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們講述的第73位
口述 | 于亮
編輯 | 安幼魚
我叫于亮，遼寧人，今年31歲，是一名跑船7年的海員。
2012年大學畢業(yè)后，我就開始了跑船生涯，從水手開始做起，慢慢做到三副、二副、大副，月薪達到4萬多，還是毅然放棄，回到陸地，干著月薪7000多的工作。
“高薪但枯燥”，這是大部分人對海員工作的認知，不過在我這個真實海員的眼中卻并非如此。
1990年1月，我出生于遼寧省凌源市，離牛河梁遺址不遠。
小時候我學習一般，成績沒拿過第一，調(diào)皮
因為太調(diào)皮，我從小到大沒少挨打，掃把都打斷過一次。
我就這樣一路平平淡淡地長大了，上了高中后學習成績還是沒有什么起色。高三下學期要考大學，我開始發(fā)愁了，我這個成績到底該報什么專業(yè)呢？
就在這時，我們的化學老師無意間提到了海員這個職業(yè)，說不僅畢業(yè)后找工作容易，工資高，還能帶薪休假。
我和班上另外兩個同學立刻就動了心，都嚷嚷著將來要當海員。結(jié)果后來他們兩個都“變了心”，只有我一個人堅定不移地選擇了船舶駕駛專業(yè)。
高考時，我考上了大連航運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剛開學時老師為了激勵我們，分享了前國際海事組織前秘書長米喬普勒斯的一條名言：
“沒有海員的貢獻，世界上一半的人會受凍，另一半的人會挨餓?！?/strong>
這句話讓我年輕的心立刻沸騰起來，在我的心中，海員是一個光榮偉大的職業(yè)，是一個值得年輕人投入的職業(yè)。
2012年我大學畢業(yè)了，滿懷激情投入航運行業(yè)，然而剛上船的我，就被現(xiàn)實狠狠地扇了一巴掌，因為我恰好趕上了航運市場持續(xù)不景氣的時期。
船員的工資大幅度縮水，尤其是那些三副三管們，月工資只有五六千元。
而水手、機工類的船員工資本來就不高，所以變化不大。結(jié)果就形成了這樣一個尷尬的局面，船上燒飯的大廚，工資都比機工和水手的高2000元。
以前總聽人說船員的工資高，但實際上，隨著陸地上發(fā)展得越來越好，船員這個職業(yè)在工資上已經(jīng)沒有多少優(yōu)勢了。
就拿現(xiàn)在內(nèi)貿(mào)船員的工資舉例，水手的工資說起來有1萬，聽著挺多的?？墒撬稚习?個月休4個月，休假期間是沒有工資的。
這樣算一下，他們平均每個月的工資實際只有6000多塊，上班這8個月還不能回家?？墒窃陉懙厣希S便找個工作起碼也是5000塊以上吧。
從2012年到2017年，整整五年時間，我的工資都在4980-6500塊之間。
后來隨著我在船上職務(wù)的提升，和整個行業(yè)的逐漸復(fù)蘇，工資才開始上漲到正常水平。
記得第一次上船時，我看到什么都是新鮮的，每天在船上到處看，到處拍照，什么東西都要從頭學起，那時感覺心里充滿了干勁。
然而那股新鮮勁只維持了兩個星期，船上動不動就沒有信號，我開始發(fā)懵。
跑內(nèi)貿(mào)時，最有趣的一幕就是看著其他船員拿著手機在甲板上到處走，他們不是在散步，而是在找信號，好跟家里人聯(lián)系。
跑內(nèi)貿(mào)還算好的，只是兩三天沒有信號，不能發(fā)消息，至少還可以打電話。
難熬的是跑遠途，在長達幾個月的跑船時間里，我每天見到的都是那20多個人。用老船員的話來講，這就是在坐“水牢”。
平時除了干點小活，比如敲銹、刷漆、加油活絡(luò)等，我們還需要值班，就是開船，駕駛臺是2人一個班，一名駕駛員（駕駛員有等級劃分，大副，二副，三副）和一名水手，在航行中要保證航行安全。
