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這兩個字對我來說太沉重，以至于一直不敢用自己柔弱的筆寫下來。母親走了近二十年了，我一直在想她。
母親老家在山東棗莊，剛懂事的時候就跟著外婆逃荒到王集?；氖腔哪甑囊馑?，天災人禍導致收成不好，或沒有收成，為了活命只能出去討飯。逃荒在其他地方不容易理解的事情，而舊時在我們黃泛區(qū)，每隔幾年就有一次。
裹著小腳的外婆拉扯著母親一路討飯到睢寧大王集，外婆嫁給了現(xiàn)在的外公，終于有口安穩(wěn)飯吃?？上馄藕芸炀腿ナ懒耍夤掷m(xù)弦現(xiàn)在的外婆。好在這個外婆生性善良，對媽媽很好。不是媽媽后來對我們說她的故事，小時候的我們覺得她就是親外婆。她活著的時候，每年都要到我們家過一陣，和母親差不多時間去世，前后不過一個月。
外公和爺爺當年都在“南鄉(xiāng)”做小生意，兒女年紀差不多，到了年齡就認了親家。媽媽比爸爸大三歲，21歲進了我們家門。從大人的描述看，南鄉(xiāng)一定很遙遠，要走很多天才能到。長大以后知道了，所謂遙遠的南鄉(xiāng)，其實就是離睢寧兩三百里的五河縣。
奶奶是舊式的婆婆，對長媳婦的母親很嚴厲，特別是后來她生病長期臥床，讓母親吃夠了苦頭。要知道母親不僅要服侍她老人家，還有一大家子兄弟需要照顧呢。父親高小畢業(yè)就是村會計，基本上不管家。左鄰右舍甚至妯娌們一個個伶牙俐齒，老實木訥的母親，多是受氣的角色。
我兄弟姊妹四個，大姐大哥二哥和我。母親對孩子都很溺愛的，與我尤甚。其中一個例子是，我吃母親的奶水，吃到上小學，我們是八歲上學。后來看《末代皇帝》，溥儀在八九歲的時候也吃奶媽的奶，母親讓我享受了皇帝的待遇。印象中母親從來沒有打罵過我們，即便有時候氣的跳腳，也只會自己抹眼淚。每次我在外面調皮闖禍，母親都會把我叫到跟前數(shù)落一頓，重復那個殺人犯臨行刑前咬媽媽乳房的故事。不多的幾次與父親的爭吵也是為了護我們。
因為父親是會計，也算是文職人員，幾乎干不了什么農(nóng)活，即便扒河這樣的重活，也是母親作為主要勞力去出工。扒河要在農(nóng)閑時進行，多在天寒地凍的冬天。好處是隔幾天有幾個白面饅頭。媽媽舍不得吃，一直省著帶回家給我們吃。
母親每天都起得很早，我睜眼的時候，她已經(jīng)忙半天了。除了重要節(jié)日或來客，日常做飯都是母親的事。我們喜歡的幾道菜，只有媽媽做過：辣椒炒面皮、沖甜雞蛋碎、燒土豆條湯……印象中母親沒有坐在飯桌上認真吃飯，多數(shù)都是在灶臺旁隨便吃一點。挨過餓的母親對我常說的一句話是：粒米度三關?！叭P”就是三頓飯。
母親是會抽煙的，學的原因是我們村里曾經(jīng)種過、烤過煙葉，一來二去就跟著學會了。知道的人到我家，都會給母親遞上一根香煙，母親都會羞赧一笑接過。母親說她跳過忠字舞，偶爾也唱歌，多是鄉(xiāng)間小調或識字課時學的革命歌曲。
小時候到外婆家，見到母親的人都會招呼她說：“老孫來了！”沒人提起母親的名字。原來當年的老規(guī)矩，嫁給誰，就只提夫家的姓了，直到其他大姨小姨嫁人了我才知道這個秘密。
像很多山東人一樣，母親生地高高大大。高中的某天回家突然發(fā)現(xiàn)母親駝背了，腰彎得近90度，自此再也沒能直起腰。生活的重壓，總會在某一天擊垮你。我難過好長時間。后來生病檢查的時候，母親又瘦又弱，我抱起她，很輕很輕。
在村里熱心人的幫忙下，母親居然和山東老家聯(lián)系上了！她決意尋親。按老家來信和小時候的記憶，母親一路找過去，竟然找到了，還帶回了厚厚的大餅。后來一位遠房的舅舅也來我們村走過親戚。
我大學時候，家里開銷漸大，加上幾乎沒有什么收入，母親就跟著同村人到福州、杭州等地去撿破爛、討飯。那幾年放假回家時，村頭的王家老太都會拉著我的手說：“孩子，可要對你媽媽好啊，她討飯送你上大學！”
我工作穩(wěn)定后不到兩年，母親查出食道癌。醫(yī)生悄悄給我說，五年存活率不到5%。初期徐州的治療很有效果，三年多復發(fā)時轉到自認為條件更好的省腫瘤醫(yī)院，放療、化療輪番上，基本上沒有什么效果，母親一天天虛弱下去。母親2003年去世，享年67歲，距離第一次發(fā)病剛好5年。真正跟我住在南京的時間，不超過一年。
回想下來母親生病的原因，一是小時候吃苦太多，且多吃不飽，更不要說吃好了；二是從出生到嫁人到兒孫滿堂，基本沒有特別舒心過；三是即便后來能吃飽飯、吃好飯了，也先緊家人吃，然后吃家人剩下的；四是農(nóng)村農(nóng)活繁重，作為家里的主勞力，要干活必須吃得下去那些難以下咽的飯，所以飲食多又咸又辣，最經(jīng)常的下飯菜是各種腌制咸菜；五是老家的水含堿量高，水質太硬。
臺灣曾仕強分析胡雪巖的貴人是他母親。金惟純進一步分析貴人三個條件：無條件的愛；無限的耐心，樹立榜樣并能潛移默化。真正的“祖上積德，就是有個明理的母親，而且子女懂得領受。母親不一定知道這些道理，她只會一心愛我們。
母親的名字叫吳蘭英，一個普普通通的名字。我們稱呼她都是平聲的“阿媽”。母親不識字，生了識字的我，必須記下來，記下她平凡也不易的一生。
遺憾母親沒有留下幾張照片，這一張大概是2000年左右拍的唯一的一張全家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