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生

東營微文化·東營市首屆“十佳正能量自媒體”

慶生

末老漢病倒六七日，近三天已水米未進(jìn)。

他的小女兒末妹守在身旁，眼圈發(fā)黑，神色疲憊。她左手用棉棒在杯子里沾點(diǎn)溫水，滋潤著父親微啟干裂的嘴唇；右手緊緊攥著父親枯枝樣毫無生機(jī)的手，如童年的不舍。父親神情黯弱，膚無血色。她回過頭，以乞求的口吻，弱弱地對哥嫂們說:

“咱爹都這樣了，是不是去醫(yī)院住兩天，這樣耗著也不是辦法?！?/section>

末家三個兒子，正在商量老爹的后事，盤算著老爹咽下這口氣，喪事怎么辦才符合民風(fēng)村俗，把白事辦得既不張揚(yáng)，又不掉架子。

過去苦難的日子，末老大記得最真切，他說:

“咱娘走得早，全仗著老爹沒日沒夜地拼命干，才熬下這份日子，雖說沒多富裕，在末莊還是比較體面的人家。老人家生前沒享受上啥，百年到了，咱得給爹準(zhǔn)備一口柏木棺材，也算是盡一份孝心，莊臨面前也討個好?！?/section>

末老大望一眼躺在床上的爹，回首接著對末老二說:“你早聯(lián)系一下黑鬼六，這幾天別叫他出莊攬活了，多找?guī)讉€法師，喪上的法事一定做周全了。”

正在商量間，聽到小妹的哀求，也就都沉默如那方桌上早已停擺的老座鐘，再不言語。

末老大坐在方桌的上首官帽椅上，這曾是他父親象征尊者的專座，如今末老大坐了上去，也足顯其在家中的分量；末老二坐下手，一袋煙抽得是云山霧罩；老三橫打長凳打邊坐，低著頭，一切都要聽從大哥的安排。幾房媳婦，站在靠門口的地方竊竊私語，聽到末妹哭訴，知道自己的男人不好搭腔，大嫂仗著媳婦的身份，話可以說輕說重，攬過來發(fā)了話:

“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都八十四的人了，你也不想想，有幾個人能熬到這個歲數(shù)。再說，村里的醫(yī)生也請了，藥也吃了，連醫(yī)生都說是送老的災(zāi)；不是媳婦兒們不疼爹，世上哪能不死人，都不死，這一代一代的上哪兒擱?！?/section>

二嫂領(lǐng)會大嫂的意思，本也性子不拐彎，說話無所顧慮，從不藏著掖著。兩眼漫不經(jīng)心地對著老三家直說:“真去了醫(yī)院，那錢像流水一樣出，沒個幾萬塊，再也抬不回家。這是錢啊，可不是鬧玩?！?/section>

三嫂是個圓滑的人，這兩天一直為這事揪心。往年借著老人的好日子，還能收回幾千元，如今又趕到這一地步，心里打鼓也是常理，有意無意地說出了自己的心事:“明天就是老爺子的好日子，這也可能是最后一個生日了，大哥得張羅著辦，也收收原先隨出去的份子。你看這幾年，咱比人家有兩個老人的，每年都多付一份份子錢?！?/section>

末妹實(shí)在聽不下嫂子們的言語，望著出了這口氣沒有下口氣的爹，知道嫁出去的閨女人微言輕，做不了哥嫂們的主，也就不再說話，只是默默地流淚。

末家三兄弟在末莊過得都是好日子，那樓房起的比城里的別墅強(qiáng)得不是一半點(diǎn)；他們的爹說，單過自由些。孩子們覺得老父親說得在理，也就任老爹住在這牛棚樣低矮潮濕的小房子里。他們也想真到那一天，會孝敬老人家，可是老人家這病，明眼人一看就心里清楚，即使花個傾家蕩產(chǎn)也救不了命，況且村醫(yī)都明言了準(zhǔn)備后事的結(jié)論。

往日的孩子們也常說起要孝順的話，討論來討論去，論證的道理是，老人單過，能促使他多活動，對身體有好處；這一病，又來得急，如一堵墻無征兆地就倒下了，也沒給個盡孝的機(jī)會。

末老大是個有主意的人，礙于老爹的病，過生日的事做兒的說不出口。聽弟妹這么一說，也就順著三弟妹的話茬說:

“辦，還要好好地辦，就是走也得讓老爹走得風(fēng)風(fēng)光光，不能讓莊里人說咱不給老爺子辦事?！?/section>

一想到這是為老爹慶生，末老大似乎有了底氣。

其他人聽大哥發(fā)了話，提著的心也就都放下了，一個個面色紅潤，七言八語地籌備老爹壽宴的事項。末老大吩咐著，該下通知的下通知，該買菜的買菜，雞鴨魚肉，一定要豐富，這都是面子上的事，不能讓祝壽的人們說咱家小氣。

