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上海土著
- 發(fā)布日期: 2012-11-14 00:00
- 作者:夏康達
拙作《阿拉上海人》見報之后,有人問我,上海是移民城市,追溯三代,你還敢說自己真是上海人嗎?我們這一代城市人常常說,三代以前,我們都是農民;這話不假,追溯三代,我家也是農民,但還是上海人,是上海鄉(xiāng)下人。
再早年的事,我也說不清楚,只知道我祖父的前輩就住在虹口四平路的夏家宅,而我母親的娘家位于毗鄰的楊家浜。我小時候去外婆家,記得屋前真有一條小河浜。夏家宅和楊家浜離當年魯迅所謂的“半租界”山陰路,步行不到十分鐘。我叔父一家住在祖父的老屋,改革開放后才拆遷改造成現(xiàn)代的高層。所以,說我家祖居上海,應該是有根據(jù)的。
雖然進入20世紀,“半租界”的柏油路和新式樓房已近在咫尺,但我家屋外還有一片土地,夏家宅依然是農村風光,正處于從農村到城市的轉型期。1937年“八一三”事變,侵華日寇制造事端,在虹口天通庵火車站開槍挑釁,此地離夏家宅僅三四華里。家人在老屋已無法安居,只得逃難到租界,避居于北京西路銅仁路交口一條小弄堂里。我是在逃難期間出生的。我這個原本的上海鄉(xiāng)下人一睜開眼,雖然國難當頭,面對的卻是當時中國最現(xiàn)代的城市生活場景。
出來避難,生活條件可以想見。我在二三歲時,與同齡的小伙伴天天蹲在樓下中華書局一個裝訂車間的切紙機底下玩土。大概因為打仗,沒有工人上班,車間里還用木板搭了一個矮矮的“防空洞”。我后來想,這個“洞”除了可以讓我們“捉迷藏”,不會有什么防空作用。這就是我幼時的娛樂天地。
稍大一點后,屋外的小弄堂成了我們的新天地。除了可以瘋跑,居然有時還能撿回一個從天而降的網(wǎng)球。原來弄堂圍墻東側,是大資本家吳同文的公館,一座漂亮的花園洋房。園內有網(wǎng)球場,有時網(wǎng)球飛出園外,他們也不來撿,就成了我們的“戰(zhàn)利品”。所以,我幼時最早接觸的是網(wǎng)球而不是小皮球。那年月網(wǎng)球是稀罕物件,一個四五歲的小孩手中玩?zhèn)€網(wǎng)球(盡管是撿來的),其“先進性”與現(xiàn)今同齡孩子玩遙控電子玩具差不多。我所在的大學,直至上世紀80年代才開始修建網(wǎng)球場。
吳公館建成于1938年,據(jù)我的小姑媽回憶,她是看著此樓蓋起來的;吳家入住時大宴賓客,來賓的小汽車在銅仁路排了一大溜?;▓@內有一幢用綠色瓷磚貼面,有著輪船般圓窗的四層洋樓。樓內有電梯,這在上海私人住宅中還是首創(chuàng)。這座公館的外籍設計者曾對吳同文說,“我可以向你保證,這個房子再過50年,也是最現(xiàn)代的?!狈课萁ǔ桑D時聲名鵲起,有媒體稱之為“遠東第一豪宅”,百姓都叫它“綠房子”。我那時只知道玩網(wǎng)球,但“綠房子”在我幼小的心靈中,還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成為我人生最早記憶中至今沒有磨滅的一個物象元素。
何以見得?1983年第4期《鐘山》發(fā)表上海女作家程乃珊的中篇小說《藍屋》,受到讀者好評,在天津也掀起一股不大不小的《藍屋》熱。天津人藝將其搬上舞臺,程乃珊也曾來津訪問。我讀《藍屋》時,不知何故,眼前總浮起“綠房子”的影子。明知這是虛構的小說,但我認定,作家一定是從這幢別致的“綠房子”以及有關它的故事產生的靈感;“綠房子”應是“藍屋”的原型。我想,總有一天,我會弄清《藍屋》與“綠房子”的關系。
天下真有巧事。1985年3月去廈門開會,與宣傳部方伯敬、文聯(lián)趙玫、《天津日報》宋安娜同行。那時火車不能直達,必須在上海轉車。安娜正要去采訪程乃珊,我們三人便陪同前往。程家住在靜安寺附近的一條弄堂里。那年1月,《文學報》發(fā)表了馮驥才和我關于《神鞭》的通信,程乃珊還有印象,對我說,看你的文章,以為你是個老先生。我趕緊問“藍屋在生活中應該是綠房子吧”,程答“是的,在北京西路銅仁路”。我終于坐實了自己的猜想,感到不虛此行。后來程乃珊寫了許多關于上海的小說與散文,也有涉及“綠房子”的,使我更多地了解了我的出生地的環(huán)境?,F(xiàn)在我第一個居住地的房子已被拆除,旁邊的“綠房子”卻還在。七十多年了,墻面的綠色瓷磚有點暗淡,但房子的建筑樣式并未過時?!熬G房子”成了今日追憶我出生地往事的建筑地標!
我家是1945年勝利后遷回虹口的,祖父已經故世,叔父搬回老屋,家父在山陰路恒豐里租了一幢石庫門房子,離老屋僅一里之遙。這一里路,我在租界繞了一圈,走了五年。一年后我上小學,校門對過正是魯迅住過的大陸新村。我這個本應出生于準農村夏家宅的上海土著,從此正式植根于上海的水門汀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