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色樹
轉(zhuǎn)年春天，秀蘭生了個大胖小子，一家人高興地嘴都閉不上了。
秀蘭抱著孩子和娘說：“娘，您學(xué)問大，給咱娃起個名字吧。”
娘看著孫子寬寬的腦門、濃眉大眼，說：“好，娘想想，這么漂亮的大孫子叫啥名字好。”
娘沉吟一會兒說：“就叫浩宇吧，喻意孩子將來胸懷猶如宇宙，浩瀚寬廣。”
秀蘭高興地扒拉著孩子的胖嘟嘟的小臉兒說：“看，奶奶多有文化，浩宇，浩宇，娘，這名字真好聽。”
家里有了浩宇，娘就有了營生，整天逗著浩宇玩兒。
等浩宇大一點，能呀呀學(xué)語了，娘就開始教浩宇讀書、背詩。
浩宇像他爹，也像他爺爺根寶，教啥，一聽就會。
看著浩宇學(xué)啥像啥，娘開心，像是回到了自己少年的時候，又像是回到了光祖小時候。
光祖看著秀蘭孝順，兒子浩宇娘又喜歡的啥似的，心里像喝了蜜。
日子過得快，轉(zhuǎn)眼，浩宇都上小學(xué)了。
光祖這些年放棄了好幾次晉升的機會，先是讓他當(dāng)站長，光祖心想當(dāng)站長責(zé)任大，經(jīng)常加班加點的，他婉言謝絕了，后來段上缺個副段長，想讓光祖去段上工作，人事科的人找他談，說是去段里能分房子，回頭把老婆孩子帶出來，孩子將來還能進城上學(xué)，光祖還是婉拒了。
好在，浩宇學(xué)習(xí)好，學(xué)習(xí)好的孩子在哪都學(xué)得好，他連年都是三好生，參加縣里的比賽，次次都能獲獎，后來自己考上了縣里的重點中學(xué)。
光祖的日子依然如故，倒班回家，幫著媳婦干活，伺候娘。
村里初一拜年的習(xí)俗一直延續(xù)著。
我和叔叔們?nèi)ゼ壹覒魬舭菽辏l(fā)現(xiàn)光祖叔叔家里每年都是變化最多的。今年家里多了錄音機，明年家里多了電視機，后年家里又多了一套新組合柜。電視機、錄音機是為了給娘解悶的，浩宇去縣里念書了，娘寂寞，就看看電視、聽聽歌。
組合柜樣式新穎，光祖說和城里人家里的一樣，讓娘和秀蘭在農(nóng)村也能過城里人的日子。
等村里通了自來水兒，光祖又第一個把洗衣機買回了家。
年年拜年，光祖叔叔家都有新氣象。
只有光祖叔，依然如舊，過著單位、家兩點一線的日子。
只是兩鬢已經(jīng)逐漸染霜了。
浩宇考上了復(fù)旦大學(xué)。色樹溝又出了一個大學(xué)生，而且是名牌大學(xué)。
全村人都高興，我子萱姑奶奶最開心，兒子的夢在孫子的身上圓了，她和兒子兒媳說，要大擺筵席，好好慶祝。
慶祝宴席請了全村的人。
這天，我子萱姑奶奶喝多了，我爺爺根寶也喝多了。
宴席上，我光祖叔叔說，他有個夢想，想重建南北院，建好了，就讓父輩們都住進村里最好的房子，還和以前一樣，一個院子，互相照應(yīng)，互相做伴兒。“
很多人都覺得光祖喝醉了，重建王財主的南北大院，哪那么容易?。∠染驼f那幾根大松木去哪兒找，老輩們都知道，那連通南北院的松木橋先就建不起來。
可有好多人卻信，信那南北院能建成。比如我爹我娘、我書生叔叔夏玉嬸子、我秀蘭嬸子，還有我們這些晚輩……
光祖叔叔已經(jīng)開始著手準(zhǔn)備修建南北院的石頭、磚瓦木料了。說干就干，我光祖叔叔是有想法立即落實到行動的人。
