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5丨斷魂槍
梅子酒金句
老舍先生確是一位真正的江湖散人
就連“鑣局”的“鑣”字
都不用更為通用的保鏢的“鏢”
而用了“分道揚鑣”的“鑣”
真可謂“江湖散人悲古道”
文/ 梅子酒
沙子龍的鑣局改成了客棧，就是普普通通的客棧，而不是我們熟悉的龍門客棧之類的。
有人上門領(lǐng)教，“神槍沙”連句硬話也不敢說。
不談武藝與往事，也不認那些自詡的徒弟。
他的世界已被狂風吹了走，鐵了心要把那條槍和那套槍法帶進棺材。
說不傳，就不傳，就這樣慢慢被人淡忘。
老舍先生寥寥數(shù)筆，勾勒出一個昔日江湖高手退隱后的日常。
初讀小說時，我們很容易就會被沙子龍為何不傳神槍法這個問題困惑住，有人說沙子龍自私自利秘而不授，有人說舊江湖難與新世界相融，我想，不論是從人性剖析還是從新舊更迭的角度去看待這篇小說，都顯得有些魯莽粗暴了。今年高考剛剛落下帷幕，借著余熱，我們不妨先做兩道閱讀理解題吧（盡管當年我自己從來做不到滿分，不過不妨礙出題和寫答案解析啊，對不）。
題一：沙子龍為什么不收徒弟？
這個問題是很容易從文中推知答案的。且看那些所謂“徒弟”是怎樣的人吧：
他們大多數(shù)是沒落子弟，都有點武藝，可是沒地方去用。有的在廟會上去賣藝：踢兩趟腿，練套家伙，翻幾個跟頭，附帶著賣點大力丸，混個三吊兩吊的。有的實在閑不起了，去弄筐果子，或挑些毛豆角，趕早兒在街上論斤吆喝出去。那時候，米賤肉賤，肯賣膀子力氣本來可以混個肚兒圓；他們可是不成：肚量既大，而且得吃口管事兒的；干餑餑辣餅子咽不下去。況且他們還時常去走會：五虎棍，開路，太獅少獅……雖然算不了什么——比起走鑣來——可是到底有個機會活動活動，露露臉。是的，走會捧場是買臉的事，他們打扮得像個樣兒，至少得有條青洋縐褲子，新漂白細市布的小褂，和一雙魚踏實鱗鞋——頂好是青緞子抓地虎靴子。他們是神槍沙子龍的徒弟——雖然沙子龍并不承認——得到處露臉，走會得賠上倆錢，說不定還得打場架。沒錢，上沙老師那里去求。沙老師不含糊，多少不拘，不讓他們空著手兒走?？墒牵瑸榇蚣芑颢I技去討教一個招數(shù)，或是請給說個“對子”——什么空手奪刀，或虎頭鉤進槍——沙老師有時說句笑話，馬虎過去：‘教什么？拿開水澆吧！’有時直接把他們趕出去。他們不大明白沙老師是怎么了，心中也有點不樂意。
可是，他們到處為沙老師吹騰，一來是愿意使人知道他們的武藝有真?zhèn)魇冢苓^高人的指教；二來是為激動沙老師：萬一有人不服氣而找上老師來，老師難道還不露一兩手真的嗎？所以，沙老師一拳就砸倒了個牛！沙老師一腳把人踢到房上去，并沒使多大的勁！他們誰也沒見過這種事，但是說著說著，他們相信這是真的了，有年月，有地方，千真萬確，敢起誓！
我之所以不吝篇幅把這么一大段完整摘錄下來，是因為老舍先生寫得實在太入木三分了，全篇不著一字諷刺之詞，但一幫“眼高手低”、“爭強好面”、“偷奸?；钡臎]落紈绔子弟形象卻栩栩如生。他們是真的潛心學(xué)藝，真心追隨沙子龍嗎？不，他們看中的只是“神槍沙”這個名聲而已。且看沙子龍拒絕孫老者領(lǐng)教槍法之后他們的表現(xiàn)：
他（沙子龍）獨自上了天匯，怕是王三勝們在那里等著。他們都沒有去。
王三勝和小順們都不敢再到土地廟去賣藝，大家誰也不再為沙子龍吹騰；反之，他們說沙子龍栽了跟頭，不敢和個老頭兒動手；那個老頭子一腳能踢死個牛。不要說王三勝輸給他，沙子龍也不是他的對手。不過呢，王三勝到底和老頭子見了個高低，而沙子龍連句話也沒敢說?！吧駱屔匙育垺甭坪醣蝗藗兺?。
這段描述我就不劃重點了——因為句句切中要害?；蠲撁摤F(xiàn)世版“葉公好龍”有木有？這也就難怪沙子龍不收徒弟了。
題二：沙子龍為什么不現(xiàn)武藝？
故事的主線就是孫老者找“神槍沙”領(lǐng)教槍法、拜師學(xué)藝。只是，任憑“大伙計”王三勝再怎么激將，任憑孫老者現(xiàn)的功夫再如何了得，沙子龍也不過先是客客氣氣一句“要是三勝得罪了你，不用理他，年紀還輕”，再是幾句“功夫早擱下了，已經(jīng)放了肉……早忘干凈了！早忘干凈了！告訴你，在我這兒住幾天，咱們各處逛逛，臨走，多少送點盤纏”，再逼，那就是“說真的吧：那條槍和那套槍都跟我入棺材，一齊入棺材”。
沙子龍從前是走鏢的，鏢局有句行規(guī)，叫“三分保平安”，即“帶三分笑，讓三分理，飲三分酒”，講究的是“禮法”和“尺度”。沙子龍沿用老派禮數(shù)接應(yīng)孫老者的挑戰(zhàn)和求教，只是對方并不懂江湖中人所看重的法度，步步緊逼，口口聲聲來“領(lǐng)教槍法”，“我不逛，也用不著錢，我來學(xué)藝”，甚至當著沙子龍的面耍起了功夫，功利好勝之心溢于言表，倘若與這樣的人比武，倘若“五虎斷魂槍”被這樣的人學(xué)了去，難以想象平靜的江湖會再掀起怎樣的風波。
夜靜人稀，沙子龍關(guān)好了小門，一氣把六十四槍刺下來，而后，拄著槍，望著天上的群星，想起當年在野店荒林的威風。嘆一口氣，用手指慢慢摸著涼滑的槍身，又微微一笑：“不傳！不傳！”
以上這段，是小說《斷魂槍》的結(jié)尾。江湖技藝，武林秘籍，從來只靠“心傳”，學(xué)藝做人，以心傳心，人不對，心不正，靠什么來傳藝？如此看來，老舍先生確是一位真正的江湖散人，就連“鑣局”的“鑣”字，都不用更為通用的保鏢的“鏢”，而用了“分道揚鑣”的“鑣”，真可謂“江湖散人悲古道”。
本周主題書
2019.6.10~2019.6.16
「斷魂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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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編輯：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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