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與老寒沒太多交往,無非宴席上的應(yīng)酬,那天,世外桃園的聚會上,他卻突然向我道,“藍(lán)弧,你舅舅就在我汽修廠幫忙啊。”
對老寒的親切感油然而生,“小娘舅還在'幫忙’,他這一輩子,忙到何時才是盡頭???”
小娘舅不小了,他老了,快70了。
他身材偏瘦,后背稍駝,臉上的皺紋塞滿了苦楚與不如意,唯那雙眼,枯澀中透著聰明,閃忽間依睿智。
外公的家世,解放前就已衰落,家境稍覺窘迫。外公年輕時對家庭不是很負(fù)責(zé)任,我媽姐妹兄弟四人,媽老大,小娘舅老么。除了媽,后來去念了不花錢的師范學(xué)校,其余三人,都沒好好念過書。小娘舅也不例外,十來歲時,就在街邊練攤討生活,那個現(xiàn)代史上最重要的歷史變遷,并沒有為小娘舅帶來任何精神上和物質(zhì)上的好外,他是在路邊的叫賣聲中迎來新中國的。
小娘舅秉承了外公的最大長處,聰敏,好學(xué),不盲從。他的知識來自于兩個方面,良知和內(nèi)心判斷,他好讀書,但書本的信息只能成為他內(nèi)心體驗的附加物,跟外公一樣,再多的忽悠也不能洗滌他天生的頭腦。
家人間的親情,與兒時的同學(xué)一樣,與誰一起的時間長,就與誰的感情深。母親面上的親眷,小娘舅與我最親。
我出生時,小娘舅還年輕,好多事,都從母親口中得知。母親嫁于父親,在當(dāng)時,頗有點大逆不道的意思,但小娘舅深為父親的長相與口才打動,他是這場婚姻的堅決支持者。母親說,“那時,我孤身一人在無錫工作,每次車到常熟,都是你小娘舅拖著板車將我娘倆載到天燈弄?!?o:p>
我只記得稍晚些的事了。外公每個周六傍晚坐船回常,一般是老太太攙著我,搖搖晃晃三四里,到水溝頭去接外公。從無例外,船沿上的外公,手里總拿著一個餅,在離岸老遠(yuǎn)的地方,向我微笑。偶爾,小娘舅也會陪著去,那餅,跟小娘舅是沒有關(guān)系的。小娘舅是老太太最寵愛的人,當(dāng)然,是在我出生之前,奇怪的是小娘舅從不吃醋,通常,他發(fā)脾氣,總是因為老太太對我蠻不講理的、過份的溺愛。有鄰居因我闖禍,告上門來,老太太會向他們抬起她的“金蓮”,而小娘舅若敢敲我一個耳刮子,他必定先吃到老太太的“毛栗子”。小娘舅會氣得對我齜牙裂嘴,“你小子總有一天會變成個小混混!”
通常,小娘舅會在老太太不在的時候,教訓(xùn)我一下。我得感謝小娘舅,我沒有變成個小混混,跟他的“教訓(xùn)”有直接關(guān)系。
按我們家的實際情況,文/革初的小娘舅,算不上“知識青年”,但上山下鄉(xiāng)一樣輪得到他。但我說過,以小娘舅的智慧,外界很難忽悠他,如咬破手指,書寫血字,誓死捍衛(wèi),響應(yīng)號召等等,這類事,不會生在舅舅身上的。即使生活無著(解放初的“練攤生涯”,經(jīng)社會主義改造后,被取締了),他也一定東躲西藏,與街道居委會打游擊。那時候,老太太孤獨地守著我這位玄外孫,為時時會玩“失蹤”的最小孫子擔(dān)心,還好,小娘舅有著最出色的求生能力。
練攤練就的本領(lǐng),什么東西,小娘舅都是一過手就會。有好長一段時間,他以修鐘表為生。九里興隆一帶是他的自由領(lǐng)地,因為外公在興隆醫(yī)院做大夫,有相當(dāng)?shù)闹?,那兒的鄉(xiāng)親,再怎么革命也不會太為難小娘舅。小娘舅背兩個小包下鄉(xiāng)討生活去,一路吆喝著“阿有鐘表修羅——”,當(dāng)然,他有時會帶上我這個小幫手,并在出城和入城時,將兩個裝著放大鏡螺絲批和舊鐘表等雜物的包系一起,掛在我肩上,哄我說,“這樣背著像個大人,很神氣”。我向母親抱怨小娘舅不地道,欺負(fù)我,母親嘆口氣道,“小娘舅是擔(dān)心別人來剪他的資本主義尾巴?!?o:p>
