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女兒高考的前一夜,她匆匆從工地趕回家。在離家六里多路的路口下了車,已經(jīng)是滿天繁星了,路兩邊的楊樹在微風中搖曳著,鄉(xiāng)下沒有路燈,偶爾有車輛經(jīng)過,她緊靠在路邊,快步走著。她的腿曾經(jīng)傷過,走稍遠的路就會疼,走急渴了,破舊的背包里只剩下一個空瓶子,那是從工地來時灌上的一瓶水,喝完了。
中途換車時,路邊有一個賣香瓜的老頭,戴一頂破草帽,準切地說就剩下一個草帽圈了,穿一件看不出什么顏色的背心,但很干凈,瓜也很干凈,瓜的成色也好。女兒最愛吃香瓜了,她摸摸背包,里面沒有多少錢,眼前晃過去和老板要錢時的情景:老板拉著臉,數(shù)說他的錢如何緊張。她是一個老實人,不會說什么,她陪著笑臉,手擺弄著衣角,那不自然的樣子倒好像是她欠了老板的錢似的。老板說過幾天吧,起身離開,她跟在后面像做錯了什么,低著頭走回她的電梯里,她在工地開電梯,本來說好工資是月結的,結果卻是……她無法言說自己每月要給孩子們生活費,還要還每月應還貸款的利息,一月復一月,貸款的利息要追加,還面臨著被起訴的危險,但她還是找出各種理由來體諒老板的難處,雖然這體諒的背后是如刀架在脖子上的感覺。臨來時和老鄉(xiāng)借了五百塊錢,除去路費,給女兒去縣里的路費和吃喝也是所剩無幾。
老頭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說:“大妹子,這是自家種的瓜,又甜又脆,解渴解餓,買幾斤吧?”
她挑了兩個不大不小的瓜放在秤上,她想給女兒考試拿上,考完吃解渴,她小心翼翼把瓜包好,放進書包,匆忙去趕車。
到家時已是十點鐘了,老遠她就看見自家的燈亮著,她知道女兒在等她,走到門口,看見女兒在燈下看書。女兒沒有手機,女兒從沒有要過,她知道現(xiàn)在的孩子也許只有女兒沒有手機吧,就連現(xiàn)在的老人都有,她的手機還是弟弟不用了給她的。女兒說,學校規(guī)定不讓帶手機的。
燈下的女兒清秀靚麗,女兒繼承了父母絕好的基因,一米七五的個頭,大大的眼睛,只是頭發(fā)有點黃,清瘦,該是營養(yǎng)不良吧,她很是心疼,心疼女兒的懂事,心疼女兒的過早成熟。
女兒看到媽,歡快地奔出來,接過母親的背包,給母親打好洗臉水,放桌子,拿碗筷,盛菜。母女倆吃飯,母親說起工地的趣事,女兒講學校的新聞,一頓飯吃完半夜了。
鋪好被褥,好在被褥不潮。
母女倆在燈下互相端詳著,女兒偷偷把手伸進媽媽的被窩,在母親的胸部蜻蜓點水般地粘一下,立馬抽出,母親假裝慍怒道:“都多大了,不知道害羞!”女兒伸了伸舌頭,說:“就是想你的時候特別想摸摸媽媽的乳頭,特別想!”母親在暗夜里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從女兒上高中開始,她不得不和丈夫出去打工以支付一雙兒女的費用,兒子上大學那一年,不得不借了貸款,寒暑假兒子基本上都在外邊打工。
女兒每月回家一次,自己一個人孤單地進出,早晨和夜晚,每日冒出的炊煙裊裊,女兒都是站在院子里久久地看,女兒說那里有媽媽的味道。灶膛里的玉米秸一點一點燃盡,火跑在外面,火苗有時會燎上女兒的頭發(fā),會燒著女兒的手,她忙亂地把玉米秸再次填進灶膛里的時候,眼淚止不住地流出來,用手抹去淚水,成了一個花臉貓。
