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周說：咱們新書（購書鏈接《向上突圍》）扉頁有這樣一句話：獻給我的母親和引路人馬女士。這不是應(yīng)景和客套，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真情實感和客觀評價。這篇文章，講的就是母親四十年人生突圍的奮斗史。明天是母親節(jié)，敬祝天下中華母親節(jié)日快樂、幸福安康！
題記：
人生路上，父親決定起點，母親決定終點。
01 緣起
人到中年，羈旅近半，思緒常常陷入過往。
在周圍人看來，我從貧困鄉(xiāng)村起步，靠個人努力一路過關(guān)斬將，考上名牌大學(xué)，考取選調(diào)生和部委公務(wù)員，提拔順風順水，后來又離職下海，掙了點小錢，過著還算不錯的生活，已經(jīng)算是人生贏家了。
其實，這話只講對了一小半。相較于人生的低起點，過去 20 多年的奮斗確實沒有白費，命運的饋贈超出了童年想象。但贏家遠遠談不上，也絕不能簡單歸功于個人努力，更飽含著母親的數(shù)十年辛勞付出和潛心栽培。
她憑借一己之力，把我們從貧困的深淵里拯救出來，打破了一個農(nóng)村家庭近百年閉塞保守、安于現(xiàn)狀的低效循環(huán)，以最富感染力的言傳身教塑造了我的人格、性格和精神世界。她的人生坎坷而飽受苦難，卻把全部好運留給了我，讓我有機會從容自信閱歷人間景色，品嘗世界上最甘甜的滋味。
母親是偉大的同義詞，但具體到每一位母親，操守品性千差萬別，帶給孩子的悲歡苦樂截然不同。閱歷越多，我越發(fā)體會到自己何等幸運，越發(fā)理解了母親所遭受的艱難險阻何其不易。
這篇文章，本意并非歌頌，她拒絕這樣的歌頌。因為輟學(xué)，她甚至無法讀懂這里的絕大多數(shù)字符。只是我，一個站在人生半場的中年人，無法抑制記錄的沖動，以及對記憶淡漠、流失的恐懼——希望通過講述一位農(nóng)村母親和農(nóng)村少年艱難的人生突圍，為更多年輕母親提供啟示，懂得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將印刻在孩子的靈魂深處，成為他們心中最持久的光和熱、最可寶貴的生命禮物。毫無疑問，這是中國人數(shù)千年生生不息，傳承民族精神所依賴的機制和原理。
02 出身
母親是上世紀50年代初生人。
姥爺自幼父母雙亡、孤苦伶仃，被共產(chǎn)黨收留，有機會讀書識字，成年后在鄉(xiāng)鎮(zhèn)政府工作。姥娘是地道的農(nóng)村婦女，沒讀過書，善良而軟弱。兩人結(jié)婚后，先后生育了四兒三女，母親是家里的大姐。
那時候農(nóng)村極端貧困，姥娘營養(yǎng)跟不上，奶水不夠吃，只好把煎餅嚼碎了，喂給嬰兒時的母親充饑。缺衣少穿的日子，隨著弟弟妹妹降生，變得更加艱難。她不得不擔負起家庭里“一個大姐半個娘”的重任。要么下地幫著干活，要么在家照顧弟弟妹妹，無時無刻不在忙碌，幾乎從未享受過童年的快樂。家里窮，常年不見葷腥，榆錢飯、窩窩頭、地瓜干，連這樣粗陋的飯食都常常沒有著落。又趕上三年困難時期，四舅出生不久就夭折了，這成為母親一生中難以忘卻的傷痛。
姥娘本來身體就很弱，生育壓垮了她，只得常年虛弱臥床，家務(wù)基本指不上。母親到了上學(xué)的年紀，進校門沒幾天，就被姥爺喊回了家，造就了母親一生無法彌補的重大缺憾。弟弟妹妹們都上了學(xué)，畢業(yè)都有了穩(wěn)定體面工作，只有對家庭付出最多、犧牲最大的母親，不得不面對在底層苦苦掙扎的一生。
大姐的角色，加上過早的繁重勞動，塑造了母親略顯粗獷、爭強好勝的性格。她說話大聲大氣，做活兒干脆麻利，掙工分比男性壯勞力都強，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她不怕苦、不偷懶，50歲之前甚至沒睡過午覺，每天都像一團火熾烈燃燒，為她所愛的人付出和犧牲著。
隨著弟弟妹妹們長大，家中已經(jīng)不那么需要她。這時候母親已經(jīng)二十多歲了，從極度操勞中直起腰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是整個家庭中被完全遺忘的那個。弟弟妹妹們都轉(zhuǎn)了城鎮(zhèn)戶口，吃上了公糧，而她既沒有讀過書，也沒學(xué)過什么手藝，還守著全家唯一的農(nóng)村戶口。
