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譴責小說《孽?；ā方榻B
《孽?；?/a>》曾樸著。三十五回,光緒二十九年(1903),金天翮(松岑)寫成前六回,在當年十月的《江蘇》雜志上刊出前兩回。1904年,交由曾樸續(xù)寫。1905年,上海小說林社出版初集(第一至第十回)、二集(第十一至第二十回),卷首題“愛自由者發(fā)起,東亞病夫編述”。1928年1月,上海真美善書店出版修訂本第一、二編共二十回,署“東亞病夫著”。1931年1月,真美善書店出版第三編(第二十一至三十回),并將三編(三十回)合為一冊印行。此后,有上海真美善書店重刻本(1941)、三刻本(1944)、成都孫次舟敘錄本(1943)、北京寶文堂本(1955)、上海文化出版社本(1956)、臺北世界書局本(1957),均三十回。1959年,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出版增訂本,附錄第三十一回至三十五回。1979年,上海古籍出版社據(jù)此重印。
在地球五大洋之外,哥倫布未辟、麥哲倫不到的地方,是一個大海,叫做“孽?！?。海中有一個島,叫做“奴樂島”,是個極野蠻自由的奴隸國。島中國民,奄奄一息,偷生茍活,崇拜強權,獻媚異族,還自以為是個“自由極樂”之國。到了1904年,奴樂島忽然沉入孽海。因為這“孽?！苯又袊?各國人士聚集中國上海,調(diào)查討論。有一位記者名“愛自由者”,來到上海,有一天不知走了多少路程,到了一個所在,見到一所小小空屋,珠簾內(nèi)好象供著一盆極嬌艷的奇花。掀簾一看,卻是一位絕代美人。那美人親自遞給愛自由者一卷紙。他展開一看,卻是一段新鮮有趣的歷史,好象寫的是中國的事情。愛自由把它交給號稱小說家的朋友東亞病夫,東亞病夫便一回一回慢慢地編出了這本《孽?；ā?。
書敘大清同治七年戊辰(1868)會試,江蘇吳縣人金汮中了第一名狀元。金汮,字雯青,中狀元后,請假省親,途經(jīng)上海,一班同鄉(xiāng)都來探望,其中有前輩馮桂芬,同輩陸菶如。無錫人薛淑云在一品香設宴請客,金雯青在席間認識了呂順齋、李臺霞、馬美菽、王子度、徐忠華等人,皆是學貫中西。他們見到龔定庵的兒子龔孝琪,談論龔與英法聯(lián)軍火燒圓明園一事的關系及其他趣聞。正談論間,江蘇候補同知云仁甫來,應邀入席。席間,眾人議論風生,都是說著西方各國的政治、藝學。金雯青在旁默聽,暗暗慚愧,覺得自己雖已科名鼎甲,總要學些西法,識些洋務,派入總理衙門當一個差,才能夠有出息。
金雯青同陸菶如結(jié)伴回蘇州,見到老太太趙氏和夫人張氏,闔家歡喜。錢唐卿、何玨齋、曹公坊同來道賀。雯青與這三位是十年前患難之交,當時號稱“海天四友”。那時,他們一同進京赴試,同乘一條船,談起來,既是同鄉(xiāng),又是同志,少年英俊,意氣相投,就在船上訂了金蘭之契。到京后,他們又合了幾個朋友,結(jié)了一個文社,名叫“含英社”,專做制藝工夫,各逞才華,聲譽日高。曹公坊在社中尤為杰出。
