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 人 錄
Documentary of Anonymous Painting
我們常常在某個流派的展覽中發(fā)現一些不熟悉的名字，甚至是“無名氏”，這些“無名氏”的作品并不輸我們熟悉的大師?？墒撬麄兊拿謪s缺席了本應該進入的美術史中。
也有一些美術史上耳熟能詳的作品以一種新奇的面貌出現在某個古代小故事里。
AMNUA視野搜集了一些散落在四處的“畫人”的碎片，為大家講述這些歷史上有名或是無名的“藝術從業(yè)者”的故事。
“哎呀，不好！”侍從低聲叫道，因他眼睜睜看到一滴墨滴在了絹布上。在他看來整幅畫皆會因這滴墨而毀。
可那畫畫之人，卻絲毫不慌張，而是順勢將那滴墨畫成了一只蒼蠅。
待整幅畫完成，豎起成為一道屏風，作為雇主的三國吳主孫權看到那屏風的蒼蠅，以為是真物，竟要用手去彈。
侍從輕笑著，說起畫這蒼蠅的情景。孫權為那人的畫技深深嘆服。
那畫人名叫曹不興，三國名畫家，“佛畫之祖”。
西晉人衛(wèi)協(xié)師法于曹不興，他的畫也情思巧密，情勢宏偉，一時冠絕畫壇，他因而則得了“畫圣”之譽。衛(wèi)協(xié)之白描細如蛛網，畫人物栩栩如生，乃至于不敢點睛。
東晉人顧愷之又師法于衛(wèi)協(xié)，逢人就說，衛(wèi)協(xié)在上，我顧愷之就不敢畫。然而顧愷之并非膽怯之輩。他生于官宦人家，那年代動蕩不安，可殷實的家底還是將他培養(yǎng)成一個文化淵深的儒雅之輩。
顧愷之二十多歲時，一僧人為建寺籌錢找了來。顧愷之說：“我能捐給你一百萬錢?！鄙撕苁歉吲d，但伸手要錢的時候，顧愷之卻道：“你們在新建寺廟里給我騰出一面墻來，我就給你拿一百萬錢。”
僧人見他雖年紀輕輕，卻不像是吹大法螺之人，便依言為他空出了一面墻，看他怎么變出一百萬錢來。
顧愷之不慫，關閉寺門，每天呆在廟里作畫。大約一個月過后，他打開了寺門對那僧人說：“明天起，你請人來看我在墻上畫的維摩詰像，第一天看的人要捐十萬錢，第二天來看的人得捐五萬錢，兩天以后再來看的隨便捐一些就好了?！?/span>
那僧人想，你這后生莫不是誆騙老衲，但當他看到那壁畫上的維摩詰像之后，他改變了主意，按照顧愷之的話在外界放出了風聲。
《維摩詰像》東晉·顧愷之（李公麟摹本，原作已無存）
這消息立刻在晉朝京城建康城（今南京）里不脛而走，很多人都覺得寺廟是想錢想瘋了，誰會為了看一幅壁畫捐十萬錢呀？那得是什么神仙畫作呀。
當時建康城豪富者眾多（和今天差不多），他們揮金如土，奢侈如美女直播間刷火箭的大哥，但對于這么文雅的花錢方法，他們也有猶豫。但好奇心是要命的，誰能抵擋得住呢？于是有人開了個頭。第一批進來的人看到壁畫上的維摩詰神采奕奕，光彩煥發(fā)，整個庭院為之增色，出來后便賣力宣傳這幅畫的絕妙之處。一傳十，十傳百，瞬間整個建康城為一幅壁畫瘋狂了，觀者甚夥，施者填咽，寺廟的KPI很快達到，甚至超過，比之于水滴籌，還洶涌。
顧愷之的畫名也很快就在朝野之間流傳開來了。
很多古代藝術家成名后都有一些響當當的稱號，曹不興是佛畫之祖，衛(wèi)協(xié)是畫圣，感覺好名號都被先輩們贊了，但顧愷之的稱號“三絕”也不錯。說他“才絕”，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才華橫溢；又說他“畫絕”，在繪畫技藝上超拔絕代；還說他“癡絕”，他的學習精神、刻苦態(tài)度達到癡狂地步。
顧愷之完美詮釋了什么叫“比你有才能，又比你努力”。這樣一個“別人家的孩子”，也不負眾望地長成了中國繪畫史上的一座奇崛高峰。
今時今日，曹不興的絹上滴墨絕技我們是看不到了，衛(wèi)協(xié)的情思巧密的神仙圖畫我們也難得一觀，但是顧愷之的筆觸我們還能看到，有唐摹本《女史箴圖》，現藏于大英博物館，宋摹本《列女仁智圖》，現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以及宋摹本《洛神賦圖》，現藏北京故宮博物院等多處。
在《洛神賦圖》中，顧愷之將文學和繪畫巧妙結合，他先從曹植初見洛神開始摹畫，止于曹植獨坐洛水之畔，眼看洛水東逝暗自神傷，呈現了完整的故事線。在長卷各處，顧愷之均能以鮮明而富有神韻的筆觸標示出人物的諸種形象，洛神時而凌波顧盼，時而遨游于云端，時而獨自出神，時而與情郎共處，完美詮釋了何謂“翩若驚鴻，婉若游龍”。