除了繼續(xù)賣力氣，她別無選擇，只好去縣里服裝廠當上了合同制女工。這份工作短暫而難忘，幾十年后母親還常常興奮地給我們講：“別看我沒上過學(xué)，還拿過第一名呢”，“廠里組織職工比賽，看誰裁褲子最快最好，我不僅數(shù)量最多，廠領(lǐng)導(dǎo)拿來檢查，一點毛病都沒有，都問這是誰做的。最后在廠里貼了大紅紙，我的名字在最前面……”這種“爭第一”的強烈進取心，對我的影響難以估量。
美好的時光總是很短暫，母親和父親結(jié)婚，懷上了身孕，只得選擇離職，用廠里學(xué)到的手藝，做起了個體裁縫。
裁縫是個耗體力的苦活兒，整日輾轉(zhuǎn)在縫紉機、鎖邊機、剪刀和熨斗之間，沒白沒黑、伏案勞作。或許源自好強的天性和責任感，或許源自沒文化的自卑，母親做事極為認真，每一件衣服都要精益求精，不許有一點瑕疵，答應(yīng)別人的活兒，連夜加班也要趕出來。哪怕在兩次懷孕和哺乳期間，也是閑不下來。孕期反應(yīng)大，還常常失眠，她睡不著就起來干活兒，不知不覺就要熬一個通宵。讓她痛苦不堪的頑固性失眠和頸椎病，就是那個時候落下的。
只可惜，一些人雖然沾親帶故，卻市儈油滑、工于算計，往往辜負母親的一片好意，讓她常常陷入失望甚至自我懷疑。在極為貧困的鄉(xiāng)村，“人善被人欺”幾乎是一種普遍規(guī)律。數(shù)十年后，她仍然對一些事難以釋懷。
北方農(nóng)村的冬夜，寒冷刺骨，房間里像是冰窖，大冷的時候連尿盆都有冰碴。至今我眼前常常浮現(xiàn)出這樣的影像，在昏暗的燈光下，正值孕期的母親披著大棉襖踩動縫紉機，發(fā)出清脆急促的嘎達聲，口鼻間吐出淡淡的白氣。突然一陣靜默，是因為踩得太急，繃斷了縫紉線。母親咬一咬線頭、用手捻攏，再伸下頭努力看清針孔，小心地嘗試多次，嘎達聲才重新響起。
這一針一線浸透著她的心血，寄托著她的人生希望，更是對不公命運的堅決抗爭。而我將永遠記得，一切人生成就的源流起步于此、功業(yè)積聚于此。
03 生意
我出生以后，母親的擔子更重了。
80年代，正值超生嚴打，連奶奶都幫著大隊領(lǐng)導(dǎo)軟硬兼施，要母親去把我流產(chǎn)掉。母親堅決不從，留下了多年家庭矛盾的導(dǎo)火索。我出生后，奶奶一家拒絕幫忙照看。出于無奈，也是要為自己爭氣，母親一邊工作、一邊照顧我。
縫紉活兒不能放下，又怕我亂走亂爬有危險，就找了一口腌咸菜的大瓷缸，把我安頓在里面。從只會坐著的幼兒，再到手扶著缸沿轉(zhuǎn)圈圈的學(xué)步小孩，我在咸菜缸里待了一年多。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的小腿略略有些蜷曲，或許就與學(xué)步期的這段經(jīng)歷有關(guān)。
盡管百般小心，危險還是發(fā)生了。我2歲的一個夏夜，突然停電了。房間里只有蠟燭微弱的燈光，而我又剛剛學(xué)會走路不久，玩鬧中倒退著被鋁鍋絆倒，一屁股坐進了煮沸的餃子湯里。母親聽到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從縫紉間里沖出來，顧不上心疼和自責，連夜找車子把我送到了隔壁縣的地區(qū)醫(yī)院。我腰部、臀部、大腿重度燙傷，皮膚與衣服粘在一起，母親抱起我時，一大片皮膚頓時脫落下來。那時候農(nóng)村醫(yī)療條件很糟，每年都聽說十里八村有人因為燒傷燙傷丟掉性命。正值盛夏，感染風險更高，幸而母親當機立斷，找車子把我連夜送往規(guī)模最大、條件最好的地區(qū)醫(yī)院，經(jīng)過醫(yī)護人員全力救治，才化險為夷。
后來聽說，隔壁村子有個小孩腳上燙傷，家人沒有重視，老人迷信偏方，給傷口敷上草木灰，結(jié)果引發(fā)感染潰爛，送到醫(yī)院也已經(jīng)無力回天了。
這次遇險，讓母親歉疚和心疼不已。時隔多年再看，其實是那段孤立無援的家庭奮斗期，偶然中帶有必然的一個注腳。
縫紉很辛苦，收入也有限。隨著家庭負擔增加，母親也在尋找新的生意門路。因為一直做裁縫，她對布料很熟悉，去進貨時看到賣家生意火爆，不由得心生羨慕。回來興沖沖地對家人說，某村某人賣布料，一天肯定能掙一百塊錢！
父親一家人都是思想閉塞的農(nóng)民，對做生意天然排斥，更想不到什么生意真能掙那么多錢。奶奶譏諷道，“（遍地）都成錢兒了吧？”在他們看來，母親只是“瞎折騰”，“想一出是一出”，總想標新立異跟大家不一樣。所以他們一如既往采取打壓、孤立、貶損甚至抱著胳膊看熱鬧的態(tài)度。本錢不支持，人工不參與，連個好臉色都不愿意給，只是喋喋不休潑冷水、說酸話。