這次雯青衣錦還鄉(xiāng),曹公坊從常州來蘇,原為約著雯青、唐卿、玨齋同伴入都。七月初旬,雯青別了老親,帶了夫人,與三友一同赴京?！昂Ｌ焖挠选边@回重到首都之區(qū),見多識廣,學問就與以前大不相同。他們把“且夫”、“嘗思”之類的八股文章都丟在腦后,一見面,不是談小學經(jīng)史,就是講詩文古文詞;不是賞鑒版本,就是搜羅金石。雯青更加讀了些徐松龕《瀛環(huán)志略》、陳資齋《海國見聞錄》、魏默深《海國圖志》,漸漸博通外務,當?shù)蓝际制髦亍?/p>
翰詹科道在保和殿大考,莊侖樵考了一等第一名,授翰林院侍講學士,雯青、唐卿也在一等,分別授侍講、侍讀。莊侖樵上折參奏浙、閩總督等高官,轟動京城,滿朝側(cè)目。侖樵因此得意非凡,氣焰熏天。
金雯青升任江西學政。過了兩年,因母親病故,報了丁憂,帶眷回蘇州奔喪。雯青在家守制,不耐寂寞。好容易捱過了一年,清明時節(jié),應邀出外游玩,在畫舫上吃花酒,得遇“新科花榜狀元”妓女傅彩云。彩云年方十四五歲,修短合度,不瘠不腴,體態(tài)風流,豐姿綽約。兩人一見鐘情,如同前生相識。
彩云本是安徽人,父親在蘇州做轎班。雯青用一千元身價為彩云贖身,又另給那轎班二百元,將彩云住所做了外宅,兩人打得火一般熱。
雯青自出差江西到今,離京已五六年了。喪假期滿,到京銷假,宮門召見,補授了內(nèi)閣學士。當時,外交事務頻繁,一班有名的外交好手,如前述云仁甫、馬美菽等人,已經(jīng)出使。雯青時來運轉(zhuǎn)項目,又有潘八瀛,龔和甫等大人物替他揄揚幫襯,聲譽日高一日,廷旨就派金汮出使俄羅斯、德意志、荷蘭、澳大利亞四國。旨意下來,好不榮耀。雯青趕忙修折謝恩,拜會各國公使,調(diào)集人員,請假兩月,還蘇州修墓。到家后,夫妻相見。當時,張夫人已知雯青與彩云之事,讓他擇吉接回家中。迎新宴席上,彩云妝飾越禮,滿堂親友喝采、詫異,交頭接耳。張夫人盛妝走出,當眾鄭重聲明,自己因身體荏弱,不能隨雯青出洋,愿將誥命補服暫借彩云,讓她代自己的職分,陪雯青出使。大家同聲稱贊。
金雯青假滿之后,便別了夫人,帶了彩云,到上海,準備出洋。他的參贊、翻譯隨員等一班人已經(jīng)齊集。其中有參贊匡次芳,是雯青的心腹;會計戴伯孝,因當初湊合雯青、彩云之功,被雯青保做隨員。身邊隨員侍者還有俊童阿福等。此次出洋,先到德國,他們便乘德國公司的船薩克森號。船主名質(zhì)克。船只途經(jīng)香港、新加坡、錫蘭諸埠,過了亞丁,入了紅海,將近蘇黎士河,雯青與彩云在船上認識了俄國畫家畢葉士克博士和俄國虛無黨人夏雅麗女士。畢葉士克會施催眠術,金雯青指使他以術戲弄夏雅麗。夏雅麗學問極好,通十幾國語言,還會中文。雯青請夏雅麗教傅彩云學德文,彩云資性聰明,不到十日,語言已略通曉。夏雅麗得知曾遭戲弄事,大怒,以手槍對雯青,幸有彩云、質(zhì)克等從中調(diào)解,方以一萬馬克了結(jié)。夏雅麗索要一萬馬克,彩云利用雯青不懂德語而自己剛剛學會幾句德語之便,說了一萬五千,從中肥己。
時當西歷一千八百八十七年。七月,金雯青等抵達德國都城柏林。雯青謁見德國宰相俾思麥克之后,又拜會了各部大臣及各國公使。又過了幾月,到了西歷一千八百八十八年。年初,德皇威廉第一去世,太子繼位。雯青趁此覲見了德皇及皇后維多利亞第二,呈遞國書。傅彩云做為中國公使夫人,到處應酬,今日跳舞,明日茶會,東來西往,煞是風光。彩云容貌本好,又喜修飾,生性聰明,巧得人意,弄得艷名大噪。柏林城中,幾乎沒個不知道傅彩云是中國第一美人,都要見識見識。彩云因此認識了德國皇后維多利亞,并在一起拍了照片。
