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弟易萬元。
萬元考完最后一科對我說:“臣心一片磁針石,不考大學誓不休!”
結果這次預考他考了427.5分,在文科班是第十名,通過了。
他回家休息了幾天。他今天應該來校了。他來后我決定讓他在我的房里睡,我去和克武睡,讓他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學習。
預考之后,我將資料清理了一下,翻出了萬元的幾張準考證,第一張是1979年在胡金店考理科,總分是74.5分;第二張是1983年在曾店考文科,總分414分;今年再考,估計是470分左右。國家錄取分數線在不斷提高,今年又有落選的危險!
三弟萬元和他的女兒易靜。
高考很快來臨,我們學校的師生被安排在一個類似培訓學校的地方。我記得那時天氣非常熱,考生們都很緊張。尤其是復讀的考生就更緊張。在當晚,一個復讀了三年的考生突然說肚子疼,滿頭是汗,被送往了醫(yī)院。他上年考取了一所中專沒有去,面臨高考,巨大的壓力,使他承受不了,我以為他是一種精神分裂。也有的人認為他是選擇了逃避。作為一名教師,我當時的心情好復雜。這名考生的突然生病,不是好兆頭,就像傳染病一樣,迅速影響了其他考生的情緒。萬元就是其中的一個。他那晚怎么也睡不著。十分煩躁。一會說有蚊子,一會說好熱,一會說好癢,我沒有辦法,只好不停地為他抹風油精。我知道三弟是心中沒有把握,是一種臨考恐懼。
三天就像有一個世紀。但三天還是在言說不清的忐忑中過去了。
考完后我們都回了家。這一段時間我們基本不談考試的事。
7月26日一大早,萬元就催媽喊我去云夢看分數。他一定很想立即知道分數。
吃罷早飯,我一口氣到云夢教育局四樓招生辦看了分數,萬元考了453分,又落選了!
心里有萬千想法,一攤開日記本不知寫什么。萬元在那兒慪悶氣,全家人都難受。我說:“不要那樣,再搞一年,慪氣有何用?怎么白學了一場哲學?你一個人愁眉苦臉,就弄得全家人垂頭喪氣?!?/p>
媽媽對萬元說:“你大叔說了,讓你一直讀,億元自己不讀,去幫工,他也說要讓三哥一直讀到考上?!?/p>
唉!人生在世,為的什么呢?媽媽自言自語地說:“只要兩個老的不死,你就讀得成;兩個老的要是死了,那就該你讀不成。”
父親到鄉(xiāng)下賣菜瓜去了,挑上幾十斤瓜,一天要走幾十里路,農村人造孽,有的沒有現錢,就用米或雞蛋換瓜,一天壓得汗流只賣得幾塊錢,有時走得煙腸氣斷。
媽媽早先對我說,豬子賣掉后就把錢給我買自行車,現在媽媽真的準備賣豬了,我問賣豬干什么?媽媽說:“給萬元讀書。”
復讀三年考不上,也夠他難受的。媽媽勸他,安慰他。但他總感到煩躁。我說:“慪氣是難免的,您再別作聲?!?/p>
父親很晚才回來。他的感冒愈加厲害,鼻涕眼屎,頭重腳輕。萬元沒考上,他一下子心灰意冷,就像拼命阻擊敵人的戰(zhàn)士,聽說援軍全軍覆沒一樣,徹底地癱軟下來??吹礁赣H的樣子,我心里好難受。父親頂起全部生活的重擔,苦干了三年,實指望萬元能夠考上,沒想到高考是這樣的難!父親心中的苦向誰訴?在這場賭博中,父親輸得一干二凈。過去的三年,他想盡法兒把田種好,變戲法似地多弄幾個錢。為了讓田里的東西變成現錢,他種菜、種瓜、種菜苗、種高梁扎掃帚、砍樹枝做榔扒、打簍子……起五更,睡半夜,從不叫聲苦,從不嘆聲氣,困了,打起精神干;悶了,哼著調兒干;病了,強撐病體干。父親??!你真不知道下一步該如何走。
可憐三弟,在沒有任何出路的情況下,想了一招:他要我給華師校長寫信,想通過降分錄入該校西藏班。
我不揣冒昧,代萬元草擬致華師校長信:
校長老人閣下:
小生乃湖北云夢縣文科考生,志欲報考您校西藏班,學習研究祖國歷史,投身邊疆,為國效力,奈總分僅453!各科均在八十上下,唯數學58分。
小生愚劣,十二年寒窗付流水!
可嘆如今蕓蕓大學生,憑著聰明才智一舉及第,于是乎得意洋洋,鬧市招搖,分工分配向國家討價還價,何思投身邊疆,以效微勞!
吾志欲投身邊疆,奈榜上無名。然滿腔熱血,一身氣力,幾科甲等,因一門與文史哲關聯甚微的數學而盡毀前功,實不能心平氣和,屈服于命運!
自然,以鋤代筆,以地為紙,廣闊的農村能寫出新的篇章,奈內陸地寡人多,難有作為;倘能投身邊疆,以現有水平加上五年栽培,再配這副熱膽忠腸,誠不失為一名開發(fā)邊疆的黑旋風!
校長老人閣下,您日理萬機,若能垂觀寒箋,則不勝惶恐;非為毛遂自薦,也知科甲艱難,愿國家高懸明鏡,使那些熱血青年能為祖國盡其血力,不要使天下考生僅憑高分炫耀于人前。
打擾您老人家,敬祈恕罪,再拜稽首!
云夢考生易萬元 1984年7月27日
此信發(fā)出,如石沉大海?;侍齑箲z,萬元后來考上了鄉(xiāng)干部,算是曲線救國,殊途同歸。
(據1984年7月日記整理)
后記:如今,三弟萬元已在正科級干部職位上退養(yǎng)多年,回想曾經參加高考的那些日子,真像一場夢。人生非常短暫,轉眼就是百年。留下這些文字,讓后人知道我們曾經有過怎樣的付出和求索,怎樣的希翼和期盼。高考,還像一根魔棒一樣,牽著我們的鼻子,折磨一代又一代的考生。我們似乎無法擺脫這根魔棒,那么我們只好全身心地投入其中,把這根棒子玩好玩轉。
三弟易萬元(左三)。攝影:水易居。
三弟易萬元和他的妻子周育莉。攝影:水易居。
三弟易萬元(左一)。攝影:水易居。
三弟易萬元(前中)。攝影:水易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