顧愷之的畫長于人物，有“傳神”之稱。史載，顧愷之每畫人成，數年不點睛，人問其故，顧愷之答曰：“四體妍媸，本無闕少于妙處，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意思是，眼睛最能傳神，所以要慎而重之。所以我們今日見了顧愷之的《洛神賦圖》，仍然能感受到那一場轟轟烈烈的人神之戀，隨著故事的發(fā)展而感到生命的張力，皆是因為其傳神的繪畫之能。
東晉 顧愷之《洛神賦圖》局部
《洛神賦圖》畫卷中除在描摹傳神人物之外，在背景中，還輔之以山水與樹木、奇石等，以表現人物和自然環(huán)境的關系，這里其實已能看到中國山水畫芽苞欲放之情狀了。
然而即便是這樣一位對繪畫藝術癡絕之人，在中國畫論史上卻遭遇了極大不公。
最早對他的畫做出評價的是離他近百年的謝赫。謝赫說不定觀摩過顧愷之的真跡，卻將他的畫定為第三品，并說他“格體精微，筆無妄下；但跡不迨意，聲過其實?！毖韵轮饩褪谴巳嗣桓睂崳墓P觸達不到他想要表達的意思，換句話說，就跟我們看展覽看到某君的話，隨口說道：“這畫好雖好，但總覺得差了那么點意思?！眽脑诤翁幷f不上來，但就是沒那么好。
謝赫要是隨便的路人甲乙丙丁就算了，可他偏偏是個偉大的畫論家，據說他本人也作畫，這就有點蓋棺定論的意思了。
謝赫為什么會這么評價顧愷之？這與顧愷之的“傳神”不無關系。在《古畫品錄》中，謝赫認為除“氣韻生動”之外，其他“五法”也要達到，而顧愷之只追求傳神，在塑造形體上使用了高古游絲的方法，只取人物的飄逸之感，故而在人物刻畫上缺少一定表現力度。
謝赫將顧愷之列為第三品，實際上是審美不同、對創(chuàng)作的追求不同。
雖然蓋棺了，但棺材板又不是不能再翻過來。顧愷之的畫得以流傳，后人又不是沒有眼睛，所以對顧愷之的評價經歷了一次次反正。
東晉 顧愷之《女史箴圖》局部 現藏于大英博物館
謝赫之后大約五十年，又一位畫論家跳出來開始作“翻案”文章了，此人名叫姚最。姚最寫道：“至如長康之美，擅高往策，矯然獨步，終始無雙，有若神明，非庸識之所能效；如負日月，豈末學之所能窺？”言下之意是，將顧愷之評為第三品的謝赫其實是“庸識”，是“末學”，甚至直接說顧愷之遭到此等非議是因為“曲高和寡”。
到了唐代，顧愷之就更受推崇了。初唐李嗣直接評價道：“謝評甚不當也?！彼Q贊道：“顧生天才杰出，獨立無偶”，又說顧愷之“思侔造化，得妙物于神會”。
盡管謝赫的《古畫品錄》在中國畫論史上具有開辟之功，謝赫六法在中國繪畫理論史上具有開創(chuàng)地位，但是他對顧愷之的“偏見”卻為唐宋之人所摒棄。
晚唐《歷代名畫記》的作者張彥遠這樣寫道：“遍觀眾畫，惟顧生畫古賢得其妙理，對之令人終日不倦，凝神遐想，妙悟自然，物我兩忘，離形去智。身固可使如槁木，心固可使如死灰，不亦臻于妙理哉？所謂畫之道也?！彼謱懙溃侯檺鹬E，緊勁聯綿，循環(huán)超忽，調格逸易，風趨電疾，意存筆先，畫盡意在，所以全神氣也。
李嗣和張彥遠這些人夸顧并不是硬夸，而是在看過大量古人真跡之后，才做出的客觀評價。換句話說，只要不瞎，就能看出顧愷之的好，也就能對他做出公允的評價。而從這些評價中可以感受到，至唐代，中國文人畫重視神韻、寫意的傳統(tǒng)也呼之欲出了。
顧愷之的背后，看似是一個簡單的評價問題，實則關乎人物畫、山水畫、文人畫該往何處去的問題。隨著對顧愷之評價的確定，至唐代，中國畫也開始走向它的成熟期。用蘇軾的話來說就是：詩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韓退之，書至于顏魯公，畫至于吳道子，而古今之變，天下之能事畢矣。也只有到了書畫的成熟期，也才能更明了顧愷之之于中國繪畫的開創(chuàng)意義。
所以對于一位畫家，即使是百年之后的批評家都很難做出客觀公正的評價，更不要說同時代的批評家了。對于畫家自身來說，堅持自己的創(chuàng)作理念，創(chuàng)作自認為“正確”的畫作，不要刻意追求流俗，也別太聽那些所謂批評家的“批評”，無疑才是正確的創(chuàng)作之路。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