由德國赴俄國之前,金雯青以八百磅重金從俄國人畢葉士克手中購得一幅中俄交界地圖。十一月,雯青帶了彩云及參贊、翻譯等,到了俄國首都圣彼得堡,拜會了俄國首相吉爾斯及諸大臣,接著覲見俄帝。諸事稍有頭緒,便寫信把自己購圖及彩云與德后拍照這兩件得意事,詳詳細細地告訴了在北京做官的朋友陸菶如,還寄去了彩云與德后的照片。那張地圖,他經(jīng)過?？?五彩印刷,次年,托黃翻譯從俄國帶回,交給菶如。菶如又托唐卿通過莊小燕待郎將圖呈交總理衙門存檔,小燕滿口應承。
雯青在俄國,公務閑暇,珍惜光陰,杜門謝客,潛心研究《元史》,于俎豆折沖之中成竹素馨香之業(yè),在中國外交官內(nèi)真要算獨一的人物了。彩云那邊倒伸出外交的敏腕,做成了另一番事業(yè)。她因偶然機會,見到過去在柏林時曾有過一面之緣的德國陸軍中尉瓦德西。兩人互慕對方美色,通信,約會,打得火熱。金雯青三年任滿,奉召回國;瓦德西也接到電報,令其歸國。彩云只得與瓦德西分手。金雯青了卻公事,到了法國馬賽,可巧前次坐來的薩克森號駛往上海,遂定船歸國。途中彩云與船主質(zhì)克勾搭成奸,又引起一場風波。
雯青抵達上海,與張夫人團聚。奉命即將出使英、法、意、比四國的外交官薛淑云在味莼園請客,擬邀曾經(jīng)出洋者作一盛會,借此聚集冠裳,兼可研究時局。雯青應邀出席。赴會者有許多是雯青的熟人,大家縱論中外關系與天下大勢。雯青因家中接到京電,不及終席辭歸,方知陸菶如來電,說莊小燕得內(nèi)信,派金總署任職。雯青帶著全眷乘輪上津。由津進京途中,雯青的家人金升因住房問題與莊小燕的公子莊稚燕發(fā)生沖突,后來又在旅店中發(fā)生丟失名畫事件。稚燕到京,將失畫事件都推在雯青身上,莊小燕認為金雯青忘恩反噬,連呼可恨。
莊小燕,名煥英,戶部左侍郎,為人虎頷燕額,粗腰長干,氣概昂藏。這人非常能干,東西兩宮都喜歡他,連內(nèi)監(jiān)們也沒個說他不好,所以上頭的舉動,他總比人家先曉得一點。他對上善于奉承,對下善于籠絡,為了收羅名士,以廣聲聞,與當今老名士李純客交好。金雯青到京之日,在莊小燕等人為李純客祝壽的宴席上與莊相見,立即謝莊電報招呼的厚意。諸事粗定之后,每日總到總署,勤慎從公,署中有事,總與莊小燕商辦。兩人此來彼往,非常熱絡。不久之后,雯青因路上風霜,到京勞頓,生病臥床,請假兩月。一天,唐卿忽然來告,金將要經(jīng)受大風浪:“原來是莊小燕將金雯青送給他的那本中俄交界圖給了俄國駐華公使。俄使據(jù)此圖將中國西北帕米爾高原七八百里地劃入俄境。英國人為了扼制俄人勢力,另送一紙地圖給總署,其意要中國收回帕境,隔閡俄人。兩張地圖的差別,引起了外交糾紛,各堂部為難得很。昨日又有個御史把這事揭參了,上頭震怒。那個御史,聽說也是莊小燕的把兄弟。金雯青受此打擊,悔恨交加,悔的是錯刻了地圖,恨的是誤認了匪人。當天晚上,他又在外屋撞見彩云與俊童阿福調(diào)情,氣急攻心,昏絕在地。三日之后,雯青病情漸愈,借故將阿福逐出家門。地圖事件,因有龔尚書等人從中幫忙,不了了之。
雯青回到總署上班,冤家路窄,與莊小燕意見不合,發(fā)生爭論。莊以地圖事及阿福被辭之事,對金冷嘲熱諷。金忍氣吞聲,告辭回家。不料出門之后,聽到車夫議論傅彩云才扔了阿福,又勾上了戲子孫三兒。雯青心里又恨、又悔、又羞、又憤,回家之后,神智發(fā)昏,醫(yī)治無效,一病身亡。龔和甫、錢唐卿、陸菶如等與雯青道義之交,為他料理了后事。