不知小娘舅有沒有靠說書賺過錢。有年過春節(jié),蘇州無錫上海的親戚都聚我一家,總有近二十個人,沒有足夠的食物款待親人,只好以精神食糧為主了,小娘舅拿出了他的絕活:崔得昭求雨。那個興隆人會稱其為“廣湯”的崔得昭,衣食無著,四處游蕩,竟意外揭了求雨的榜,結(jié)果被差人架了去,三四天里美酒佳肴,豐衣足食,過得像帝王一樣滿足。小娘舅把那個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崔得昭描摩得活靈活現(xiàn),特別是說到衙門款待他的“四喜肉”,方正,肥膩,艷紅,滴油,其香繞梁,遷延不去,直說得在座諸位垂涎欲滴。
評書很講究“高潮”,求雨的高潮在“求雨”,吃好喝好的崔得昭真上神壇求雨的時刻,突然想到害怕了,是啊,好死不如懶活,騙吃騙喝過后,他的欺蒙之罪,只能以死相抵了。
讀書不多的小娘舅,給我印象最深的,正是這個求雨故事的結(jié)尾,這故事當(dāng)然不是小娘舅首創(chuàng),卻確確實實是小娘舅善良意志的真誠表白,崔得昭之騙,之蒙,何罪有之?他無非是想吃一頓飯想喝一碗酒而已!老天有眼,關(guān)鍵時,西邊風(fēng)起,烏云飄來,大雨驟至。
大年夜,沒有得到足夠食物滿足的親人們,在崔得昭求雨的美妙結(jié)局中,嗟嘆不已……
小娘舅躲過了上山下鄉(xiāng)的風(fēng)頭,求人,求情,找關(guān)系,找門路,終于在常熟運(yùn)輸隊找到一個拖板車的工作。
這個工作并不讓小娘舅蒙羞,今城里健在的名人們,有很多,在這個運(yùn)輸隊“錘煉”過,但這個工作確實比今天城里的外地民工的工作更苦更累。
我可以為此作證的。
初中二年級時,我又與小娘舅住一起了。星期天,我得為小娘舅“打工”。
大約有五六位運(yùn)輸隊工人,從各自的家里出發(fā),拖著四周有檔板的空板車到化肥廠裝煤,拖往西門外的火葬場。堆得山一般高的煤車,長得并不像泰森的小娘舅,我無法想象他如何拖它得動?然而,因為有我,小娘舅的同伴們會發(fā)出妒忌的喊聲,“老熊,今兒載了臺小發(fā)動機(jī)了啊?!?o:p>
我記不得那個星期天我是不是很累,那時的常熟城很小,煤車從化肥廠出發(fā),途經(jīng)國棉一廠,搖手灣,跨塘橋,南門大街,老縣場,西門大街,水泥廠,沿虞山南麓,一路上坡,最后到達(dá)火葬場(那時好象也叫“三八大隊”),單程兩個多小時,感覺像環(huán)游世界一圈。我也不知道小娘舅這一天能掙多少錢,只記得回家后他會給我五分錢作獎勵,并且臉上露著滿足的微笑。
類似的幸福微笑也在舅媽臉上見過。某天,她悄悄地向我媽道,“姐,我今天一分錢也沒花吶。”
跟著小娘舅過如此苦日子的舅媽,出生于一個大戶人家,她父親是常熟最早最大紗廠元豐紗廠(即后之國棉一廠)的總經(jīng)理——解放后文/革前,這一角色被稱為“資方代理人”,現(xiàn)在稱作“職業(yè)經(jīng)理人”。舅媽的媽媽一慣吃香喝辣,不過文革中,她卻在泰安橋堍的醬菜廠當(dāng)臨時工,以切羅卜干為生,一天賺三到四毛錢。
舅媽有兩個弟弟,他們都過得很艱難。并且,現(xiàn)在仍然很艱難。
突然有一天,舅舅拖罷板車回來,面露喜色,他告訴舅媽,這車可以扔了,他被汽車專用設(shè)備廠(廠址大致在今常熟博物館的位置)聘去當(dāng)采購員了。
這是舅舅人生軌跡的一大轉(zhuǎn)折。