母親很憤懣，但并沒有放棄。她狠下決心，一邊繼續(xù)做縫紉，一邊到處打聽進貨門道，東拼西湊借來本錢進貨，又買了一架腳蹬三輪車，在全家人的反對聲中做起了趕集賣布料的生意。
隨著經(jīng)濟改革，大家腰包里逐漸攢下錢，對衣著打扮也舍得投資了。母親既懂布料，又能縫紉，待人熱情，能說會道，很快就在競爭激烈的賣布圈子里爭得一席之地。如果顧客需要加工，當場買下料子、量好尺寸，下一次趕集的時候，母親就能把做得妥妥帖帖的新衣服帶過來。時間長了，信譽積累，生意越來越好，每天的收入超出了最初的預(yù)想。
即便這時候，奶奶一家仍然執(zhí)迷不悟，在他們看來，只有春種秋收才是正道，蔑稱生意人為“販子”，掙再多錢都是投機取巧。還有很重要一條，他們認定做生意總是要“蝕本”的，風光都是暫時的，一點也不值得羨慕。母親進貨不惜下本，多挑花樣和新款式，想著回來能賣好價錢。可父親總是恐懼壓貨，不耐煩地嗆她，“誰要啊這個？”“這么多能賣完嗎？！”這樣的爭吵，幾乎持續(xù)了我的整個童年。
謀生的艱難，可不止于這些家庭內(nèi)部的紛爭和拌嘴。底層競爭殘酷，可不講什么溫情脈脈，而是赤裸裸的拳頭政治。母親入行晚，生意卻好，早就引起了一些欺行霸市的老江湖不滿。他們很懂得察言觀色，一看父親就是那種老實懦弱的男人，又很少到布攤?cè)?，滿以為母親一個弱女子沒什么本事，嚇唬幾句、使使絆子就能把她擠出市場。沒想到，他們碰到了硬茬。
母親雖然柔弱，卻從不怕事。她吆喝著招攬買家，旁邊有人起哄打岔，她馬上毫不示弱提高嗓門。她談價錢時，旁邊有人惡意壓價拆臺或者貶損布料質(zhì)量，她冷靜地談完這一單，挺胸抬頭去找這人當面對質(zhì)，靠氣勢和擲地有聲的話語，讓對方心虛地縮起脖子。面對油鹽不進、出口傷人的對手，她也罵過陣、打過架、掛過彩，不管對方多么強悍、怎樣拉幫結(jié)伙，她從來不認慫氣短。這些辦法都不奏效，人家花錢找到集市工商所的大檐帽，專門到母親攤位上找茬。母親不僅不低頭，反而據(jù)理力爭，讓工商干部張口結(jié)舌。（這里需要感謝孟大、孟二的仗義出手，更多細節(jié)可參考：一個草根腐敗家族的興亡樣本 | 萬字深度紀實 · 完結(jié)）
母親做人敞亮，不計得失，愿意與人為善，經(jīng)常幫人看看攤子、行個方便。附近做生意的其他攤主買衣服，總能得到折扣價格。誰家有個急事難事，她也力所能及搭把手，所以她的人緣很好。時間長了，再有誰想欺負她，連周圍的人都不答應(yīng)。
04 苦干
這幾年，我在日常工作之余，還寫寫文章、做做咨詢，幾乎全年無休，每天連午睡、鍛煉的時間都是精確計算的，大量文字寫在后半夜和出差路上。不少同學(xué)關(guān)心我的健康，也對我的“拼勁”和吃苦精神感到不可思議。
其實，與母親比起來，我還差得遠。或者說，母親的堅韌、盡責、吃苦耐勞，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可貴精神，全方位影響和塑造了今天的我。
賣布比縫紉掙錢多，大大改善了家里的生活，可每一分錢都浸透了母親的心血和汗水。她不僅要繼續(xù)做裁縫的活兒，還要馱著堆成小山的布料四處趕集，在露天里經(jīng)受風吹日曬、霜刀雪劍，常年不得休息。在農(nóng)村生活過的讀者都知道，大集往往設(shè)置在四無遮擋的空曠地帶，比如河壩外側(cè)的灘地，或者鎮(zhèn)子邊緣的空場。夏天烈日當空，連個樹蔭都找不到；冬天北風呼嘯，穿著幾層棉襖站不住腳。就是這樣一份生計，母親堅持了15年之久。
這15年里，她的皮膚反復(fù)灼傷，曬成了醬油色，松弛得像一層油紙。冬天兩頰、兩手、兩腳都要長凍瘡，又疼又癢甚至潰瘍。夏天熱得像蒸籠，汗水一直流進眼睛里，給她留下了結(jié)膜炎的病根。每到夏天都會復(fù)發(fā)，分泌物讓眼睛睜不開，奇癢無比，反復(fù)擦拭又導(dǎo)致眼角皮膚潰破發(fā)炎，疼痛難忍，其中痛苦難以言表。
最初幾年，母親蹬人力三輪車馱著千斤重的布料，長時間保持拼命向前蹬的姿勢，體力消耗過度，導(dǎo)致胳膊、手腕和頭頸神經(jīng)性震顫，至今端碗都會晃起波紋，拿起勺子都會撒湯。后來換成摩托三輪，一次因為載貨過重來不及剎車，連人帶車翻到了旁邊路溝里，身上多處擦傷，胳膊脫臼，不得不在家休息了幾天，這或許是她屈指可數(shù)的缺勤記錄了。