爺爺奶奶們都老了，我爹和我娘在把弟弟的孩子送上了幼兒園之后就火急火燎的回了色樹溝，他們要回去盡孝。
我爹娘回色樹溝的急迫就像當(dāng)年為了我和我弟出色樹溝一樣。
老的和小的都是他們心中最重要的。
父輩們也曾經(jīng)希望爺爺奶奶來城里，享受都市氣息，享受現(xiàn)代文明，但這鋼筋水泥的叢林，爺爺奶奶這輩人根本不適應(yīng)，每次來城里都住不了一兩天，就掏火似的回了色樹溝，他們總覺著色樹溝好，色樹溝山好水好人好，色樹溝是他們的根，老色樹是他們的念想。
我這代的孩子幾乎都是在色樹溝長大的，所以，雖然我們是七零后，八零后，但對于色樹溝，我們一樣有著濃濃的鄉(xiāng)情。而且我們的血管里流淌著色樹溝人的血，這就注定我們繼承了色樹溝人的品性。我們就像又一茬小樹，雖然枝枝杈杈都在自由的生長，但大方向從來沒變過，那就是一直向上。
有一次，同事們在餐廳吃午飯。不知道誰互相打趣說對方是柴火妞，大家一起發(fā)出竊竊的笑聲，笑聲里分明是嘲弄和揶揄。
我心里卻暗笑這些所謂城里人的膚淺。他們對于柴火妞的認(rèn)知只停留在表面，只知其一，不明其二。
百度里，對于這個名詞的解釋是這樣：柴火妞，最初是指土里土氣、皮膚粗糙、撿柴火的農(nóng)村姑娘。后來發(fā)展成為獨具文化內(nèi)涵的詞匯，在有些人眼里，柴火妞貌似很土、很落伍的標(biāo)志，而在另一些人眼里，柴火妞就是青春朝氣、自由自在的代稱。有一種“愛誰誰”的灑脫與浪漫主義氣息。尤其是隨著人們的生活壓力越來越大，女人在社會中的地位日益提高的同時，壓力也隨之大了起來。追求自由與輕松便成為了不少新新人類追求的新時尚。
這樣的打趣后來成了公司里慣用的伎倆，無非是貶低人家裝扮、學(xué)識與社會地位及綜合條件差，就像街頭一個不起眼的女孩子那樣，沒有人會注意你的。貶低了別人，自然就想抬高自己，將自己列入非柴火妞之列。
我這樣從大山里出來的女孩子當(dāng)然是首當(dāng)其沖被“柴火妞”的。
但我不以為然，后來索性就將自己的網(wǎng)名改成了柴火妞。
不知其所以然的人們會以為是實至名歸，而我知其所以然，也覺得是實至名歸，哈哈。
公司負責(zé)保潔的阿姨見到我總是善意友好的微笑，一次在樓道里碰上，阿姨悄悄地問我：“您是城里人吧？”我說：“不是，我老家是個小山溝?！卑⒁绦χf：“不像，我看這些人里，您最像城里人兒。”我笑著問阿姨：“是不是她們說我是柴火妞了？”阿姨不答，卻說：“我覺得您比他們都像城里人?！?/p>
我聽了阿姨的話，竊喜，覺得這是對我比升值還重磅的獎勵。
我爺爺退休的時候選擇落葉歸根，回了色樹溝。
那時候我已經(jīng)上學(xué)了。
我和爺爺?shù)母星槭窃谖椅鍤q的時候建立起來的，就是在我能預(yù)測未來的那個年齡。后來爺爺幫我恢復(fù)成普通的孩子，從此我們爺孫倆的友誼便深厚起來。
爺爺退休回了色樹溝，最開心的就是我了，每逢周末，我必然成了爺爺?shù)男∥舶汀?/p>
和爺爺一起上山打柴，一起去地里拔草，沒事了就和爺爺一起坐在炕上，聽爺爺給我講各種的奇聞異事，在外見聞，有時候也講馬列。
