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之美
□賀桂梅
前兩年我在日本的客居生活,除了必要的工作,許多時間就是一個人在觀看、在閱讀、在思考。因為放松,因為疏離于一切的人與事,于是有許多的閑暇和心情來無所事事,或于無所事事中專注于自己愿意去做去想的事情。
在日語中,有一個詞和這種情調密切相關,那便是“寂”。與漢語中的“寂”字不同,日語中的這個漢字似乎有許多別樣的涵義:空寂、閑寂,以及與之關聯(lián)的物哀、幽玄美學。在我的理解中,這里的“寂”雖指的是孤獨的處境,卻并不是“寂寞”的情調。它意味著你在孤獨一人的時刻,卻將外在的山水及人事轉化為了充滿著內在情韻的精神世界;同時,也意味著你克制、忘卻了作為一己之私的你自己,而進入到一種博大的與自然呼應的內在律動之中。松尾芭蕉的俳句、千利休的茶道、雪舟的水墨畫等常被視為這種美學的典范。
我曾在王隱堂見識過草庵式空寂茶。王隱堂是一個以經(jīng)營傳統(tǒng)和食著稱的飯館,似乎像是中國現(xiàn)在很時髦的農(nóng)家飯。但這個“農(nóng)家”實在奢華。汽車在從大阪進入奈良的綿延山地中走了一個多小時,才到達坐落在高山深處的王隱堂。據(jù)說這里曾是日本南北朝時期后醍醐天皇的隱居之所。飯食的清淡自不必說,卻絕不簡單,十多個小盤端上來的,是經(jīng)過精心調制的各種菜蔬。朋友帶我來這里,是想讓我親身感受一下奈良地區(qū)的農(nóng)家生活,當然,我們開玩笑:是有錢人的農(nóng)家生活。也是在這里,我見到了空寂茶茶室。
茶室分兩間,外間是煮茶的所在,里面是品茶室,非常狹窄,布置也簡單:兩塊半榻榻米、茶壺、茶杯,墻上凹進去的方框內掛著字幅。外面的小院,是與茶室一體的“露地”,其中石、松、竹的布局,都很講究。人們需要沿著這里的石子路,走到洗手缽前凈口凈手,然后踏著腳下的石塊,通過墻上特制的小洞爬進茶室。據(jù)說這是表示無論將軍或平民,在茶室眾生平等的意思。我對茶道毫無知識和經(jīng)驗,能感受到的,只是那種刻意“凈身凈心”的儀式。人在這樣的茶室里,除了清茶一杯,便只有自己的身體,而且是洗凈各種欲念的身體;而這種儀式所追求的,則是外在的“無”和內在的“豐盈”。這就是所謂“空寂茶”了。
談論日本文化的個性,如果通過物的布局、符號的引導和曖昧不明的情感結構而傳遞的關于人內心世界的暗示的話,我感受到的或許就是這種對“寂”的迷戀了??桃獾刈非蠊陋氁蝗耍釛壱磺猩硗庵?,努力地將自己作為一個尋常之“物”放入“自然”之中,并用“心”與“眼”去體會自然的內在律動。松尾芭蕉謂之“順隨造化,回歸造化”。川端康成認為這才是“日本美”的精髓。
在這種美學中,“寂”是被作為“風雅之寂”來追求的。因“寂”而“風雅”,或為追求“風雅”而刻意地尋求“寂”,這無論如何都有某種“表演”的味道在其中吧。它要求你擯棄一切人為,只從造化之物中去感受不可言傳的情調;但是,當這種“自然”化為主觀并立為文字、外物時,又變成了其實最刻意的“人為”。據(jù)說營造一間空寂茶茶室非常昂貴,應當指的是這一點吧。
這種“寂”的美學要求你守在這里,無論外物如何簡陋,都要用“心”去轉化并創(chuàng)造一個內在的世界。因此,在“寂”的美學背后,總是包含著某種人的被動性,以及因被動性而來的主動性。靜坐、靜思、靜觀所要求的“靜”,就是人的一種消極狀態(tài);而“寂”則更進一層,要求不動的人擯棄對外物的依賴,去留心感受生活其中的萬物自身“活”的情態(tài)。你的房屋和日用之物,你四圍的草木土石,你眼力所見的山水天地等等,因年深日久的相伴,而變得“有情”。這就是一種從被動到主動的反轉了。但是,人對自然、自在之物的留情,一定會感受到其無情的生生變幻的特性:它們并不以人的意志為旨歸,相反,人不過是萬物中卑微渺小的一個而已。生死離合、情意流轉都非人力所為。大約因此,也就有了“山川草木悉無?!保ㄋ晌舶沤叮┑捏w驗。據(jù)說,芭蕉那些著名的俳句,都是獨自一人在孤獨的旅途中寫就的。他曾寫下“早已拋卻紅塵,懷著人生無常的觀念,在偏僻之地旅行,若死于路上,也是天命”之句。旅途中的移動,并不意味著去發(fā)現(xiàn)一個“更好”的烏托邦居所,而是在相異又相同的空間中去感受那個共同的“自然”。人無法想象自然的邊界,而只能感受自然這個空間內的萬物生生變幻。在這里,“無?!钡模恢挥凶匀蝗f物的變異,還有對個人生命渺小的深刻體驗吧。雖然如此,“無常”卻并沒有導致“無為”,而是堅持“在偏僻之地旅行”,置個人的生死于度外,執(zhí)著地似消極而主動地以“心”驗“物”,也以“人心”存“萬物”。
在這種美學中,別樣的是,總是要求“心”的介入。我一直覺得,日本的旅游景點其實不是讓人“玩”的,甚至不是讓人“看”的,而需要人用“心”去領會。這使我總覺得它們帶有某種“文人”式的情調。所謂紅葉祭、櫻花游,萬人空巷去看那一株株大同小異的花樹,其實也是同樣的情形吧?!靶摹钡牟豢勺矫?,使得無法進入這種情境的外人看來,難免不產(chǎn)生煞有介事、矯揉造作的感覺。除了那些據(jù)說是見證了真實的“物”,人們無法到達那個內在的心的世界。這大約也是日本社會普遍保有的某種歷史戀物癖的緣由——一種“偏執(zhí)”的美學吧。
這種“寂”的美學在日本社會并不完全是博物館中的古董,而總是仿佛要活過來,或似乎活著那樣,變成了種種神話式的存在。但我現(xiàn)在感興趣的,僅僅是所謂“寂”的美學世界。那應是一個豐富的內在世界吧,你無法僅僅憑外觀看到。它們也許是一件從外面看來不那么合體的“衣服”,但是當你“穿上”,也許僅僅是試著穿上,便能領會到一種別樣的意念和情懷。那或許僅僅是一種忘我的沉醉,一種在忘卻自我的同時看見更廣大的世界和更幽微的欲念的契機。如果人在寂寞中并不落入被遺忘的恐懼,而是因此領會到自己和世間萬物、無數(shù)的人一樣,生活在一個雖不常有情但也非不可改變的世界上,看見它的輪廓與邊界,同時也看見自己有限與卑微的力量,關于生活、生存的理解或許才會更深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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