是的，為了掙錢養(yǎng)家，幾十年里母親幾乎全年無休。哪怕下著大雨大雪，整個集市上空蕩蕩沒有人，她也要把攤子撐起來。凍餓一天回到家里，還高興地對我們說，咱們拿了“獨市”，賣的都是好價錢，臨回來還又賣了好幾條褲料。就連姥爺姥娘過生日這樣的大日子，她也要先去集上擺攤到中午，再托人看著攤子，急匆匆去露個面、吃幾口飯再回來。
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母親靠著勤勞的雙手，逐漸改變了因為父親懦弱、我家在全村墊底的困境。在爺爺家既不出錢也不出力的情況下，她親自操持、忙前忙后，蓋起了窗明幾凈的大瓦房，還吊頂、刷墻，做了簡單裝修。我們家在全村最早裝上了電話，當時足足花了三千多塊錢，簡直是一筆巨款。家里買了冰箱、彩電、洗衣機，補上了結(jié)婚時缺失的三大件。母親還用自己辛辛苦苦掙來的錢，給父親買了一輛嘉陵摩托車，引來全村多少男人的羨慕眼神。
小時候，每天最盼望的時刻是傍晚。遠遠聽見三輪摩托車的馬達聲，我們就沖出去迎接散集回來的母親，跟在后面推車，又蹦又跳一路回到小院。每當這時候，母親都會從車把解下布兜子或者塑料袋，笑著說“老鳥打食回來了”，慈愛之情讓我永生不忘。那里面都是我們愛吃的炒花生、豬臉肉、剔骨肉、炸丸子、火腿腸和各種水果。印象比較深的，還有那時候流行的“毛蛋”，也就是尚未孵出殼的半大雞仔。吃過幾次后，又聽人說小孩不能多吃，也就作罷了。有一次鄰居小孩在我家吃了一頓飯，回去對父母哭訴，人家某某為啥學(xué)習好，每天都能吃雞蛋！
有時我們也會去集上找母親，在人山人海中遠遠看到她的遮陽傘，感到那么親切，忍不住趕快跑過去。母親向來以兩個兒子為驕傲，周圍一起做生意的人，都常常聽到她對我們的夸獎。看到我們來了，她總會掏出自己的水壺，囑咐我們多喝水，還會去副食品攤位幫我們買些零食。到了飯點，就托人幫忙看著攤位，帶我們?nèi)コ约系呐Ｈ獍?、羊肉湯和三鮮水餃。平時她是不舍得花錢的，中午飯都是從家里帶些煎餅、咸菜，隨便湊合一下。
多年過去了，我吃過很多山珍海味，最難忘的味道永遠停留在童年。味蕾的刺激短暫而膚淺，深沉的母愛卻像陽光雨露，永恒滋潤著孩子的靈魂。
05 轉(zhuǎn)學(xué)
母親受夠了沒文化的苦，把讀書視為兩個孩子唯一的出路。
或許是因為遺傳了她的聰明頭腦，或許是她潛移默化的重視和提倡，我從小對讀書感興趣，5歲多就跟著哥哥去教室旁聽。按本地的政策，不滿7歲學(xué)校是不收的。母親找了幾次村小的領(lǐng)導(dǎo)，好說歹說才算把我留下，那時候我還不滿6周歲。
因為年齡小，第一年我跟得有點吃力，到二年級已經(jīng)如魚得水，成績在班里名列前茅。三年級時村小合并，遇到了我人生中第一位貴人譚老師。在他的欣賞栽培下，我的成績在全年級遙遙領(lǐng)先，還當上了班長。譚老師教語文，我對文字的熱愛由此快速滋長，一生受益無窮。
母親鼓勵我們讀書，但并不只看重課本和分數(shù)。我們是村子里最早讀到上下五千年、十萬個為什么、格林童話和安徒生童話的孩子。但凡我們提出買書的請求，母親從不吝惜價錢。每去一次新華書店，往往要花掉上百元，大致相當于一個禮拜的生活費，這在其他農(nóng)村家庭是不可想象的。
那時候，我們兄弟兩個成績好、懂禮貌，長得也端正挺拔，是眾人羨慕的“別人家的孩子”。可母親的眼光不限于此，做生意四處奔走，讓她很清楚外面的世界多大多廣闊，小水洼里養(yǎng)不出真龍。
有一年春節(jié)，在鄰市大工廠工作的大伯帶家人回來，問我考了第幾名、多少分，我高興地答考了第一名！語文多少分、數(shù)學(xué)多少分。沒想到他眼中閃過一絲不屑，淡淡地說，他家孩子兩門課都是90多分，在班里還排不上到前5名。言下之意，農(nóng)村的教育水平不行。（此處可參考：人生最殘酷的真相：你的極限只是別人的底線）
這一切被母親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小學(xué)四年級時，她下定決心讓我們兄弟兩個轉(zhuǎn)學(xué)到縣城。這在封閉保守的村子里，無異于天方夜譚，毫不意外引來種種非議。
村里人都不能理解，明明有學(xué)上，干啥還要費錢費力、多此一舉？城里學(xué)校當然好，可你一個農(nóng)村婦女有本事把孩子塞進去？上學(xué)無非是識字算數(shù)，念完初中就能打工或者當勞力了，折騰這幾年有什么意思？別看你家孩子在村小學(xué)還挺行，出去還不知道咋樣嘞。