我不愛聽馬列，可怕爺爺不高興，就給個耳朵聽著，思想神游，只要適時點頭就能得爺爺?shù)臍g心。說實話，孫輩們，沒人喜歡聽爺爺講馬列。
每次爺爺講馬列，其他孫輩們不愛聽就不聽，轉(zhuǎn)頭哧溜一下就跑沒影了，而我卻不，為了讓爺爺高興，我總硬著頭皮坐在那聽。
我的很多生活的法則都是那時候爺爺教我的，雖然很多事是反芻之后才領(lǐng)悟的。
爺爺說，記住在哪都不要做出頭鳥，出頭的椽子先糟，出頭的鳥先挨打；
爺爺說，到單位里，要不怕吃虧，多吃小虧才不吃大虧；
爺爺還說，在外工作一定不能像嬌小姐，比如吃東西，要不忌口，什么都吃，不然不光別人會以為你是嬌小姐，疏遠你，而且你自己還會受委屈。
關(guān)于這點，至今體會頗深，我不吃羊肉，而羊肉又是很多人的最愛，所以有時候朋友好心好意安排吃燒烤，吃涮羊肉，而我卻說自己不吃，甚是掃興。甚至好幾次，去草原，我都是餓著肚子的，因為那吃飯的氈房都是羊肉味兒，我進去就嗆得眼淚鼻涕橫流。
爺爺和我講過很多很多做人做事的道理，有的在某一天，碰到某一件事的時候我會突然領(lǐng)悟。
爺爺有幾件東西是寶，而且這些東西他總說將來要留給我，我知道，那是因為在孫輩里，他是真的最喜歡我。
爺爺?shù)谝患氊愂侵芸偫淼膸赘闭掌噬?。那時候那些照片讓我對總理有了深刻的認(rèn)識，而且我那時候覺得總理真是太英俊了。對于這些稀有的照片，爺爺似乎除我之外，沒舍得給別人看過。
爺爺?shù)牡诙氊愂且簧砟刈恿系闹猩窖b，穿上身特別精神。爺爺平時舍不得穿，只有過年過節(jié)，或者村里有重大事件發(fā)生的時候才穿。全村人都說那衣服好看，料子好，值錢，所以爺爺說以后就把那身衣服給我。
爺爺?shù)谌氊愂且粚V角椅子。這是他在南方工作幾十年帶回來的唯一看得見的證據(jù)。那椅子可以坐，也可以放下來躺著，而且，可以根據(jù)人的需要，任意調(diào)節(jié)躺著的角度。
爺爺?shù)倪@些寶貝兒都是我以為最好的東西，后來我長大了，覺得這幾件東西不光是最好的，也是爺爺一個老布爾什維克的象征。
盡管后來我知道了爺爺這樣那樣的過往，還有和地主家小姐，就是我子萱姑奶奶的那些貌似荒唐的事，卻絲毫不能影響爺爺在我心中的形象。
凡事都有原因，每個成年人，能辨是非曲直的年輕人都能理解那些關(guān)于愛情的事。
后來曾經(jīng)好多次，我都想把他們的愛情故事，用相濡以沫和相忘于江湖的兩條主線寫出來，但終于還是因為心有余力不足而擱淺。
但我知道，等將來，我有了能力，一定要將他們，還有他們那一代人的愛情故事寫出來。讓那些事實詮釋什么是真正的愛情。
爺爺是我的第一任老師，我想這是不可爭的事實。
亦可說，爺爺是我的良師益友。
很多年后的夢中，我常常都是坐在炕頭認(rèn)真聽馬列的小姑娘，間或還會卷一袋紙煙遞給胡子已經(jīng)花白的爺爺。爺爺接過我卷的紙煙點上，那么自然和諧。
我還記得我娘趕著毛驢車送我去學(xué)校的樣子。
娘坐在前邊，手里揮著鞭子，青年發(fā)（那時候婦女流行的發(fā)型）齊著娘的衣領(lǐng)，我坐在后邊，身邊是我住校的行李。