這工作特別彰顯舅舅在街邊練就的本領(lǐng),他閱世甚寬,知識面廣,記憶力強(qiáng),寫得一手好字,且又長于說服他人,因此,汽專廠幾年,工作頗有成就。不知何故,幾個他以為不比他強(qiáng)的人都當(dāng)上了科長副科長,自己沒當(dāng)上,頗有點屈才的意思,正逢改革開放時,舅舅于是“下?!?。
一開始好像是汽車裝潢,為公家車裝配空調(diào),掛靠在市多種經(jīng)營服務(wù)公司,后又脫鉤,從事桑塔那車的整車經(jīng)紀(jì),再晚,做汽車零配件生意。年紀(jì)稍長的人都知道,有那么幾年,上海桑塔那可以賣到25到28萬一輛,小娘舅憑著他從前積累下來的人脈,還有家住上海的姐夫(我姨夫)的幫助,生意做得很紅火。家里人都知道舅舅發(fā)了,舅舅自己也頗有點躊躇滿志。記得我結(jié)婚不久時,小娘舅曾經(jīng)向我夸口,“省點花,這錢也夠我們一家三口一輩子的了。
50萬?100萬,或再稍多點?朋友們千萬別嘲笑我小娘舅的“短視”,畢竟,那是近20年前的事了。他怎么可能料到,人民幣幣值會跌到今天這般田地?賴于活著的基本生活費用,會到今天這般昂貴?解放初期,雖有過因為政/治原因而生的通貨膨脹,但更有其后近40年的生活穩(wěn)定,那時候,三口之家,有30來元月收入,活下來是沒問題的了。
小娘舅料不到今天的經(jīng)濟(jì)大勢,毫無先見之明,他在生意場上“見好就收”,豈料頗時的“好”,在今天卻是混個溫飽都難!以后,小娘舅再沒做過生意賺過錢,只是間段性的在朋友開的工廠公司打個短工幫個忙什么的,相反,倒有過為數(shù)不少的幾次極糟糕的“投資”,我確切知曉的,至少有兩次。一件是地處尚湖的“高爾夫球場”,在我月入100來塊的時候,它一張會員卡賣15000左右,但它聲稱,五年之后,可升值數(shù)十萬。據(jù)說,這會員卡還要找關(guān)系開后門才能買到。小娘舅買了兩張。
第二件是徐旭的非法集資案,小娘舅媽一直稀里糊涂,及至徐旭本人收監(jiān),方才大夢初醒。母親曾在家里唉聲嘆氣,“60萬那,小娘舅又沒勞保!”我曾事后批評過小娘舅,“你以為徐旭的'阿慶嫂’是仙水啊,給你25%的年息?”
小娘舅只是苦笑而已。
我現(xiàn)在明白自己的淺薄無知了。如果我是小娘舅,我有個沒有固定工作的女兒,妻子又只有剛夠買米的下崗工資,那樣的景況,怎能不一門心思地想著,讓口袋里的錢生息?
還好,在很早的時候,小娘舅就為女兒買了輛桑塔那,并辦妥了營運(yùn)證。
所剩不多的錢,小娘舅只好以炒股為生了。
炒股也有得意的時候,前年此時,小娘舅真有點意氣風(fēng)發(fā)的樣子,可今天呢?唉,不說也罷。
好在小娘舅畢生節(jié)儉,那怕在他是所有親戚中最大的“款爺”時,他也決不奢侈,平生所好,無非一本舊書,兩杯薄酒,半醉半醒時,與親友吹吹天文地理,聊聊古今中外。外公的清醒,外公的醉,全由小娘舅繼承了去。除了獨生女兒的身體不佳讓他時時牽掛,甚難釋懷,他倒從不怨天尤人。他總是默默過著他那甚少亮色的生活。
每當(dāng)過年時,散居周邊各地的親戚都會團(tuán)聚在小娘舅家,那是小娘舅一年中最快樂的時光。每次,他都不會忘記提醒我,“你得去山上看看老太太,看看好公……”
從沒忘記過老太太,從沒忘記過外公,在小娘舅濕潤的眼光里,我看見了血脈的珍貴,可是——我一定得謝謝老寒的提醒:
看望下小娘舅,看望下舅媽表妹,何必非得過年時?
寫于大約2012或2013年
作者簡介
藍(lán)弧,本名陳圓,網(wǎng)名江南藍(lán)弧,男,1960年生,退休教師,業(yè)余作家,有長篇歷史小說、傳記等百余萬字及散文、雜文、報告文學(xué)等數(shù)十萬字作品出版和發(fā)表。