不僅外人有看法，家庭內(nèi)部意見也不統(tǒng)一。父親為人懦弱無主見，爺爺奶奶家則歷來看不慣母親的“折騰”，雙方矛盾多有積累，雖然當時父親和大伯、三叔已經(jīng)“分家單過”，但家里大小事還要受到爺爺管制。父親懦弱無能，在家里是“孫頭”，連爺爺都看不上他，兄弟們也常常踩他。這些人把母親舉家搬到城里的計劃，視為對家族的對抗和叛逃。他們更不愿意看到，我們這個已經(jīng)初具羽翼的小家庭獨立發(fā)展甚至后來居上的可能。
另外客觀來說，到城里上學(xué)就涉及到租房，吃喝用度都要花錢買，家里的農(nóng)田也顧不上耕種，成本確實很高，困難可想而知。
如果父親挺起腰桿，支持一下這顯而易見有利于長遠的決定，母親也不會那么難?？伤粌H保守無能，還頗有愚孝的味道，惟父母的馬首是瞻。
母親再一次面臨孤家寡人的困境，個中凄涼可想而知。但她堅信孩子的教育壓倒一切，只要對孩子有利，什么苦都能吃、什么困難都可以克服。她四處奔走，發(fā)動起全部社會關(guān)系，了解轉(zhuǎn)學(xué)和入學(xué)政策，轉(zhuǎn)著圈找人幫忙說情，前前后后半年多時間，不知道吃了多少閉門羹、受了多少委屈，幾次失去希望、幾次又柳暗花明，終于把所有人都認為不可能的事情辦成了。我見過好幾次，她坐在家里的電話機前嗚嗚痛哭。可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理解這痛哭的意義，這次轉(zhuǎn)學(xué)是影響我們一生的重大戰(zhàn)略抉擇。
為了節(jié)約路途時間，保證吃住環(huán)境，從小學(xué)到初中再到高中，在城里每一次升學(xué)，母親都要帶我們搬一次家，始終保持在學(xué)校附近10分鐘路程以內(nèi)。讀大學(xué)之前，我從來沒住過校，沒吃過學(xué)校的大鍋飯。早自習6點鐘就要起床，母親永遠比我們更早起，為我們準備早飯。她從來不買街上的油條包子，或者面包餅干之類權(quán)作敷衍，而是認認真真正餐一樣炒菜，實在來不及也要煎個面糊、炒幾個雞蛋，煮面條都一定要搭配西紅柿蛋湯。高中時，每天早上還催著父親騎老遠的路，專門買一鍋鮮牛奶回來。
隨著成衣工業(yè)發(fā)展和沖擊，布料生意越來越難做了。再加上到城里讀書以后，房租、水電、學(xué)雜、日常消費和人情花銷大幅上升，家里的經(jīng)濟狀況日漸緊張起來。那時候家里包餃子，母親只買5塊錢豬肉，給我和哥哥包肉餡兒，自己吃的卻是茄子、南瓜、豆角餡兒。我們喜歡吃鹵豬肉，她就給我們哥倆一人買一塊豬耳朵，自己買最便宜的肺頭湊合。
經(jīng)歷了剛剛進城時的短暫波動，我們兄弟兩個很快又追了上來，始終在班級里名列前茅。初中畢業(yè)時，我們又先后考上本地教學(xué)質(zhì)量最好的縣一中，比親戚家的孩子省去了一大筆借讀費。由于接觸面更寬了，老師同學(xué)綜合素質(zhì)都大為提高，我們的性格也更加開朗，待人接物更加自信，在學(xué)校還第一次接觸到了計算機，這些都是農(nóng)村學(xué)校不可比擬的。萬般艱辛見到了成效和希望，那稱得上母親人生中心情最舒暢的幾年。
06 滋養(yǎng)
母親是充分信任我的，哪怕知道我做錯了事，也會盡力保護我的自尊心。之前在一篇文章中講到，我小時候有一次惡作劇，把鄰居家的小女孩推到了灌渠里，一溜煙跑回家關(guān)上大門、嚇得心亂跳。人家找上門，母親還在認真為我辯解，后面知道真相也沒有過多責怪我，只是好言好語給人家賠不是（此處可參考：性沖動與死亡恐懼：一個男孩的青春期往事）。
母親總是鼓勵我，從沒有打過一下，更沒有惡語相加、辱罵嘲諷過。她常講起這樣的故事：
一位算命先生路過村子，看到我家背靠一口陳年深井、遠望山丘，東邊是灌渠常年有水，捋捋胡須、拍掌叫好，朗聲唱了一句：“遠山深井細水流，不出公子出王侯。”母親并沒有請他看風水，只是恰好在墻外菜園子拔草，聽到了這番話。
之所以后來對我們常講，既是因為算命先生的話切中了她內(nèi)心最大的渴望，也是希望通過這個故事培育我們的自信、激勵我們成長成才。
我從小成績好，作文寫得也好，經(jīng)常被老師當作范文在班上朗讀。母親很高興，經(jīng)常趁我們不在家，要父親一篇篇讀給她聽。有時候我放學(xué)回家碰到了，她還會很不好意思。這種無形之中的認可，讓我平添了更多寫作動力，?？蠒r常有我的稿件，初一時我就在全國作文大賽中拿了獎。