記得女兒小的時候問過母親:人家都有爺爺奶奶,姥爺姥姥,我怎么都沒有呢?問題并不唐突,她卻不知道怎么回答?命運就是這般弄人,她幼小失母,未到而立之年,父親也撒手人寰。丈夫是個孤兒,百家飯養(yǎng)育長大。生死女兒不懂,好在女兒自己回答了,她說:“我知道,他們都死了,可是,人家別人的爺爺奶奶,姥爺姥姥怎么都不死呢,是不是你和爸特別氣人不聽話,他們就死了?死給你們看?”好在女兒正好來了玩伴跑開了,要不然她更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她從小吃盡沒有母親的苦,所以在女兒高二的時候她和女兒商量好就近打工,女兒回家周末或者寒暑假,可以去母親的工地住上一段時間。
剛開始出來的時候,女兒月假一個人回家,夜晚用公用電話打電話來的時候,她和女兒談笑風生,各自說著各自的趣聞笑話,放下電話的瞬間,眼淚就會無聲流下,她知道女兒也如她般在院子里或者是在屋子里的土炕上,如她一樣也是淚流滿面。她仿佛看到女兒企盼的眼神,孤單的身影,因為害怕,徹夜難眠的輾轉翻身的窸窣聲,她也如女兒般一夜輾轉反側,心里的惦記如刀割般疼,母女心有靈犀般,誰也不說破,卻都感知到。
她的工作是在工地上開那種拉貨也拉人的升降機,俗稱電梯。
每天面對著各色各樣不同的面孔。
工地上的電梯,每天都是忙碌的,特別是那種鋼結構的工程,電梯是二十四小時要有人值班的,司機是兩班倒。
電梯每天都是空中飛梯。
別看她是個女人,卻有著男人的性格, 她本性善良,心胸開闊,每天她都是把工人一個不落地接下來才收拾下班。
她是個閑不住的人,看到哪個工人推車上坡,她會跑去幫忙,有時候會把工人閑置在樓層的空車幫助帶下來,即使是休息時間聽到哪個工人喊接他,她嘴里含著飯也會跑去接下來。她說,在外打工不容易,相遇皆是緣份,何必在乎這舉手之勞呢?
工人們都親切喊她大姐。
在工地上開電梯是一鉚釘一楔的,不好請假,大多都是閨女來工地,呆上一天,女兒在她開電梯的樓層靜靜地或坐或站地看書寫字。閑的時候,母女倆還能小呆一會,忙的時候母女倆只能在電梯碰面的時候會心一笑,有時候母女倆會各自打個手勢,互望的眼神里詮釋了理解和理解背后的心酸無奈!
女兒說,她的理想就是掙很多很多的錢,不再讓爸媽吃苦,為錢奔忙,她每天下班回到家能喊爸媽,爸媽答應就好,這就是她最幸福的事情!
她說,閉了燈吧,刺眼睛。
她縮進被窩,淚無聲流下,她知道女兒每月放假回家讓炊煙裊裊,就好像媽媽在家一樣。
女兒在暗夜里問媽,你理想是啥?聲音里似有哽咽之音。
她硬忍住淚,假裝無所謂地回答著,老媽都這把年紀了,還能有啥理想了?就是盼著你們有出息了!
睡吧。
她睡不著,她何曾沒有過理想呢?自小就喜歡文字,她夢想著,有個不大的小屋,前邊開個書店,后邊是臥室。有一張書桌,桌上有個筆筒,筆筒里有幾支筆,有一沓稿紙,還有一個書櫥,放著自己喜歡的書,邊看書邊寫字,把生活的點點滴滴都記錄下來。經(jīng)年以后,白發(fā)蒼蒼的自己,翻看著,分享著曾經(jīng)的悲歡離合。也許,經(jīng)年以后,書桌上有印著自己名字的書,經(jīng)年以后……她不敢想了,現(xiàn)實已經(jīng)給了她無情的擊打,她沒有資格再去琢磨她的理想了,現(xiàn)實是日子最好的教科書,眼下的困境已經(jīng)是讓她應接不暇了,不過,再難她也沒動過讓孩子們輟學的念頭,她嘗過了,那滋味無法言語,無法釋懷!