金雯青之死,正當中日甲午戰(zhàn)爭時期。國家多事,牽涉官場許多人物。從第二十四回到三十五回,作者穿插描寫了著名太史聞韻高、新點狀元章直蜚、威毅伯、龔尚書、將軍何玨齋、清帝、皇后、老佛爺那拉氏等,還寫了著名革命黨人陳千秋、孫汶(一仙)、楊云衢、陸?zhàn)┒?熱心改革政治的當代知名之士戴勝佛、改革派首領唐常肅、梁超如等。
雯青死后,傅彩云勾結(jié)戲子孫三兒,設計離開金家。后來又勾搭上戲子向菊笑,離開孫三兒。她依靠上海租界赫赫有名的活閻羅,會審公堂的正讞官寶子固等人的支持,改名曹夢蘭在上海燕慶里正式掛牌,重操舊業(yè)。從此她芳名大震,哄動一時,成為一代名妓。
作者曾樸與原作者金天翮(松岑),曾共同擬定《孽海花》全書六十回回目。第三十回以后,原擬描寫戊戌變法失敗,戴勝佛(譚嗣同)慷慨就義;八國聯(lián)軍進京,傅彩云(賽金花)與德軍統(tǒng)帥瓦德西重逢,等等?？上珪茨軐懲?僅成半璧。已成三十五回,回目與內(nèi)容也和原擬寫作計劃有所不同。后來,曾樸的同鄉(xiāng)摯友張鴻(燕谷老人)受曾之托,寫成《續(xù)孽?；ā啡?于1943年由真美善書店出版。1982年,黑龍江人民出版出版了新的校訂本。這是中國小說續(xù)書中一部比較成功的作品,有興趣的讀者不妨與曾著并讀。
曾樸《孽?；ā放c李伯元《官場現(xiàn)形記》、吳趼人《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劉鶚《老殘游記》齊名,被稱為晚清四大譴責小說。這四部書各有成就,未可強分高下。但與其它三部相比,《孽?；ā愤@枝“花”有些特有的奇妙之處。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
一、作者是半舊半新的文學家,筆下能兼采新舊小說之長。
《孽?；ā返某醢姹绢}有“愛自由者發(fā)起,東亞病夫編述”。這位“發(fā)起”人“愛自由者”,名金天翮(1874——1947),字松岑,江蘇吳江人。他是辛亥革命時期一位相當有名的思想家、文學家,曾以“金一”筆名,寫過《國民新靈魂》等思想深新的論文。1903年,他在上海加入愛國學社,與當時著名革命家錢仲聯(lián)《三百年來江蘇的古典詩歌)》。1903年,金天翮有感于“拒俄運動”,故以當時名妓賽金花的一生事跡做為骨干,“作五十年來之政治小說”,“非為賽也”(金天翮《為賽金花墓碣事答高二適書》)。作者原計劃“述賽金花一生歷史,而內(nèi)容包含中俄交涉、帕米爾界約事件、俄國虛無黨事件、東三省事件、最近上海革命事件、東京義勇隊事件、廣西事件、日俄交涉事件,至俄國復據(jù)東三省止,又包含無數(shù)掌故、學理、軼事、遺聞”(見1904年金譯《自由血》所附廣告)。后來,金天翮自覺“究非小說家,作六回而輟筆”,改由曾樸續(xù)寫。曾樸(東亞病夫)以藝術家的敏感,看出這“是一個好題材,”引起強烈的創(chuàng)作欲望,“三個月功夫,一氣呵成了二十回”。小說一出,風行天下,《孽?；ā匪煲栽鴺阒?。但是,“發(fā)起”人金天翮的思想,已經(jīng)有形無形地滲入全書一些重要章節(jié)。