翌日黃昏，車馬喧囂，祝壽的人們來了。過去的壽宴都趕在中午海吃，現(xiàn)在的人們忙于事務(wù)，放在晚間過生日，那氣氛倒是熱鬧了許多。

秋末的風(fēng)涼涼爽爽，晚霞的光芒照在末家小院內(nèi)，紅色的光線打在末家兄弟妯娌的臉上，他們一個個光鮮亮麗的，笑容滿面地在人群里出出進(jìn)進(jìn)地忙碌著。

不大的院子，擁擠著十多張飯桌?？腿藗兇蜻^招呼，找到自己的位子，喝茶聊天，坐等酒菜入席。

小女孩玄月跟著奶奶七婆雜在祝壽的人群里，她家與末老漢家是幾代鄰居了。用餐時，她不吃白切雞，她覺得白切雞帶著血絲，味道跟生雞差不多。小孩子那里懂得，這是廣西名吃，雞是散養(yǎng)的三黃雞，以稻糠青草蟲子為食，其肉爽滑鮮嫩，是當(dāng)?shù)卣写腿说闹鞔虿?。七婆給玄月夾了塊香水檸檬鴨，她指了指黑山羊肉，七婆知道這是孫女的最愛，緊著給她挑了幾塊肥瘦相間的放在餐碟里。孩子們吃著肉喝著碳酸飲料，大人們的杯子里盛的是末老漢春天自釀的糯米酒。

末老漢平生不沾酒，自孩子們出入酒場，就學(xué)會了釀米酒。這杯醇香的米酒，如一面明鏡，能照見天下父親厚重的愛，卻照不見子女們一絲慚愧之心。

酒量大的人，喝得紅光滿面；胃口大的人，吃得肚大腰圓。這場面給足了末家兄弟面子。從夕陽兩丈高，喝到晚上接近八點(diǎn)，末老大一看是時候了，叫過老二老三一起去里屋，把老爹架出來準(zhǔn)備收紅包。

兒子們都是有心人，生怕老爹一口氣上不來，弄個嗚呼哀哉，收不了紅包，那酒席飯菜豈不是白白浪費(fèi)。

三個兒子，小心翼翼地把老爹扶正在八仙桌后的官帽椅上。末老漢閉著眼，耷拉著頭，全憑一口氣在，方知是活人。老三趕緊幫著扶好，把蛋糕房贈送的壽星帽戴在爹的頭上；末老漢如雕塑如木乃伊，被兩個兒子加持著靜坐著。媳婦們在七層寶塔形蛋糕上，點(diǎn)起祝壽的大紅蠟燭，人們唱了祝壽歌，把蠟燭吹滅，孩子們分享蛋糕?？腿藗兪掷锬弥t包，一個個來到老壽星面前，說一句，福如東海，壽比南山的祝壽詞，遞上手里的紅包。

往年，這紅包必是末老漢笑瞇瞇的，親自接過手，替孩子們收著。等客人散了，孩子們根據(jù)自己往來的人情大小，把錢分走。而現(xiàn)在，末老漢身在這兒，魂魄已西游探路去了，哪顧得了這紅塵中虛面上的事兒。

玄月一手拿著七婆備好的紅包，一手扯著七婆的衣襟，悄悄地對七婆說:

“爺爺像個假人。”

七婆拍一下她的肩膀唬道:“別胡說?！?/section>

末老大虔誠地站在父親身邊，代父接過客人的紅包放在禮箱內(nèi)，再從自己的皮包內(nèi)拿出早已備好的小紅包，遞給每一個祝壽的客人，算是回禮了。

雖是提心吊膽，一切還是沿著謀劃過的按部就班地完成。禮金奉上，客人們回到酒桌前重新落座，繼續(xù)呼朋喚友你來我往的杯杯盡興。

末家三兄弟把老爹連抬帶架地弄回里屋，剛一放回床上，末老漢睜開暗淡的雙眼，瞅了瞅三個兒，雙眼一瞪一閉，一滴冷淚落下，就過世了。老三咧嘴，想哀嚎。老大馬上止住老三說，先別哭，讓小妹再守一會爹，等打發(fā)走客人再說。

三兄弟神采飛揚(yáng)地舉著酒杯，穿行于桌與桌之間，非常有禮節(jié)地招待著客人，仿佛他們的爹，安康在世。

薄涼的夜色里，末家燈火，小院歡樂，祝壽的人們在一杯酒里取暖；小女孩玄月仰著頭，看末莊的夜空，有一顆流星劃過。

（攝影旅途）

作者簡介：張建國，生于上世紀(jì)60年代，山東利津人。遠(yuǎn)離城市的喧囂繁雜,寄情于萬頃桔林，過著閑云野鶴、悠然自得的生活，現(xiàn)為廣西欽州“嶺南桔園”莊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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