母親雖然沒有文化，卻很有政治敏感性。很多年前，某Xie教還沒有暴露，就已經(jīng)打著治病的幌子在地下瘋狂傳播。母親在服裝廠做工和趕集賣布的朋友中，有好幾位都癡迷不已，集也不趕了、奶牛也不養(yǎng)了，打定主意跟著教主升天堂。那段時間，他們經(jīng)常來家里“傳道”，塞過來各種書籍、光碟，拉攏母親上賊船。母親不懂什么是Xie教，但還是堅決拒絕，還從一個農(nóng)村婦女的樸素視角勸告他們，共產(chǎn)黨坐天下，怎么能信李某某呢？這輩子都過不好，還想什么下輩子？你們還得想想孩子的前程……
母親經(jīng)歷了人間疾苦，年輕時卻不改爽朗大氣的天性。她喜歡開玩笑，編順口溜朗朗上口，做縫紉活兒時還會唱幾句歌兒。她沒讀過書，卻在成長、謀生的過程中，加深了對社會、對人生的認知，積累了很多待人接物的規(guī)矩和道理。
母親待人熱情，從不斤斤計較，總會給別人更多，不喜歡占人便宜。雖然已經(jīng)各自分家，但姥姥家的大小事，她還是帶頭參與、主持公道，需要錢的時候她總是沖在前面。親友來家里做客，她總是做一大桌子菜熱情招待，每個盤子都要堆出尖尖來，生怕人家放不開、吃不好。有人來求助，不管是借錢、還是辦事，她總是盡量滿足，實在不能滿足的，也始終態(tài)度真誠、設(shè)身處地為對方著想，幫著想想別的辦法。
她經(jīng)常教導(dǎo)我們，一句話可以暖人心，一句話可以傷人心，事情幫不幫沒關(guān)系，起碼要有個積極態(tài)度，讓人家受到尊重、面子上過得去。
爺爺一家是地道農(nóng)民，不善言辭，說話粗糙，愛甩臉色，習慣用反問句和質(zhì)問語氣。母親極不贊同，經(jīng)常用作教育我們的反面素材。母親經(jīng)常強調(diào)，“話能開心鎖”、“守著矮人不說短話”，教導(dǎo)我們照顧對方感受、理解對方關(guān)切，防止言多必失、語出傷人。她重視情緒管理，有話說在當面，在我記憶中從沒有黑著臉不搭理人、因為自己心情不好對孩子發(fā)脾氣的情況。
母親很注重言談舉止的細節(jié)，從小就教給我們走路要挺胸抬頭，男孩子大步流星。發(fā)現(xiàn)我們玩手指、抖腿、把腿架到椅子扶手上，都會第一時間溫和提醒。她要求我們說話要清晰干脆，“一句是一句”，不能含糊其詞、磕磕絆絆。每到家庭聚會等場合，她都要求我們給長輩敬酒、祝酒，還不能講那些太套路的祝酒詞，需要用自己的話、表達真情實感。高中之前，她每天晚上飯后都要問問我們，今天在學(xué)校發(fā)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是如何處理的，雙方說了什么、后續(xù)情況如何，然后潤物無聲地提出自己的建議，教給我們更好的處理方法。用今天時髦的話說，或許這就是復(fù)盤吧。
這兩年做咨詢服務(wù)，我常常提到“家學(xué)”這個概念，很多概念和理論的創(chuàng)造者其實是我的母親，這位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好的農(nóng)村婦女。
我常常感慨命運的不公，如果母親生個男兒身，或者但凡有機會讀幾年書、把常用的漢字學(xué)會，她毫無疑問會書寫另一種截然不同的人生傳奇，甚至改變世界。我出身草根，但我的“家學(xué)”超越了階層，甚至比絕大多數(shù)城市家庭更深厚，這是我取得一切人生成績的基礎(chǔ)，也是我寫下幾百萬文字，苦心傳播這些觀點和理念的初衷。
07 錯緣
當我自己也結(jié)了婚、有了孩子，經(jīng)歷一些人間滄桑后，終于可以鼓起勇氣說一句，母親與父親的婚姻是一場悲劇。
母親當年被“大姐”角色耽誤的，不只是青春和受教育的權(quán)利，還有婚姻。別的姑娘都是二十出頭就開始談婚論嫁，可母親直到29歲那年，兩個弟弟都結(jié)婚生子了，才開始考慮自己的終身大事。
第一個相親對象是個軍人，氣度不凡、能說會道。母親和他很聊得來，有了初步感情，后來意外發(fā)現(xiàn)男方在作風方面有些問題，她毅然決然選擇了放棄。不得不說，這段經(jīng)歷給她的感情觀念留下了陰影，促使她最終選擇了看起來老實巴交的父親。人品固然是好的，但她忽略了性格、能力、觀念的巨大差異，這些注定了這段婚姻充滿困頓和煎熬。
隨著婚姻生活的持續(xù)，父親眼界狹小、不敢擔當，性格孱弱、輕言放棄，充滿幻想、眼高手低的毛病越來越凸顯。他只是高中畢業(yè)，卻頗有“書生氣”，對不識字的母親有些鄙夷。