“編述”者“東亞病夫”曾樸(1872——1935),雖然思想不如金天翮激進,但在當時也算得上是一個先進人物。戊戌變法前夕,他曾與維新派志士譚嗣同、林旭等人有過密切來往。他對孫中山領導的革命運動抱有同情態(tài)度。1907年,浙江巡撫張曾捕殺女革命家秋瑾,浙江民眾發(fā)起驅(qū)張運動,張被清廷調(diào)往江蘇。曾樸和上海一班同志聯(lián)名拒張,與浙江相呼應,險遇災禍。此外還有一點很值得注意:曾樸與金天翮均曾放眼海外,學習外文,并有譯著問世。曾樸對法國文學進行過饒有興趣的研究,翻譯過囂俄(雨果)的《九十三年》、《笑的人》等許多法國小說、戲劇。
和李伯元、吳趼人等晚清譴責小說家相比,曾樸、金天翮在對晚清社會進行譴責時,其思想立足點,顯然要比李、吳等人高出一頭。他們的藝術視野比李、吳等人開闊,知識結(jié)構(gòu)與五四時期的小說家魯迅、茅盾、郁達夫等人比較接近。這一點,李、吳等人不能相比。
由于以上原因,《孽?；ā窡o論在思想方面、藝術方面,都比其它晚清小說更使讀者們富有新鮮感。雖然小說沿用了當時的讀者們比較習慣的章回體,首尾常用“話說”、“卻說”,“且聽下回分解”。但是,只要讀者稍加比較,就不難發(fā)現(xiàn),在這些老套頭的背后,作者的敘事方式已在發(fā)生變化:一是作者并不追求每一回書中的故事的完整性。每一回書的起結(jié),實際上更多地考慮了作者自己行文的方便,而不象舊式章回小說那樣,過多考慮書中人物的活動,或過多考慮讀者(聽眾)的情緒?！赌鹾；ā分杏行┫噜彽幕啬?只要讀者將上回的結(jié)尾、下回的開頭各省去數(shù)行,就能夠一口氣地讀下去,毫無舊式章回小說由于轉(zhuǎn)換章回所造成的停頓感與割裂感。在這一點上,《孽?；ā繁容^明顯地脫離了話本小說的影響,與西洋小說較為接近。因此,它在中國小說由古典轉(zhuǎn)入現(xiàn)代的過程中,更多地具有“橋梁”的特征。它介于新、舊小說之間,兼有兩者之長。無怪翻譯過大量西洋小說的翻譯家林紓對《孽?；ā犯械礁裢庥H切。林紓在[英]哈葛德《紅礁畫槳錄》一書的《譯余剩語》中興奮地說:“方今譯小說者,如云而起,而自為小說者特鮮。紓?cè)绽в诮虅?無暇博覽,昨得《孽?；ā纷x之,乃嘆為奇絕”。這位大翻譯家之所以嘆為“奇絕”者,可能首先是在于他從這部小說中敏感地意識到了中國人“自為”之小說與西洋翻譯小說之間可喜的聯(lián)系。
由于這一原因,《孽?；ā吩谒囆g效果方面有點象蘇曼殊的詩。清末民初以舊形式寫新內(nèi)容的詩人可以百數(shù),但大多數(shù)都已隨著時代的推移,失去了大量讀者。后來的讀者對那時的詩歌真有興趣者,為數(shù)甚少。其中能夠得到新、舊文學家共同喜愛,讓不同時期的讀者由衷贊賞者,似乎只有蘇曼殊。究其原因,是因為他的詩,“讀來讀去之間,仿佛雨意滿窗,騷魂滿座”(田漢《蘇曼殊與可憐的侶離雁》)。“他的詩里有清新味,有近代性,這大約是他譯外國詩后所得的好處”(郁達夫《雜評曼殊的作品》)?！赌鹾；ā?亦頗得力于作者曾經(jīng)翻譯西洋文學。這部小說也使人感到“有清新味,有近代性”。它能夠風行一時,一版再版,至今還擁有一定數(shù)量的讀者,使讀者感到這枝“花”似比其它晚清小說更有趣味,更耐看一些,究其原因,就在于作者的文學觀念,以及作品所用的結(jié)構(gòu)方式,筆墨情調(diào)等,都吸收了西洋文學的長處。黃炎培在為曾樸所寫的挽聯(lián)中,稱曾樸“少而惇敏,品題孽海煙花,平生致力最勤,在從事歐西名著迻譯紹介工夫,惟公是夸近世新舊兩詞壇各占片席”。末語非常精當,很值得深思。