行李簡單，一床褥子，厚厚的，娘怕我冷著，一床被子，是黃色的，上邊有金魚的圖案，只是美中不足，被子上有塊兒紅色的補丁。但這已經(jīng)是不錯的被子了，是爺爺退休帶回來的，給了我，一起給我的還有一件勞動布半大衣，胳膊肘上也是兩大塊補丁。但在那個時候，有這么一件大衣基本上是奢侈品了。這些行李，足見爺爺對我的勝于別人的喜愛。
行李里還有一個臉盆，兩個吃飯的碗，一雙筷子。至今已經(jīng)不記得當(dāng)時有沒有牙具了，我想是沒有的，牙具也是奢侈品，小孩子是不用刷牙的吧??？
那年被娘趕著毛驢車送到學(xué)校的我虛歲十二歲，上小學(xué)五年級。
因為村里小學(xué)是復(fù)式班，只有一個代課老師教學(xué)，根本忙不過來，所以大一點的孩子就被送到了中心小學(xué)讀書，生活完全自理。
學(xué)校里專門給這些孩子出了個做飯的老師，順便管我們的住宿等日常生活，而糧食和菜就自己從家里帶。大家?guī)裁淳鸵黄鸪允裁础?/p>
我們那時候吃的最多的是玉米粥和棒面窩頭，有時候有菜湯，有時候沒有。
那時候我們也吃零食，或者是從家里帶的白薯干，或者是從家里拿的生黃豆、生棒粒兒，放在爐子上爆熟了吃。
住宿生住在學(xué)校的小南屋，屋里的爐子是自己燒，可也奇怪，那年月沒有中煤氣的同學(xué)，也許是屋子通風(fēng)效果太好吧！？
那是一段艱苦歲月，當(dāng)然所謂艱苦就是和同齡的城里孩子相比。當(dāng)然艱苦也是成人之后的一些回憶和對比，其實那時候身處其中的我們根本不覺得艱苦，而且不但覺得這樣的生活順理成章，還覺得是快樂的一段光陰。
我娘于秀是出類拔萃的女子，而我也算是略微遺傳了一些。
我的基因優(yōu)勢在我那個階段就充分體現(xiàn)出來了。
孩子們欺生，而且在當(dāng)?shù)睾⒆涌磥?，他們能看到十丈寬的天，這足以在我們這些生長在一丈寬的天下的孩子們面前炫耀。
這些孩子們先是在學(xué)校大掃除的時候惡意讓我們多干活，這致使休小禮拜的我們，中午放學(xué)遲遲不能動身回家，而這天學(xué)校是沒午飯的，所以我們只能饑腸轆轆地清掃校園。
第二次發(fā)生這樣的事情之后，我終于耐不性子去找校長。校長聽了我陳述，摸摸我的頭讓我先回去。然后管衛(wèi)生的老師來，讓我們不要打掃衛(wèi)生了，大家先回家。
這以后，我們這些住校生被免了周末大掃除的勞動。
同學(xué)們聽說是我把這事告訴了校長，然后校長親自下的命令之后，我就成了眾矢之的，大家的公敵。
后來那些耿耿于懷的同學(xué)就處處和我作對，唇槍舌劍的那種，所謂君子動口不動手地那種方式。
兵來將擋，我雖然口齒一般，卻讀書多，所以和他們斗嘴，我是可以舌戰(zhàn)群儒的。
后來他們服了，不打不相識，還有成為好朋友的。成了好朋友之后他們就拿出個小本子給我看，說都是記錄下來的出自我之口的名言。那時候心里是得意，雖然長大后得意之余，卻也有些臉紅，畢竟人外有人。但那時候我是覺得自己是最優(yōu)秀的，無人能及。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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