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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沒有一部戲說劇像《思美人》這樣惹我生氣了，我生氣的表現(xiàn)就是會寫很多科普文章來懟懟……看，我們狐貍生氣的方式多么健康??！
槽了《思美人》的服飾（見《思美人：大概整個劇組都需要補補歷史課！》），今天槽一下它的故事，順便講一下歷史上的真實狀況，那可是比這部又臭又長的古裝劇有意思多了！
太長不看版
《思美人》“莫愁”有原型，但是編劇搞混了。
她真正的原型“巫山神女”出自宋玉筆下，講了楚懷王和神女“一夜情”及楚懷王之子襄王夢神女而不得的故事，以及這個故事背后的深意。
宋玉借情事說國事，古代文人隱秘的家國情懷。
以及我們看“屈原”故事的時候到底是在看什么？
全文叫做，《思美人》從故事到立意都爛在了哪里。
被百度百科欺騙的編劇
《思美人》的女主角叫莫愁，張馨予主演，這個角色是傾注了編劇兼制片人很大心力了。官方介紹她是“楚國奇女子”、“從女奴變身大楚巫”，幾乎已經(jīng)是一部大女主劇會用到的角色設定了（所以我一直覺得這部劇講的不是屈原的故事，而是莫愁的故事）。
△ 百度百科截圖
△ 目測是后期“大楚巫”的造型
而“莫愁女”的百度百科介紹又是這樣子的。
△ 百度百科“莫愁女”詞條
看起來是不是一副很有歷史淵源的樣子呢？加上作者又是北京師范大學的教授，此劇又拿了廣電優(yōu)秀劇本扶持項目，不占湖南臺的古裝劇名額在黃金檔播放，這按規(guī)則可是“歷史正劇和經(jīng)典古代名人傳記劇，不允許戲說歷史和打擦邊球”。
然而，首先叫“莫愁”這個名字是沒有根據(jù)的。歷史上有很多個叫莫愁的女子，也有相關的傳說甚至地名留下。但莫愁這個名字沒啥壟斷性，難道你們都忘了李莫愁么？其次，如百度百科簡介里說，她與屈原、宋玉、景差結交的可能性也沒依據(jù)，因為宋玉與屈原是不是并世之人是有爭議的，至少司馬遷說的是“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而關于兩人是師徒關系的說法是司馬遷之后幾百年才有人提出來的。第三，如果她十六七歲與楚襄王發(fā)生了關聯(lián)，那么更沒有和屈原結識的可能性了。
△ 南京莫愁湖
△ 越劇電影《莫愁》
但是按照百度百科“莫愁女”的故事，這個角色的原型更可能是“巫山神女”，主要事跡被記錄在《高唐賦》和《神女賦》里，而這位神女并沒有一個叫“莫愁”的名字。而百度百科開頭的這段文字查了一下編輯記錄，是在該詞條2010年7月12日那次編輯時候才被加上去，遠遠早于《思美人》的備案時間，可見我們的編劇、堂堂北師大的教授是被百度百科給坑了呀！
△ 陳謀 《巫山神女》
巫山神女與山鬼：
楚國才子筆下的鬼神
“巫山神女”的故事其實對很多人來說并不陌生，“襄王有夢、神女無心”以及“巫山云雨”就是出自于此。
那么，宋玉的“巫山神女”與屈原的“山鬼”有關系么？只能說，可能。
△ 張渥《九歌·山鬼》
宋玉是屈原的后學，而“襄王”就是楚襄王，他是楚懷王的兒子。也就是說他們是屈原與楚懷王那一代故事的下一代。所以如郭沫若等人就主張宋玉的“巫山神女”有可能以“山鬼”為原型。（關于山鬼是男是女仍有爭議）
不過研究“巫山神女”的人很多，這種說法并非最主流，影響最大的應該是聞一多在上世紀三十年代提出來的，認為她是楚國先妣+高禖。其實就是類似于女蝸，既是最早的母親又是女神。
△ 西漢卜千秋墓壁畫 女媧
