。母親的一句話卻又讓我堅持下來。她說：不要和別人比吃穿玩，要比成績、比吃苦。你看坐在旁邊的那個男孩，他今年考上了清華大學(xué)，還是一樣地坐在這里幫媽媽選茶。我向不遠(yuǎn)處看去,一個高瘦的男孩端坐著，一點一點把茶葉梗選出、撿下，選出，撿下。
就這樣，大約從七歲開始到十八歲上大學(xué)，每年夏天，我都在這茶香中端坐著，一點一點地挑選累積，我累積起的不單是茶葉的重量，更是生活的重量。
【2002年桐木茶廠選茶現(xiàn)場 黃興國攝】
如今，隨著武夷山獲批聯(lián)合國世界自然與文化雙遺產(chǎn)地，大紅袍品牌聲譽漸高，武夷巖茶的盛名在海內(nèi)外傳播開來。茶農(nóng)們富裕起來了。老人、婦女和孩子們不再需要通過選茶來貼補(bǔ)家用，武夷山人大規(guī)模撿茶的盛況已經(jīng)不再了。茶葉也逐漸從人工挑選轉(zhuǎn)成機(jī)器色選。母親也只在自己做起了茶老板的表哥那偶爾幫忙選茶。我外出求學(xué)之后每次回家，看到母親在選茶總會不自覺地搬來一把竹椅坐下。邊選茶邊和母親聊天。
我選的依舊是黃片。只是家里的水泥地已經(jīng)貼上了瓷磚，父親不再往地上潑茶，而是把茶桌擺出，拿出大紅袍、肉桂、老樅水仙等各種好茶來與我們分享。飲茶方式雖然變了，但圍桌而坐的家庭溫情依舊不變，母親樸素的生活哲學(xué)依舊在引領(lǐng)著我繼續(xù)前行。
如果來到武夷，你想知道武夷人的樂對人生的精氣神兒，就去吃茶吧！
【作者簡介】魏維：武夷山人，武夷學(xué)院寫作學(xué)講師，南平市作協(xié)會員，喜歡讀，也喜歡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