二、書中寫了一大批新新舊舊、好好壞壞的人物,非僅“譴責”而已。
《孽?；ā芬粫?因得“譴責小說”之名,容易使后一些論者只注意它在內(nèi)容方面與同類作品相似之處,對它在藝術方面與其它譴責小說不同之處則容易忽略。
小說藝術,關鍵在于人物與情節(jié)。其它譴責小說中所寫的人物,幾乎清一色的都是作者嘲諷抨擊的對象。讀者在這些人物中穿來穿去,無論看其個人或是看其全體,所看到的,幾乎全是丑惡的方面,“如地獄之變相,丑態(tài)百出?！薄赌鹾；ā分袑懥舜蟠笮⌒《俣鄠€人物,其中有孫汶、陸?zhàn)┒?、陳千秋、楊云衢等革命黨人,有戴勝佛(影射譚嗣同)等維新志士,有夏雅麗這樣的俄國虛無黨人,還有馮桂芬、曹公坊(影射作者的父親曾之撰)、錢唐卿(影射作者的岳父汪鳴鑾)、聞韻高(影射文廷式)、馬美菽(影射馬建忠)等作者私心景仰的當代名人。作者描寫這些人物時,都不同程度地懷有敬意。即使對書中主要人物(雯青)、傅彩云等,作者也并未僅僅述其丑行。他們都也是血肉之軀,各有不同的追求和欲望,雖丑而尚未失其為人。就連那位德國陸軍中尉瓦德西和俊童阿福,作者也并未把他們勾畫成魔鬼。他們也是人。因此,《孽?；ā放c其它譴責小說相比,要更多一點人間氣息。在這一點上,它與劉鶚的《老殘游記》較為接近。
金天翮最初構(gòu)思《孽?；ā窌r,想寫成一部“政治小說”。曾樸接手之后,是當做“歷史小說”續(xù)寫的。書中所寫人物,大都以真人真事為依據(jù),又進行了一些必要的藝術加工。作者對這些人物及其生活,都很熟悉。有的人物,作者多年親炙;有的故事,得之親友講述,其親友又多上層官僚。這自然就與李伯元、吳趼人等對上層官僚人物不熟悉的作家有所不同?！赌鹾；ā分兴鶎戇_官名士,常使人有一種親切感,如同目睹其人,因此也多一些回味。
書中男主角金汮(雯青),影射清末著名文士、外交家洪鈞(1839——1893)。女角傅彩云,影射當時名妓賽金花(?——1936)。洪鈞,字陶士,號文卿,同治七年(1868)狀元,授修撰,曾任出使俄德奧和(荷蘭)四國大臣,遷兵部待郎,兼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大臣。他對蒙古史素有研究,“用西方之資料,以證中國之事實”,為蒙古史研究開一新紀元。他著有《元史譯文證補》三十卷,是這一學術領域中的權威學者。賽金花,本姓趙,原籍徽州,生長蘇州,乳名彩云,做妓女時假冒姓傅。她是一個頗富于戲劇性的人物,《孽?；ā分兴鶎懙?以及列入回目準備寫的有關她的事情,如嫁給洪鈞,隨使外國及八國聯(lián)軍進京后她與聯(lián)軍的關系等等,都確有其事。幾十年來,新舊文學家都對她很有興趣,曾經(jīng)幾度掀起過“賽金花熱”。單是關于她的專書,就有《賽金花本事》、《賽金花外傳》、《靈飛集》、《賽金花其人》等好多本。詩人樊增祥為她寫過著名詩篇前后《彩云曲》、劇作家夏衍、熊佛西為她寫過劇本《賽金花》。本世紀三十年代、六十年代,曾因當時特殊的歷史原因,圍繞賽金花打過不少筆墨官司。