聞一多又提出“巫山神女”與禹的妻子涂山氏形象很相似（有說法是“涂山氏名女媧”），就是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里的那個妻子。她也是一位神女，她們不僅家世一樣，涂山與巫山地理相近，而且都有渴求男女之歡的主動性（本文我并不想開車的呀）?！拔咨缴衽睂τ凇俺钡慕巧?，就應該是涂山氏對于“夏”的角色。涂山氏和禹的兒子就是啟，這段我們在中學歷史里都學過了，禹傳位給了啟，世襲制取代了禪讓制，“家天下”取代了“公天下”。
后來的學者考證說，“楚”與“夏”同祖同源，所以傳說故事相似，“巫山神女”有可能與“涂山氏”為同一人。
為什么說這段呢，因為聞一多先生特別提到了屈原的《天問》：
禹之力獻功，降省下土四方。
焉得彼嵞山女，而通之於臺桑？
閔妃匹合，厥身是繼。
胡維嗜不同味，而快鼌飽？
——屈原《天問》
這里明確提到了大禹和涂山氏的關系不是一般理解的“娶”，而是較為貶義的“通”（你們懂的）。
△ 大禹畫像
楚王的春夢艷遇：
天降神女，自薦枕席
而宋玉在《高唐賦》里講了一個同樣很老司機開車的故事。起因是楚襄王和宋玉游云夢臺，遠眺高唐觀，看到那邊的云氣很是特別，襄王就問宋玉那是什么？宋玉就講了“巫山神女”與楚懷王（楚襄王的先王）的一段往事。
昔者先王嘗游高唐，怠而晝寢，夢見一婦人曰：“妾，巫山之女也。為高唐之客。聞君游高唐，愿薦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辭曰：“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云，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钡┏曋?，如言。故為立廟，號曰朝云。
——宋玉《高唐賦》
△ 巫山云雨 - 何志宏攝影
這個自稱“巫山之女”就是我們講了半天的“巫山神女”，她的出現(xiàn)竟然是在楚懷王的夢里自薦枕席。所以她根本不是像《思美人》寫的那樣出現(xiàn)在屈原的夢里，而是出現(xiàn)在楚懷王和宋玉或楚襄王的夢里（《神女賦》里的夢主究竟是宋玉還是襄王仍有爭議）。
我們讀《詩經(jīng)》也會發(fā)現(xiàn)，當時女子對于情愛十分大方主動，自由交往屢見不鮮，而楚國的女子有可能比中原更為大方。另外，聞一多還說了，《詩經(jīng)》里那些關于吃魚、饑餓的說法都可能是那方面的意思。
所以這位巫山神女與楚懷王的“一夜情”是她主動發(fā)起，并且事后不留痕跡的離別了。
如果這只是一次春夢艷遇就不值得后來人一遍遍回味，后來的學者一遍遍考證了。除了《高唐賦》與《神女賦》寫得極為出色以外（有點長我就不貼全部了，大家百度，寫得極為綺麗壯闊、引人遐思），在《高唐賦》的最后還有意味深長的一段。
有方之士，羨門高谿。上成郁林，公樂聚榖。進純犧，禱琁室。醮諸神，禮太一。傳祝已具，言辭已畢。王乃乘玉輿，駟倉螭，垂旒旌；旆合諧。紬大絃而雅聲流，冽風過而增悲哀。于是調謳，令人惏悽，脅息曾。于是乃縱獵者，基趾如星，傳言羽獵；銜枚無聲，弓弩不發(fā)，罘不傾。涉莽莽，馳蘋蘋。飛鳥未及起，走獸未及發(fā)。何節(jié)奄忽，蹄足灑血。舉功先得，獲車已實。王將欲往見，必先齋戒。差時擇日，簡輿玄服。建云旆，蜺為旌，翠為蓋。風起云止，千里而逝。蓋發(fā)蒙，往自會，思萬方，憂國害，開賢圣，輔不逮，九竅通郁，精神察滯。延年益壽千萬歲。
——宋玉《高唐賦》
這是一段祭祀場景的描寫，也是后來很多人對于楚國乃至先秦時代祭祀的考證依據(jù)之一。而屈原寫的《九歌》也被很多人認為是祭祀之歌，前面提到的《山鬼》就是《九歌》其中一篇，甚至屈原本人也被認為可能是楚國的神職人員。
△ 張渥
當時的祭祀場面有可能有點淫靡，我們都聽過為了取悅一些男性鬼神而送給他一個貌美少女，那么取悅女性鬼神的方式則可能就是給她一個青壯兒郎。而楚懷王在歷史上就出名的沉迷祭祀、鬼神之事，令屈原大為不爽。