機艙也是2個人值班，一名輪機員（輪機員等級劃分，大管，二管，三管）和一名機工，機艙還有一個領(lǐng)導(dǎo)是輪機長。
船上的最高領(lǐng)導(dǎo)是船長，經(jīng)常和我們說的話是：
在安全方面，嚴是愛，松是害，安全警鐘長鳴，防患于未然，航行安全是船舶的重中之重，上崗1分鐘安全60秒，航行中要保持正規(guī)瞭望，謹慎駕駛，確保船舶和人員安全。
雖然工作量不大，但是這樣的日子更加難熬。
前三個月還好，感覺時間過得飛快，到了第四個月時，就明顯感覺時間過得慢了。因為船上的生活實在太無聊了，同事之間把能聊的天都聊完了，話題都聊重復(fù)了。
2014年11月，我開始跑遠洋，那時我習慣將這艘體型碩大的貨船稱為“鐵房子”。
貨船長218米，寬32米，共分6層。平日里，船員們就住在分布于船上的30多個單人房內(nèi)，房間里一律帶中央空調(diào)。
船上的健身房、娛樂室、閱覽室應(yīng)有盡有，甲板上甚至還挖了一個6平方米的游泳池，仿佛置身大城市的一家豪華酒店里。
可是物質(zhì)待遇再優(yōu)越，也無法填補在海上的寂寞。
遠航的日子里，我的生活被一分為二：值班時，我負責在駕駛臺遠眺大海、安排水手們保養(yǎng)船舶；無事可做時，我因為酒精過敏，喜靜，所以大多數(shù)時間都用來看電影和練字。
在六年的遠洋航行中，我看完了上千部電影，最喜歡的是《菲利普船長》，一部關(guān)于船長被挾持、被解救的電影。雖然在海上看這部電影不怎么吉利，但是我卻看了不下5遍。
與世隔絕的寂寞可以用看電影和練字來排遣，可是在遠洋船上最難受的不是寂寞，而是對家人的掛念之情。
有一次我們的船從中國拉散裝化肥去非洲，然后又轉(zhuǎn)向芬蘭裝水泥，中間幾次拋錨都是在海上。
由于路途遙遠，期間有3個月都沒有信號，我跟對象失聯(lián)了，她還以為我丟了，可把她急壞了。
我和老婆是通過交友網(wǎng)站認識的，那時候是2013年，我在第一條船上跑內(nèi)貿(mào)。我們倆認識的時候，她還是個大三學生，在秦皇島讀書。
有時候我們的船去秦皇島時，她會主動跑來看我，而我則選擇休假時間陪她。
那時候休假時間長，我一次能休假4到6個月，拿出2-3個月陪她，另外一半時間回家陪父母。
2016年我們倆在父母的祝福下結(jié)婚了，為此我專門去定制了屬于我們的結(jié)婚戒指。戒指的底部有我們倆的頭像，還有一艘船。
這艘船的含義是：咱家的船依然由你掌舵。
結(jié)完婚以后，為了生計，我又回到了船上。
由于海上經(jīng)常沒信號，我們常常處于失聯(lián)的狀況，我只能把婚禮錄像存在電腦里，一遍又一遍地反復(fù)看，靠著屏幕里的虛擬影像來緩解思念。
不過近兩年好多了，船上安裝了網(wǎng)絡(luò)，但也不是無限使用的。以前每人每月能分到300mb，現(xiàn)在由于疫情，每人每月可以分到1g。
說實話，這點流量根本不夠用，刷幾個視頻就沒有了。
一個手機除了綠色的聊天軟件，其他什么軟件都不下，而且還要設(shè)置為不接收圖片，只發(fā)語音和打字，這樣才勉勉強強用一個月。
為了不跟家里人斷了聯(lián)系，我想了一個辦法，那就是準備兩個手機。
比如我們在國外疫情最兇險的時候，還要不間斷地從世界各地運回大宗商品、能源、貨物、設(shè)備、抗疫物資，來保證普通民眾的日常生活。
為了不給國家添麻煩，我們不得不在與祖國近在咫尺的地方，遙望著陸地，按耐住內(nèi)心對親人的思念之情，靠著一部部手機讓我們安心，讓家人放心。
?
