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歸來才是春

黃山的春天至少要遲來一個多月。

已是四月中旬，天腳下的山脊線枯瘦如骨，山中的闊葉灌木赤條條的，杜鵑花剛伸出棕青的芽頭，白玉蘭的花苞還緊緊地包裹在青灰的花萼里。我窗外這片山坡上遍地瘋長的鴨板芹才冒出兩三片葉子，蔭蔽的山坳里，那一灘灘白色的冰晶還未完全融化。

這些冰晶是上周那場霧凇融化后跌落在地上的。這場突如其來的倒春寒似乎和冬天做了最后的告別，這幾天氣溫驟然回升，林中鳥兒飛舞，又把寧靜的黃山變得喧囂起來。

早晨從宿舍出門，走上臺階，轉(zhuǎn)到主樓門前，突然看到有燕子正在屋檐下銜泥筑巢。

燕子是今天才飛來的，昨天還沒看見。它們夠勤快的，千里迢迢，翻山越嶺來到這黃山之巔，也不歇口氣，緩下神，就馬不停蹄地開始壘巢筑屋。

這里每年都有燕子飛來，南面和東面幾片屋檐下，掛著二三十個燕子窩。

在貢陽山麓這處避風(fēng)朝陽的“寶地”上，樓房坐北朝南，凹型布局，每天日照高達(dá)十多小時。在燕子的世界里，這里該是一個聚族而居的大“家族”，大“村莊”，它們一年接一年地在這里棲息繁衍，養(yǎng)兒育女。也成了黃山仙境中另一道獨特的風(fēng)景。

去年九月那會兒，燕子的兒女們還不夠健壯，還不能單飛遠(yuǎn)行，天天在這里進(jìn)進(jìn)出出地忙碌著，恰巧這棟樓要做墻體外立面防水施工，要鏟除它們的家。我當(dāng)時有些不忍，也不舍這群知性的“房客”，于是和施工單位商量后，調(diào)整了施工順序，待到十月燕子飛走后才開始搭架作業(yè)。

其實，對我而言，留住燕子，更多的還是兒時烙印在腦海深處的忌諱。那時住在一棟兩進(jìn)三開間的老房子里，年年都有燕子飛來，房梁下那幾個燕窩也成為老屋的一部分。每當(dāng)春天到來，柔和的陽光射進(jìn)古意斑駁的堂前，燕子總是從天井俯沖而下。那縷被翅膀剪斷的光束，像一道閃電，在眼前晃過。看著停在梁鉤上晃晃悠悠的燕子，我心里都會有一種竊喜，一種源于口腹之欲的喜悅。

當(dāng)然這也就想想而已，那會兒我們可以上樹捅鳥窩，撿鳥蛋，但誰也不敢掏燕子窩。

人類將吃糧食的植食性鳥類定義為害鳥，吃蟲的肉食性鳥類封為益鳥，這種偏見形成的悖論真的比烏鴉還黑。但燕子是討巧的，大人阻止我們掏燕窩，不僅因為燕子捉害蟲，似乎還有一股來自遠(yuǎn)古的敬畏。他們常說，某某人家捅了燕窩，趕走燕子，就“觸霉頭”了，好像此后發(fā)生的任何不順當(dāng)?shù)氖露寂c這有關(guān)。

燕子是人類家園的細(xì)節(jié)，沒人居住的屋子也不會有燕子去筑巢的。用老人家的話說，有燕子的屋宇風(fēng)水好，必然人丁興旺。想想也是，在那幽深空靈的老宅子里，乳燕繞梁，人聲鼎沸，熱熱鬧鬧的，總是一件喜慶歡欣的事。當(dāng)然燕子多了也麻煩，它們總把屁股撅出巢外隨意排泄在地面上，因此不受歡迎也在情理之中。據(jù)說燕子記性好，會記仇，且還會交流傳遞信息，如哪家人把燕窩捅了，以后可能再也不會有燕子飛進(jìn)他家，自然而然地讓人產(chǎn)生一些不詳?shù)穆?lián)想。

隨著徽州老屋的慢慢消失，沒有天井的樓房失去了燕子進(jìn)出通道，加上田間地頭頻繁噴灑農(nóng)藥，鄉(xiāng)間的燕子已越來越少。去年剛到黃山時，看到屋檐下這么多燕窩，著實讓人感到有些驚訝，這海拔1800米之巔，單是夜間低至零度的寒風(fēng)也不是這些候鳥們所能承受的。后來我發(fā)現(xiàn)這些燕子有別于山下的家燕，它們體型瘦小精干，巢穴也僅有家燕的一半大小，與生活在高寒巖洞里的金絲燕有些相似，耐寒性好。

但我可以肯定它們不是金絲燕。金絲燕是用唾液與絨羽凝結(jié)成巢窩的，它們的窩是人間珍品，堪比黃金。而門前的這些燕窩除了一灘泥土外，就是一窩干草和羽毛。

在已經(jīng)過去的那個漫長而寒冷的冬天里，這屋檐下一只只泥塑的小窩終究經(jīng)不起風(fēng)霜雨雪的侵蝕，那幾十個燕窩，除了被施工鏟除的以外，其它的也悉數(shù)掉落，成了地面上一灘爛泥，唯有墻面上還留著一塊塊土黃的水跡。

據(jù)說燕子是知性念舊的生靈，去年飛往南方越冬的燕子今年還會再回來，還會尋找它們曾經(jīng)生活過的故居，銜泥修補后又是一間“新房”。如今那些它們辛辛苦苦壘砌的巢穴卻已蕩然無存，不知燕子飛回時，是否感到沮喪？

按照一年一代燕子算來，這個燕子家族應(yīng)該在此生活二十多代了，它們的“先祖”也都是這樣過來的。燕子可能不會像人類這樣復(fù)雜，活著和繁衍是它們一切生活的哲學(xué)，春天雖然不是它們生命的全部，但只有不負(fù)春光才能延續(xù)它們這個家族年復(fù)一年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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