國事與情事：
襄王有夢，神女無心
既然如此宋玉為什么還要記錄這件有祭祀色彩的楚懷王的春夢艷遇？甚至在《神女賦》里提到“歡情未接，將辭而去”這個著名的“襄王有夢，神女無心”故事？（《神女賦》一說夢主為宋玉）
△ 潘絜茲《巫山神女》
一般認為，神女在這里有一種政治意象在，祭祀神女、與神女結合可以令國君和國家順遂富強，反過來也可以證明神女是楚國治理得如何的標志。然而襄王只滿心期待與神女結合，卻未能好好治理楚國，這可能才是宋玉想說的。
無論是屈原還是宋玉，他們都將文人獨有的家國情懷包裝在自己詩賦之中?！陡咛瀑x》大量的篇幅寫的是高唐巫山的景色，《神女賦》則花了很多辭藻描寫神女是美得多么令人間失色、令凡子向往。這是文人寫在自己隱晦心意之外好看的衣服，但是真當艷情小說看了、演繹了就難免俗套且膚淺了。
△ 潘絜茲《巫山神女》
我之前寫過《金瓶梅》，講這部小說實質上卓然的地位，以及對于很多歷史學家的重要意義（見《那些年《金瓶梅》帶我們看到的世界》）。很多文學作品都有這樣的“包裝”，有深意，卻不明說。
所以我當時看了幾眼《思美人》就覺得這劇糟透了，一方面是服飾辣眼，另一方面是立意低下，對典故不了解，錯套用還亂套用。
屈原與宋玉有很多相似之處，所以后人才會將他們并稱屈宋。中國歷代才子無數(shù)，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卻為何屈原如此有名？絕對不是因為有粽子吃，而是因為他最大限度體現(xiàn)了一個文人的風骨，或者是我們期待的那些士族可以盡自己所能拿出來的風骨。
△ 劉旦宅《屈子行吟》
我在微博里表示《思美人》里“莫愁女”的角色有過多編劇花在演員上的企圖，對屈原的形象塑造沒有任何幫助。很多人不知道歷史劇是拿來做什么，它不一定是拿來還原歷史真相，它更多是拿來借古表今、表達當代人的思想和焦慮。
就像宋玉給楚襄王講楚懷王和神女的故事，難道真是為了八卦他爹的情史么？我們至今還懷念屈原，也不是因為粽子好吃，而是我們永遠理解屈原面對濁世時內(nèi)心的堅持和現(xiàn)實的無奈。
△ 鮑方版《屈原》
△ 蔣愷版《屈原》
△ 話劇版《屈原》
△ 《思美人》
△ 馬可版“屈原”
屈原死后很久都不被人理解，宋玉是第一個為他寫悼詞的人，寫得極為真切。
承嘉惠兮，俟罪長沙。側聞屈原兮，自沈汨羅。造托湘流兮，敬吊先生。遭世罔極兮，乃隕厥身。嗚呼哀哉，逢時不祥！鸞鳳伏竄兮，鴟梟翺翔：闒茸尊顯兮，讒諛得志；賢圣逆曳兮，方正倒植。世謂伯夷貪兮，謂盜跖廉；莫邪為頓兮，鉛刀為铦。于嗟嚜嚜兮，生之無故！斡棄周鼎兮寶康瓠，騰駕罷牛兮驂蹇驢，驥垂兩耳兮服鹽車。章甫薦屨兮，漸不可久；嗟苦先生兮，獨離此咎！
訊曰：已矣，國其莫我知，獨堙郁兮其誰語？鳳漂漂其高遰兮，夫固自縮而遠去。襲九淵之神龍兮，沕深潛以自珍。彌融爚以隱處兮，夫豈從蟻與蛭蚓？所貴圣人之神德兮，遠濁世而自藏。使騏驥可得系羈兮，豈云異夫犬羊！般紛紛其離此尤兮，亦夫子之辜也！瞝九州而相君兮，何必懷此都也？鳳皇翔于千仞之上兮，覽德惪而下之；見細德之險（微）［徵］兮，搖增翮逝而去之。彼尋常之污瀆兮，豈能容吞舟之魚！橫江湖之鱔鱏兮，固將制于蟻螻。
——《史記·屈原賈生列傳》
屈原的悲劇從來不是他一個人的悲劇，屈原的悲劇古往今來也從來沒有停止過上演。能否表達出這點，這是很多以屈原為題材的影視作品成功與否的關鍵。
△ 劉旦宅《屈原》
注 “巫山神女”及“山鬼”的考據(jù)類文章很多，本文僅展示部分觀點，有興趣的看后去找相關文章及書籍吧！
注 文中楚襄王即楚頃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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