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過中年,關于母親,應該要記得三個日子:其一,是母親的生日;其二,是母親生你的日子;其三,是母親離開的日子。
我們中的大多數(shù),往往只記得其二,常常忘記了或者壓根兒就不知道其一,曾經(jīng)記得后來又很容易忘記其三。
我的母親,對這三個日子,印象也不深。
一
母親姓劉,諱名金明。
她從未上過學,打小便做了童養(yǎng)媳,她并不確切知道自己的生日。
聽母親說,她很小的時候,便被人領到了我們家,長至成年,便與父親完婚了。
父親是家中獨子,有一個姐姐,三個妹妹,那時,這對年輕的夫婦,需要贍養(yǎng)兩位老人,撫養(yǎng)四個姐妹。
父親去煤礦食堂上班,不上班的時候,就忙著干農(nóng)活。
母親,則承擔了幾乎所有農(nóng)活。
好不容易,父母的姐妹——我的姑姑們長大成人,陸續(xù)出嫁了,但父母的負擔并沒有減輕,因為他們的孩子們又陸續(xù)出生了,負擔甚至更重了。
迫于生計,在農(nóng)忙之余,母親還要額外做點苦力掙錢換糧。
等到我們慢慢長大,大哥去了部隊,我們讀書求學。每每到了交學費的時候,母親便很不好意思地跑到鄰居高叔爺家借錢。高叔爺總要說幾句:“金明仔金明仔,你家大兒子參軍去了,估計也不愿回來,等你這兩個兒子讀好了書,考上大學,跑到外面去了,就沒有人管你了,到時候,你躺在床上也沒有人理!”
母親借了別人的錢,也不好反駁什么,只訕訕地笑:“不會不會,我還有四個姑娘哩!”
我的姐姐們沒有條件讀書,陸續(xù)嫁人,父母硬著頭皮,也給姐姐們置辦了還算體面的嫁妝。
姐姐們出嫁后,父母的負擔也沒有減輕多少。
哥哥和我陸續(xù)考上大學,上學費用陡增。父母年事已高,靠父親微博的退休金,是不足以供養(yǎng)兩個大學生的。
父親在煤礦食堂學會了做包點,便在家里做點點心換錢供我們念書。記憶中,凌晨三點,父親便在廚房和面,準備就緒后,母親便來燒火。騰騰的蒸汽,承載了一個家庭的希望。
離家返回省城上學的時候,母親總會遞給我一個厚厚的紙包,里面,是這個學年的學費和生活費。厚厚的一大沓,幾乎都是10元5元的小面額紙幣,那一張張紙幣,是父親母親親手揉捏的一個個包子一個個饅頭,是父親母親沿村叫賣時的一滴滴汗水,是父親母親飽經(jīng)風霜的一道道皺紋,是父親母親步履蹣跚的一個個腳印……換來的。
負重一生辛勞一生的母親,并不知道自己的生日,也從來沒有關心過自己的生日。戶口本上身份證上所登記的出生年月,只是例行程序的一個符號,上面赫然印著1932年10月20日。
母親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從小時候起,我們兄弟姐妹七個,從沒去過親外婆家,也不知道有沒有舅舅或者叔伯,惟知道一個比較親的姨娘,母親說是她的姐姐。
但母親記得,再苦再難,也要把孩子們撫養(yǎng)成人。
正讀大學時,有一年暑假,年過六旬的母親照例挑著兩大桶包點去鄰村叫賣,本該頤養(yǎng)天年退休享福的老母親,還要這么辛苦!我心里很是難受,于是央求母親讓我代勞。母親擺擺手:“算了,我還走得動,再說,你一個大學生,挑著擔子到處叫賣,不大好。你還是到家里等著吧,興許有人到家里來買?!?/span>
母親從來不會忘記借過的債,也會記得及時還錢,不會忘記誰家的紅喜事白喜事,也不會忘記自己兒女的大事小事。
我們兄弟姐妹七個全部長大成人成家成業(yè)的時候,昔日熱熱鬧鬧的家里只剩下了父母兩人。年近七旬的老母親偶爾也會嘮叨幾句:“你們都不在身邊,高叔爺說的也沒錯!”