這樣兩個歷史人物,其本身就很復雜。再加上洪鈞是曾樸父親曾之撰的“義兄”,同時又是他的“闈師之師,誼屬'太老師’”(《東亞病夫訪問記》)。曾樸青年時曾與之相周旋,一起潛心研究《元史》、西北地理及金石考古之學(曾虛白《曾孟樸年譜》)。因此,作者以他為模特兒塑造的小說人物金汮,就必然在性格上呈現(xiàn)復雜狀態(tài)。書中對這個人物,并非一味的貶斥,有時還以動情的筆墨寫到他過人的長處。如小說開頭借陸菶如之口,稱贊他的學問“實在數(shù)一數(shù)二”,文章、書法、史論,均過群倫。第四回寫金汮所留心的學問范圍,也顯示了他是當時的先進人物。第三回寫金汮在酒宴上聽薛淑云等“議論風生,都是說著西國政治藝學”,心中暗暗慚愧。第十八回寫金汮出使歸來,與薛淑云等人酒宴重聚,直率地承認自己當年暢聞高諭,“私心竊以為過當”,如今增廣見聞,“方信諸君言之不謬?！边@些地方,都顯示了他性格可愛的方面與思想中先進的因素。第十三回,作者寫金汮以重金購買俄國地圖,原以為得了此圖,“一來可以整理國界,叫外人不能占據(jù)我國的寸土尺地;”二來可以有助于《元史補證》的寫作,“成就千秋不刊之業(yè)”。這些意圖,都頗多可取。第十四回寫金汮在使館中,“杜門謝客,左槧右鉛,于俎豆折沖之中成竹素馨香之業(yè),在中國外交官內(nèi)真要算獨一的人物了”。更是從正面肯定了這個人物。這樣一來,金汮這個藝術形象就成了一個多側(cè)面的。他身上的各種矛盾,反映了時代的折光。他在地圖事件中所遭受的挫折、打擊,不僅是可恨;他在與彩云的關系中所受的愚弄和恥辱,也不僅是可笑。他的性格和遭遇中,帶有可憐的成份。整個故事遂在喜劇中含有悲劇因素。
晚清小說,在人物描寫和小說筆調(diào)等方面,往往是單側(cè)面的。寫壞人就一味地壞,寫好人便一味地好,作者的褒貶愛憎不是從情節(jié)中自然地流出,而是壓抑不住地溢出于紙面,以致“辭氣浮露,筆無藏鋒”(魯迅《中國小說史略》),少一點藝術家應有的雅人深致?！赌鹾；ā芬粫?也有此通病。但與其他各書相比,顯然略高一籌。作者筆下的人物,新新舊舊,好好壞壞,很難統(tǒng)歸一類,因而較為鮮活。
三、結(jié)構(gòu)工巧,文采斐然。
晚清小說大都匆忙成書。作者匆匆寫出,匆匆發(fā)表,來不及全盤布局,仔細構(gòu)思。為了寫起來方便,《儒林外史》那種“雖云長篇,頗同短制”的集錦式的結(jié)構(gòu),成為許多作家共同喜愛的模式?！赌鹾；ā芬诧@然受到這種模式的影響。1917年,胡適在與錢玄同的通信中指出,《孽?；ā放c《官場現(xiàn)形記》等小說,“皆為《儒林外史》之產(chǎn)兒。其體裁皆為連屬的種種實事勉強牽合而成,合之可至無窮之長,分之可無數(shù)短篇寫生小說。此類之書,以體裁論之,實不為全德”(《新青年》三卷四期)。曾樸于1928年為《孽?；ā沸卤緦憽缎薷暮笠f的幾句話》,承認胡適所言,“恰正搔著我癢處,”“胡先生批評得很合理,也很忠實”。但他隨即指出,《孽?；ā返慕Y(jié)構(gòu)方式與《儒林外史》有所不同?！捌┤绱┲?《儒林外史》等是直穿的,拿著一根線,穿一顆算一顆,一直穿到底,是一根珠練;我是蟠曲回旋著穿的,時收時放,東西交錯,不離中心,是一朵珠花。譬如植物學里說的花序,《儒林外史》等是上升花序或下降花序,從頭開去,謝了一朵,再開一朵,開到末一朵為止;我是傘形花序,從中心干部一層一層的推展出各種形象來,互相連結(jié),開成一朵球一般的大花?！边@些形象生動地譬喻,確實說出了《孽?；ā放c《儒林外史》及晚清一批《外史》式小說在藝術方面的不同。