做海員的老婆特別辛苦，她們跟軍人家屬一樣，一個人在家既要照顧家，看孩子，還得照顧雙方父母。
而作為她們老公的海員，除了把錢帶回家，其他什么忙都幫不上。
老婆懷孕時，為掙錢我上了船，跟公司申請跑內(nèi)。在船上干了3個多月休假，回家陪她待產(chǎn)，親眼看著女兒出生。
那時候還沒有疫情，所以申請休假比較容易。
可即便如此，我身邊還是有很多同事沒能陪伴自己的妻子待產(chǎn)，度過這個對她們而言最重要、也是最無助的一刻。
除了會缺席妻兒的重要時刻以外，更令人心酸的是，在跑遠洋時，如果家里有人生病了，甚至是重大疾病，或者其它十萬火急的事，你作為船員，不是想下船就能下船的。
所以海員這個職業(yè)，難免會給自己留下諸多遺憾。
我記得有一個海員老李，為人忠厚老實，跑船時經(jīng)過一個小島恰巧有信號。和家里人聯(lián)系時，才得知他父親得了腦梗。
船長幫他向公司請假，幾經(jīng)波折沒能成功。
開船定速后，還有一點信號，船距離陸地越來越遠，手機沒有了信號，等有訊息傳過來，得知父親去世了，老實巴交的老李躲在房間里嚎啕大哭。
除了一次次地體會遠離親人的心酸和無奈，同時我們還是新型網(wǎng)絡(luò)攻擊的對象，特別是船員的家屬和朋友，很容易被騙子利用。
畢竟跑船的風險相對較高，而且對外消息閉塞，海員的家屬往往特別擔心海員的安危，騙子就是抓住他們與家人失聯(lián)的空檔，趁虛而入地實施詐騙行為。
4月份有一個見習的三副登錄聊天軟件時，才知道姐姐被騙走了19400元。
現(xiàn)在大家都知道騙子的一些套路，有了防范意識，上當受騙的事情才有所減少。
不過，雖然海員的生活有些枯燥乏味，船上的伙食還是不錯的。我們會根據(jù)航次的不同，決定一次性上一個月還是兩個月的伙食。
每次上
還有每次套派（一個合同期6到8個月）前，船上都會安排一次豐盛的菜肴，讓全體船員聚個餐。有時候還會一起包個水餃、搞個燒烤派對什么的熱鬧一下。
聚餐過程中，你敬我一口，我敬你一杯，場面非常融洽和諧。平時在工作和生活中的那點小摩擦，瞬間都被拋到九霄云外去了。
除了伙食，跑船還有一個不得不說的好處，那就是能夠經(jīng)?？吹揭恍┰陉懙厣峡床坏降拿谰?，比如深邃壯闊的大洋、成群結(jié)隊跳躍著前行的海豚，甚至還有幾只冒出海面噴水的鯨魚。
有一次，我看到網(wǎng)上有人發(fā)起海上舉牌活動，將祝福語寫在紙板上，讓紙板隨風飛向大海。
我頓時感到醍醐灌頂，就在過赤道時，在紙牌上寫下對妻子的告白：親愛的穎，我愛你，你的名字就是我的故事。
然后把紙牌交由大海投遞（在大海上，扔可溶性的紙張是被允許的）。
枯燥的日子讓我們一直在尋找有趣的方式去度過，我選擇了用視頻記錄分享自己的生活片段，主要內(nèi)容除了普及輪船結(jié)構(gòu)及海員分工的知識，還有自己的工作過程，海上獨特的風景，和遇到的人或事。
2018年3月，我在印度尼西亞度過了29歲生日。那天剛好船拋錨裝貨，后廚給我做了一碗長壽面。一個戴著漁夫帽、渾身黢黑的印尼人為我跳了一只特色舞蹈。
這一幕也被我用手機視頻記錄了下來，很難忘。
總的來說船上的生活，還算安逸，跑船這么多年，基本沒遇到什么危險。倒是在長江上，我們經(jīng)歷了一次差點撞船的驚心一刻。
在跑遠洋過程中，我的同事遇見過海盜，不過也是虛驚一場，因為海盜被船上聘請的保安人員驅(qū)趕走了，而且每一次我們的船經(jīng)過海盜區(qū)都要做防范。
其實海盜的威脅對我們來說還是很小的，我們主要防范的是其他方面的風險。比如失火、溢油、人員落水、船員嚴重傷病等等。
在船上如果生了一些如感冒、發(fā)燒、肚子痛的小病，還可以去藥房里拿點藥對付一下。但是如果遇到重大的傷病，正巧又碰上航行在大洋中，那就真的是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了。