幾十年里，他幻想過搞民間發(fā)明，整日在家搗鼓電路；跟過老板，幾年下來老板的生意收攤了，他的報酬一分錢都沒拿到；母親勸他一起做生意，他卻瞧不上眼、拉不下臉，自以為做生意讓他這個文化人“掉價”；他想考律師資格（當年還沒有司法考試），可又被那幾本大部頭的教材難住了，連續(xù)幾次鎩羽而歸，自己也失去了信心。他整天騎著母親買給他的摩托車亂跑，可就是不知道每天忙了些什么。后來他開始幻想買彩票發(fā)財，家里的墻上貼滿了一期期中獎號碼，躺在床上整日苦思冥想、點點劃劃，試圖從中找到點石成金的神奇規(guī)律，結(jié)果可想而知。
父親總是自以為是，不知道整天在琢磨什么，連最簡單的事情都能辦砸。母親凌晨三四點鐘坐長途車去外地布料市場進貨，跟他說好當天下午幾點鐘在車站接著，可十次倒有七八次見不到人。母親為了省錢，徒步在市場里來回挑選布料，選好了扛在肩上，都舍不得雇個車子或人力，這時候已經(jīng)筋疲力盡、又累又餓。好容易一路顛簸回到本地車站，卻找不到父親的身影，那時候又沒有手機、聯(lián)絡(luò)不便，只好強忍著怒火在車站守著，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不知道過了多久才看到父親姍姍來遲。回到家里，他們會爆發(fā)劇烈爭吵。那時候，我只看到母親的暴怒和絕望，父親的辯解和沉默，甚至會覺得母親是不是太過分了。可我哪里知道母親所經(jīng)歷的一切。
父親思想保守且頑固，對一切改變現(xiàn)狀的嘗試表示抗拒和恐懼，跟他商量個什么事情，第一時間想到的是這也不行、那也難辦，總之就是行不通，從來不像正常人一樣找出路、想辦法。布料生意不景氣了，母親一直在尋找轉(zhuǎn)型的機會。2000年以后，房地產(chǎn)和大型基建項目如火如荼，本地很多人靠銷售建材、挖掘機和租賃鋼模板發(fā)了財。母親也想做這個生意，頂著父親的強烈反對，四處考察、租賃攤位，可還是被父親的“非暴力不合作”攪黃了。一個女人，又不識字，想靠一己之力把這門高成本、高風險、高資源消耗的生意做成實在太難了。
做生意總有成功和失敗，對此母親很能理解。但她始終不能釋懷的是父親的糟糕態(tài)度，這個家她操碎了心、付出了太多，一個人擔負起父親和母親的雙重角色，把所有重任壓在自己肩膀上，為什么那個真正應(yīng)該擔責的人無動于衷，甚至從中作梗、千方百計要把事情搞壞呢？她想不通。對歲月流逝的強烈焦慮、與同齡人中成功者的暗自比較，讓她愁腸百轉(zhuǎn)、郁結(jié)難平。她無數(shù)次想要離開父親，但最終還是因為放不下兩個孩子，選擇了痛苦隱忍，直到今天。
父親是個壞人嗎？顯然不是。他所暴露出來的種種缺點，都是人性愚昧、保守、懦弱元素共同作用的必然。只能說他與母親實在不般配，兩個人完全不在一個頻道、不是一路人。勉強糾纏在一起，只會導(dǎo)致彼此痛苦折磨、傷害至深。勉強維持的婚姻，或許對兩個孩子的健康成長有所幫助，但對他們自身來講，毫無疑問是一場悲劇和災(zāi)難。
我常想，如果父親沒有遇到母親，繼續(xù)在與世無爭的村莊里沉默過一生，貧窮但安穩(wěn)，甚至還能有一點道德和知識上的優(yōu)越感，會不會比卷入時代的巨浪手足無措好得多？而母親應(yīng)該尋找一個錚錚鐵骨的男子漢，兩個人合伙做任何事業(yè)，恐怕都會締造不凡業(yè)績。只可惜，婚戀錯配是人間常態(tài)。每個人都只能活一次，誰又能提前識破命運的陷阱呢？
從懂事起，我都把父親作為自己成長的反面典型。他所暴露出的缺點，我都竭力避免和改正。經(jīng)過艱苦努力，我成為了有擔當、有責任心的男子漢，為母親帶去些許告慰，但她的人生痛苦以及由痛苦衍生的新的悲劇讓我也無能為力。
08 缺憾
母親不是完人，自然也有缺點。有些是天性使然，有的是優(yōu)點過分強化，不可避免走向了反面，而后天缺失良好教育放大了這些問題。
母親做事風風火火，性情比較急躁，剛性有余而靈活不足。有時候待人過于強調(diào)實在、誠懇，忽略了邊界意識，可能會好心辦壞事。對自己要求很高，對親人朋友也是如此，雖然不是雙標，但現(xiàn)實中大多數(shù)人都達不到她期望的光明磊落，所以常常陷入失望。對自己的看法篤定、堅韌，但有時固執(zhí)己見，基于以往屢屢力排眾議取得成功的人生經(jīng)歷，越到老年越表現(xiàn)出路徑依賴，很難聽進別人的勸解。因為自幼經(jīng)歷的艱難和不公，婚姻生活中的委屈和憤懣，導(dǎo)致她內(nèi)心缺少愛與陽光的滋潤，更年期以來陷入了嚴重的迫害妄想和情緒焦慮，身體勞損和頑固性失眠，讓這些問題變得更加棘手。
