黟人黟語

考察組的同行者老余是黟縣人，平素說話時，口音里帶著南腔北調的準“官話”，很難識別其中哪些是黟地口音。

發(fā)音上比較顯明的特點在卷舌音，總不是那么自然，略有夸張。到黟縣來才知，黟地鄉(xiāng)音里，說話少用卷舌音。他們說起普通話，遇到卷舌音的字，要么以平舌音劃過去，若有意識的去卷舌，聽細心的話，能聽出不自然不連貫來。

此次考察有點頭疼的事，是完全聽不懂黟縣話。

老余和我們說話用余氏普通話，扭過頭去立刻變調，跟陪同我們考察的幾個當?shù)嘏笥颜f起黟縣話。

我和老姚、杜鵬就大眼瞪小眼了。

余教授1984年離開黟縣到蕪湖讀本科，畢業(yè)后回黟縣中學教了四年歷史，92年到北師大讀碩讀博，然后到淮師大工作20余年。

這種經(jīng)歷讓他每每生出沒地方說家鄉(xiāng)話的痛楚。在北京讀研的幾年，有時跑曠野里用黟縣話嚎上幾嗓子，心里才覺得舒坦些。

整個皖北，包括皖中的蚌埠、淮南，大體上都是以“汴京（開封）官話”為基準的中原音，比較接近普通話?；幢鄙虾Ｈ硕?，聽人說上海話勉強懂一些，個別字眼陌生，大意還能明白。聽老余他們說黟縣話，音調倒覺親近，卻根本不明白他們在說些什么。

老余一張嘴說黟語我就抗議，斜側著眼提醒道：請說普通話。

弄得一圈黟縣人呵呵笑起來。

與我們這次考察對接的除了縣委宣傳部，具體安排行程的是黟縣徽黃旅游發(fā)展公司。

徽黃管著黟地16個大風景區(qū)中的14個，董事長朱武原先在縣里任辦公室主任、旅游局局長。

朱總在旅游文化上是個內行，孝敬好老天爺賞給的、老祖宗留下的所謂“二老”，我就是從他那里聽的，令人耳目一新。也就和他閑扯時，我們了解到“全域旅游”的概念。

幾次見他話不多，人顯謙和。

他跟我講，黟縣話是下江官話、吳語和贛方言交匯的產物，總體上屬于吳語系。整個徽州，由于山里地形的間隔，“縣縣有別，隔山相異”。

我就覺得黟語很有研究價值，自我封閉的語言體系，里面都藏著歷史文化的密碼。

可認真仔細去聽，就是聽不懂。

地方話中數(shù)客家話最有典型性，它是在中原古語的基礎上逐步形成的。

客家人的祖先大多為古代陜西、山西、河南、山東等黃河流域一帶的中原漢民，自晉唐以來，由于戰(zhàn)亂等原因，一波一波的往江南遷徙，而后再往更遠的閩、粵、贛境遷居，最終成為漢民族中一支重要的有著共同口語的族群。

客家話是漢族多地語言融合的產物，在發(fā)展的過程中又從當?shù)厣贁?shù)民族語言中吸收某些成分。

漢語形成了七大方言體系：官話、客語、粵語、贛語、湘語、吳語、閩語。

客家話就是其中之一。

我覺得黟縣話和客家話的形成模式具有類似性。

黟語也是本地土語和遷居移民的融合產物，“十里不同音”的狀況便是例證。黟縣的幾大姓氏，也多源自中原或其它地區(qū)漢族先民的遷徙。

中原士族第一次大規(guī)模遷徙發(fā)生在西晉末的“永嘉之亂”，第二次大規(guī)模遷徙發(fā)生在唐末的“黃巢之亂”。兩次中原氏族大規(guī)模南遷，遷入徽地近 80 個姓，如黟縣橫岡安定胡氏、黃陂平陽汪氏、江村濟陽江氏、黃村江夏黃氏、桂林廣平程氏、黟北范陽盧氏、奕村隴西李氏等多個望族大姓，均系唐末以前中原漢族的南遷結果。

黟語在黟縣境內各鄉(xiāng)鎮(zhèn)有所不同，卻又有極大的關聯(lián)性，它是黟地各鄉(xiāng)村地域認同的共同標志。

鄉(xiāng)音很獨特的一點，就是它聯(lián)結了黟人的身份認同。黟縣人無論在哪里，都會堅持“不忘祖宗言”的特性，一出鄉(xiāng)音，互相視為“老鄉(xiāng)”、“自家人”。

所以老余才會扭頭就說黟語。

黟語也是歷史語言的活化石。

有人研究過，黟語中有不少古代詞匯的保留。比如黟縣人常說“何如”，當成口語說，這便是古語的遺存；黟人還好說“爬癢”一詞，對應了黃庭堅“詩句唾成珠，笑嘲愜癢爬”的“癢爬”。

黟語說講面盆，指的是北方話里的洗臉盆，而不是和面用的器皿。

提拎為挈，砍削為斫，都是原汁原味的古意了。

和各地方言一樣，黟語將黟地打造成為一個充滿連續(xù)性的異質共同體，呈現(xiàn)出既統(tǒng)一又富有各自張力的命運共同體和相對一統(tǒng)的文化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