為了應(yīng)對這些潛在的風險，我們每個月都會進行演習。其中消防、救生、溢油這三個演習是每個月都會有的。
其他十幾項演習，一般都是按照順序，輪流下來一個月演習一次。
對于跑船這件事，我在乎的不僅是高收入，可以讓家人過得更好，還有每一次都能“高高興興上船，平平安安回家”。
但是2019年發(fā)生的一件大事，讓我終于認識到，高收入固然重要，給家人的陪伴更加重要。
那時候公司毫無預(yù)兆地突然安排我休假，之前我已經(jīng)有所察覺了，因為此前老婆跟我聊天時，提到過我父親生病了。
后來一些平時不怎么在微信上聯(lián)系我的七大姑，八大姨都來問我在哪，什么時候休假。
這些事情讓我有了一些隱約的不詳預(yù)感，果然回到家以后，家里人就告訴我，我的父親得了白血病。
這個消息像是給了我當頭一棒，我整個人都懵了。那會兒我和老婆本來已經(jīng)存夠了錢打算買房子，最后房子沒買成，錢都拿出來給父親治病了。
幸運的是，那陣子我雖然也是在跑遠洋，不過已經(jīng)在船上待了7個多月，家里背著我聯(lián)系了公司給我請假，公司也很爽快，直接給我批了。
我在家待了8個月，陪著父親到處看病。
在這期間，我沒有工資，可是為了給父親治病，我們花錢如流水，眼看著就要坐吃山空了，我能怎么辦呢？
無奈之下，等父親病情稍微穩(wěn)定一點以后，我又上了船。上船才兩個多月，父親的病復(fù)發(fā)了，我只能重新下船回到父親身邊。
雖然我們盡全力挽救，最后父親還是走了。
這讓我更加堅定了陪伴家人的想法，而且不管是家里的老人年紀越來越大，需要兒女在身邊照顧，還是孩子的成長教育，都需要船員們綜合考慮。
有的海員跑跑了9個月遠洋，回到家，他的女兒都不認識他了。
有時候想想，為了錢遠離家人和子女真的好嗎？掙再多的錢，孩子都不認識你這個爸爸了，值得嗎？
后來我考了大副，月工資達到4萬多，考完大副后，我又跑了一個套派，是一個6個月的套派。結(jié)束后我回家休假，之后我就去海事局司法船上工作了。
現(xiàn)在我的工資只有7000塊左右，和做大副不能比，不過我可以上一周休一周，可以親眼看著孩子慢慢長大，這件事給我?guī)淼男腋８?，遠超過那四萬元的工資。
如今我們把家定居在了河北唐山，在繁忙的工作之余，我還開了自媒體平臺，定期發(fā)布一些航海的專業(yè)知識，免費分享給需要的人。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有了一萬多粉絲了，有些船員會私信找到我，咨詢有關(guān)學習、考證和跑船的知識，只要是我知道的，我都會無條件地幫助他們。
這件事也讓我在海員這個圈子里變得小有名氣起，我會一直堅持把這件事做下去，而且還要做得更好。
海員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行業(yè)，也是一個值得人們了解和尊重的行業(yè)，這是因為全球貿(mào)易總量中，約80%由海運承擔，而在中國，這個數(shù)字更是高達90%。
如果沒有海運，老百姓的衣食住行都會受到很大的影響。
所以，即使現(xiàn)在讓我重新選擇，我還是會義無反顧地選擇這個職業(yè)。
三十多歲的我，為二十多歲時的選擇感到驕傲。
我也希望能夠盡自己的微薄之力，讓大家對這個行業(yè)多一點理解，多一點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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