在我們兩兄弟中，我與母親性格最為接近，她對我的發(fā)展寄予厚望。雖然在學(xué)習、工作和后續(xù)事業(yè)發(fā)展上，我總體達到了她的期望。但在婚姻家庭生活方面，因為種種陰差陽錯和家庭矛盾，她并不滿意。由此衍生的矛盾和嚴重誤解，成為我們母子之間近10年關(guān)系緊張的根源。回首望去，我畢竟還是少不更事，犯了很多錯，很多問題考慮不周全。有時過于護著妻子，恰恰起到了反作用。這些沖突傷害了母親的感情，讓她對我的信任大打折扣。
更深層次的問題是，母親對我數(shù)十年的期望，慣性太過于強大，像很多母親那樣無法完全適應(yīng)兒子走向獨立的巨大變化。她希望我做的，是自己堅信對我最有利的，卻忽略了我的獨立判斷和價值選擇。
過去很多年里，我對母親也有著復(fù)雜的感情。一方面深受母恩，對她充滿無限愛和敬仰；另一方面又對她的一些極端做法難以認同，對她心存隔閡。進入社會之前，我甚至有很長的時間因為她身處社會底層、做一點小生意而自卑。
這種自卑是潛在的、似有若無的，很多時候我自己察覺不到，但確確實實存在著。比如在十幾年學(xué)業(yè)生涯里，母親一直盼望著參加一次我的家長會，享受一下其他家長們羨慕的眼神，可我竟然從未讓她如愿。原因是她長得不美麗，穿戴打扮也是農(nóng)民的樣子，更重要的是她不會寫字，沒辦法簽名領(lǐng)材料。
等我真的有了自己的工作，在大城市落下腳來，終于克服了內(nèi)心中長久積蓄的自卑感時，我才意識到自己曾經(jīng)是多么荒謬可笑，自己曾經(jīng)多少次傷害過母親的自尊。
母親快70歲了，仍然堅持在街上賣一點兒童玩具貼補家用。這時的我，比當初強大了很多、社會地位不可同日而語，反而能夠泰然自若地走在身邊幫她。可學(xué)生時代的我，一無所有卻有著強烈的自卑和虛榮，給自己留下了永遠難以彌補的遺憾。我多么懊惱悔恨，多么想再有一次機會，把母親請到教室里、站在講臺上，向老師和全班同學(xué)介紹她的偉大人格和數(shù)十年犧牲，告訴所有人這是我的母親，一個被時代和命運埋沒，原本可以改寫人生、改變世界的偉大女性?。?/span>
時至今日，我已經(jīng)徹底與自己和解、與過往和解。我曾經(jīng)無法理解和認同的東西，毫無疑問母親是第一個受害者。作為兒子，作為她燃燒生命能量所散發(fā)的光和熱的消費者，我受益太多、回報太少。我對她的理解和尊重，不足以達到她所應(yīng)得的千百分之一。當她在精神痛苦和自我壓榨中無助掙扎時，我不該再與她辯論、爭執(zhí)，而應(yīng)該跳進漩渦里抱住她日漸佝僂干枯的身體，給她作為兒子的愛和溫暖以及包容，正如數(shù)十年來她從貧困封閉的深淵里拼盡全力拯救我的那樣。
我已經(jīng)三十幾歲了，人生小有所成，但前途依然茫茫。在不確定的世界里，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對母親的感恩和回報。我的骨與血、夢與劍，都是她所賜予，我的一切所得都建立在她數(shù)十年含辛茹苦的哺育之上。人生太不公道，犧牲者從未得到應(yīng)有的回報，消受者卻視之理所應(yīng)當。改變這種不公，從我開始、從自己的母親開始。
09 結(jié)語
這就是我母親的故事，一個平凡的農(nóng)村婦女，一個燃燒自己改變?nèi)嗣\的堅強女性。她的人生并不幸福，但她憑借吃苦耐勞、堅忍不拔、無私奉獻的可貴品質(zhì)，樹立了為人妻、人母的崇高標桿。在我有限的人生閱歷中，她是毫無疑問最杰出的女性。
今天很多人熱衷于躺平，拒絕承擔為人父母的責任，即便為人父母者也不再像上一輩人對孩子毫無保留。人們渴望現(xiàn)世享樂，拒絕考慮太過長遠的未來。既然人死之后一切化為烏有，怎么可能甘心過牛馬一樣的艱苦生活，換取所謂下一代的人生逆轉(zhuǎn)？
然而，有一條顛撲不破的規(guī)律是，世間幸福和苦難都是恒定的。從來沒有憑空的享樂，也沒有無厘頭的頹敗。當我們所消費的，超過自身創(chuàng)造的，一定有人為之付出了額外的代價。任憑這種狀況持續(xù)，必然通向人生的腐朽。
明天是母親節(jié)，謹以此文獻給我的母親和人生引路人馬女士，也獻給普天下中華母親。愿每一位母親的犧牲不被辜負，愿母親們哺育出更多堅毅偉岸的健兒，惟其如此，我們的民族才能永遠生生不息、續(xù)寫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