《孽?；ā返慕Y(jié)構(gòu)還稱不上嚴謹,也稱不上均衡。其中聯(lián)綴松散,若斷若續(xù),主次不當,左右失衡,非止一處。但是,這枝“花”畢竟是經(jīng)過兩位作家之手,又先后經(jīng)過將近三十年的時間才慢慢培育成的。慢工出細活,在這一點上,它有晚清其它的小說所沒有的優(yōu)勢。在漫長的寫作過程中,作者有足夠的時間精心構(gòu)思,巧予安排,使全書前后照應,人物肢體合一。因此,《孽?；ā冯m然還未能全如作者自己說的“東西交錯,不離中心”,未能在藝術結(jié)構(gòu)方面達到近乎完美的程度,但它畢竟和那些“十日五日,便已成篇”的“率爾操觚”之作有所不同。它算得上是枝做工精細的“珠花”。因此,晚清文壇上大量出現(xiàn)的藝術粗糙的小說,朝甫上市,夕已凋謝,《孽?；ā穮s至今猶花枝招展,搖曳生姿。
以文筆論,《孽?；ā芬脖纫话阃砬逍≌f較有文采。其中有些段落,截取出來當做單篇文章讀,頗有滋味。這也是這部小說比較富于生命力的一個原因。例如,第十九回、二十回中描寫李純客的一大段,即曾多次被一些論著提及。
李純客,影射晚清著名詩人李慈銘(字伯,號莼客)?！八莻€當今老名士,年紀是三朝耆碩,文章為四海宗師,”仗其年高名重,有時倚老賣老,故作姿態(tài)?！罢l不合了他意,不論在大庭廣眾,也不管是名公巨卿,頓時瞪起一雙秋谷眼,豎起了三根曉星須,肆口謾罵,不留余地。其實性情直率,不過是個老孩兒。曉得底細的常常當面戲弄他,他也不知道”。書中寫侍郎莊小燕“便服輕車,叫車夫徑到城南保安寺街”看望李純客:
那時秋高氣和,塵軟蹄輕,不一會已到了門口,把車停在門前兩棵大榆樹蔭下。家人方要通報,小燕搖手說不必,自己輕跳下車。正跨進門,瞥見門上新帖一幅淡紅朱砂箋的門對,寫得英秀瘦削,歷落傾斜的兩行字,道:
保安寺街藏書十萬卷
戶部員外補闕一千年
小燕一笑。進門一個影壁;繞影壁而東,朝北三間倒廳;沿倒廳廊下一直進去,一個秋葉式的洞門;洞門里面,方方一個小院落。庭前一架紫藤,綠葉森森;滿院種著木芙蓉,紅艷嬌酣,正是開花時候。三間靜室,垂著湘簾,悄無人聲。那當兒,恰好一陣微風,小燕覺得正在簾縫里透出一股藥煙,清香沁鼻。掀簾進去,卻見一個樵結(jié)小童,正拿著把破蒲扇,在中堂東壁邊煮藥哩。見小燕進來,正要立起。只聽房里高吟道:“淡墨羅巾燈畔字,小風鈴佩夢中人?！毙⊙嘁荒_跨進去,笑道:“'夢中人’是誰呢?”一面說,一面看,只見純客穿著件半舊熟羅截衫,踏著草鞋,本來好好兒,一手捋著短須,坐在一張舊竹榻上看書?？匆娦⊙噙M來,連忙和身倒下,伏在一部破書上發(fā)喘,顫聲道:“呀!怎么小燕翁來了!老夫病體不能起迓,怎好怎好?”小燕道:“純老清恙,幾時起的?怎么兄弟連影兒也不知?”純客道:“就是諸公定議替老夫做壽那天起的?？梢娎戏蚋１?不克當諸公盛意。云臥園一集,只怕今天去不成了?！薄?/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