一夜無眠。
早起,她抱柴燒火做飯,女兒也隨媽起來了。
女兒說想看媽怎么燒火,想看媽往鍋里怎么擱米,自己再做飯,飯就不糊了,其實,蔥蘸醬挺好吃的。她一下停在那里,心里像打翻了醋瓶子。她才知道,女兒每次回家,吃的是糊飯,或者是半生不熟的“米飯”,菜是蔥蘸醬,她的眼睛蒙上了霧。
女兒說,同桌的爸爸媽媽在外打工,給同桌寄來個智能手機,同桌沒白沒黑地上網(wǎng),在網(wǎng)上談了個對象,好像比同桌大了二十歲。上個月同桌失蹤了,她爸爸媽媽從工地匆匆趕回來,現(xiàn)在都沒找到她。女兒還說,其實,我同桌學習可好了,如果她努力,肯定能考個重點大學,只是可惜了。老師搜到同桌的空間說說,這樣寫著:那個大她二十歲的男人給了她父親般的愛……
吃飯的時候,女兒說,考完她和幾個同學去打暑期工,也鍛煉鍛煉自己。
她看著女兒,雖說有萬般疼愛,卻不能停下掙錢的腳步,她說,等女兒報志愿時,她請假回來和女兒呆一個月,把女兒送去大學,也感受一下上大學的滋味,圓一把大學夢,也好了卻這輩子沒能上大學的遺憾。
母女倆坐在炕上,陽光照在她們的身上,愜意的歡喜。母親躺在女兒的腿上,女兒一根一根薅著母親頭上的白發(fā),如果時光可以停留的話,就此打住吧,陽光、母親、女兒,恬淡的日子里最美的風景!一幅最美的畫!
時間是公平的,它不會偏袒某一個人。
昨晚母親把買的瓜偷偷地塞進女兒的背包。
母女倆背著背包徒步到車站,就是母親夜晚下車的地方。她們拉著手,母親一路囑咐,女兒一路點頭。母親說,不用我陪,我就不去了,省得壓力更大!女兒說,媽,你放心吧,我都長大了。母親學著女兒的腔調(diào):還長大了呢,昨晚是誰把手伸進我的被窩干啥來?女兒假裝生氣又神秘兮兮地附在母親耳朵上:不許和別人說!
班車來了,一輛往南是母親要坐的車,一輛往北是女兒要去縣城的車,這里是個要道口,也是一個小站點。“媽你先上車吧。”女兒把媽媽推上車,女兒擺手,車走了,母親伏在椅背上淚流成河。
回到工地,已是夜晚八點了,悄悄回到宿舍,宿舍里的同伴都去加班了,她一件件掏出帶來的咸菜、蔥、一罐頭瓶醬,一個圓滾滾硬邦邦的東西被帶了出來,母親撿起,原來是母親塞進女兒書包里的香瓜,女兒帶走了一個,又給母親塞回來一個,母親捧著香瓜,淚再一次止不住的流。
作者簡介
趙丫,塵埃里的野草,夢想哪一天長出翅膀,能自由自在的飛翔!
香落塵外書齋——香落塵外平臺團隊
總編:湛藍
名譽總編:趙麗麗
總編助理:無兮 特邀顧問:喬延鳳 桑恒昌
顧問:劉向東\蔣新民\李思德\王智林\張建華\李國仁\楊秀武 \驥亮
策劃部:
總策劃:崔加榮 策劃:白曉輝
主編:煙花 編輯:蓮之愛 朱愛華
美編:無兮 ETA 玉麗 路人
編輯部:
總監(jiān):徐和生 主編:清歡
編輯: 風碎倒影 連云雷
播音部:
部長:魏小裴
主播:自在花開 過往云煙 眉如遠山 西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