但每當我的四個姐姐常常拎著大包小包回娘家的時候,母親又頗為自豪地說:“我好福氣,我有四個姑娘呢!”
母親的記性其實不算差!
她只是不知道自己的生日。
二
母親生養(yǎng)了7個兒女,她也記不清每個孩子出生的具體時間,只大概記得年份月份,我是老幺,她連月份也不記得了。
在我的印象里,我們兄弟姐妹7個,也幾乎沒有生日的概念。直到現(xiàn)在,才在孩子們的操辦下,重視起了自己的生日,大哥大姐二姐都辦了比較隆重的60大壽。
我的生日,在我16歲的時候,公事公辦地確定了下來。學校統(tǒng)一辦理身份證的時候,戶籍警察問出生日期,我答不上來,也來不及找戶口本了,其實,戶口本上可能也沒寫。于是便胡亂報了5月的一個日子,我的法定生日就這樣確定了。
但這些,并不重要。關于我的出生,母親記得兩件事。
其一,母親生我的時候,奶奶重病躺在床上,奶奶重男輕女的思想嚴重,因為之前母親生了女兒,奶奶似乎很不高興:估計又要生個賠錢貨!對接生婆也沒有什么好言語,更沒什么好招待。
當接生婆報喜說生了個男丁時,奶奶的病似乎好了起來,高興地說:“快——快——廚房里還有幾個雞蛋,快煮一碗面給接生婆吃……”
其二,母親生下我不到半個月,迫于生計,晚上還與父親一起幫別人用獨輪車推著幾麻袋煤炭去數(shù)里外的渡口,換得幾斤糧食。
因為沒有奶水,小時候的我嚴重營養(yǎng)不良,一直干干瘦瘦,頭發(fā)枯黃稀疏,真的是“面黃肌瘦”“尖嘴猴腮”。待我外出念書成家立業(yè),母親最關心的總是“長胖了沒有長胖了沒有”。
人們常說,孩子的生日,也是母親的受難日。但母親的受 難,并不是生孩子本身。
母親從未為她的兒女們張羅過什么生日,把孩子們撫養(yǎng)長大的重擔,已經(jīng)壓得她喘不過氣,哪里會想到過什么生日?
母親年紀大了以后,行動很不方便。有一回,我們帶她去經(jīng)常走過的山上,上坡時,她覺得累了,行走困難。我蹲下來,要背她。母親忙說“不要不要”,說自己還可以走。但她實在已經(jīng)走不動了。
我背著母親,走在她經(jīng)常背著我走過的山路上。母親身高只有一米五,體重不過七八十斤,這樣一個小小的身體,背過了多少沉重的擔子啊。
母親伏在我肩上,在我耳邊說:“老了,不中用了,這個坡我走了多少遍,現(xiàn)在終于走不動了?!?/span>
姐姐們都笑著說:“姆媽,你身體好著呢,要活到一百歲!”
三
母親并沒有如兒女所愿,她沒有活到一百歲。
母親離開的那天,她肯定是記不得的。她在2018年的某個秋日的深夜,平靜而永遠地睡著了。
母親的兒女們,在每一個平常的日子,常常翻閱她的照片,常常想起她的嘮嘮叨叨,常常記起她把我們的襪子弄得東一只西一只總是湊不齊一整雙,常常記起從不吃魚腥的她做的好吃的紅燒魚,常常記起她因為性子急燒火旺做飯時弄得滿屋子的焦味兒,常常說起她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留下了兒女們買的滿衣柜的新衣服滿抽屜的營養(yǎng)品,還有塞在席子下面已經(jīng)發(fā)了霉的逢年過節(jié)兒女們給她的零花錢……
轉眼,近三年過去了,“逝者如斯”,過去的點點滴滴,僅留下模糊的影子。所謂記憶都是零零星星,既不齊備,又不清晰。左思右想,似乎可做的也只有早春晚秋,坐在向陽的房間里,說說舊事,談談記憶中的一些影子。
今天,是個充滿愛的日子。
以上,算是對母親的一點紀念,愿她在另一個世界,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